葛白此时不知道，陈景也在给他写信。海齐的文武百官也要疯了，楚奕一条条稳定内治的政令压下来，都要人执行。政令好是好，就是执行起来颇是艰巨，许多文武官吏都有意见，一不留神就容易走了样。冯谦也劝楚奕，说打了几年的仗了，最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该叫这些功臣们松口气。该抬抬手的地方也抬抬手，缓一缓。楚奕说：“妍儿在车黎部，她赌性命给海齐争取来的时间休养生息储蓄军力，谁要缓一缓？函锋营，还是玄同会？谁想缓缓，叫他过来见朕。”
冯谦就不敢多言了。治大国如烹小鲜，尤其楚奕这边这样复杂艰难的局面。底下人忙着推行政令，轮着下去基层巡访。楚奕更忙，事无巨细都要过问，容不得有一点差错。有了空闲也要去到民间亲查，劝课农桑，还时不时还会遇到刺杀，凶险万分。每日两三个时辰的休息，又常梦见林妍在车黎部遇险，也睡不安稳。
他真的，再经不起一次林妍的噩耗了。
陈景作为楚奕最贴身的近臣，一天天忙得像陀螺，像紧绷的弦要断。他要葛白求求林妍，她和少爷是神人，也体谅体谅他们这些凡人，又说他看少爷也要把自己逼到极限了。葛白回他俩字：活该。
林妍赴宴，叫葛白带了近卫营留守营地，云澜点了一百冰卫随行。
云澜是妘氏冰卫的副统领，是个二十六七的姑娘。云澜的话很少，林妍说什么她就做什么，从不多过问一句。林妍问过她，她这般离经叛道，可会辱没了松原妘氏门楣？云澜回答说，“您这不算什么，妘氏女行事论心不论迹。”但顿了一下她又说，“有时候论迹不论心，总之看需要。”
“看需要”这个，林妍上次听妘绯也这么说过。
松原妘氏，有一种实用为导向，真理公义为内核，别出一格的兼容并包、文明开放。
犬狄王宴，林妍盛装姗姗而至。宽广的草甸上燃起一丛丛篝火，丈高的赤焰窜起，火星子随着晚风，噼里啪啦地爆进夜空。犬狄八部十六国的族长族老与国主贵族们依照兽头旗帜的方位环坐，王座之上的犬狄王正用匕首割着烤羊腿，油滴在虎皮垫上洇出深色痕迹，虬须上也是油星点点。
林妍一现身，就成了全场所有人瞩目的焦点。草甸正中跳着胡旋舞的舞姬们瞬时黯然失色。
若说白日里林妍作为郅郯国国相，又因骑马赶路衣着尚较轻便端庄，到了这晚宴上的盛装，简直就是为了恃美扬威而来，娇艳欲滴的让人心神荡漾。
白日里已被惊艳的想入非非的犬狄贵族们，又被狠狠冲击到了，甚至有几个鼻血滴到了胡子上，一抿一擦，又眼瞅不错地盯着林妍的身影。
软玉楼是什么地方呐，林妍从小在楼里长大，她那过目不忘的记性加上别管有用没用搂一杆子、明白不明白学了再说的勤学好问性子，打小耳濡目染遍采众长，应付这等场合，简直不要太得心应手。
林妍想，这世上，就没有什么的东西，是人学会了没用的。
总有一天会发现，都是命运的馈赠。
林妍是这次春猎的焦点，比那位阿史然王更引人注目，犬狄王把“贵客”的坐席留给了她。林妍不推辞，大方落座——她的位置，就在那位阿史然王的旁边。
不经意地一瞥，林妍的眼神与阿史然深邃又危险的目光撞上，林妍看着他眨眼娇笑了下，眸光里满是小女儿家的纯真仰慕和好奇。
年轻的犬狄狼王阿史然将军一哂，执起酒杯一饮而尽，又将酒杯翻倒，示意一滴不剩。
林妍也执起酒杯，雪葱一样的手指指尖轻点了两三下酒杯，低头一笑，却又把酒杯放了下，托腮歪头看起了犬狄舞姬的胡旋舞。
是勾引，也是挑衅。
阿史然眼睛一眯，林妍恍然未觉，似乎那胡旋舞十分好看。不得不说，从阿史然这个角度看过去，林妍的侧脸也美的惊为天人。
阿史然眼底闪过一丝玩味，招来侍候的奴隶低低吩咐了几句话。
犬狄舞姬们一舞毕，依次退下，两只被剃干净毛须的活羊被抬了上来。
林妍眉头微蹙，不解的目光投向犬狄王。
犬狄王告诉林妍，这是车黎部的传统，是每一年，犬狄春猎的重头戏。
想起来，楚奕的确对她说过——
车黎部凶残，茹毛饮血。
林妍闻言顿时呼吸微重，但她一瞬间加重的呼吸被两只活羊的咩咩哀叫声掩盖。
林妍脸上的笑意有些僵。
但好在，软玉楼多年的训练，令她潜意识里也能很好地控制住笑容的僵硬，心里再翻涌着惊涛骇浪，依旧是巧笑倩兮地，目光流转，看了一眼那两只惨叫的活羊，说，“这传统，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有趣。”
说这话的时候，林妍桌案下交叠的双手，右手摸向了左手的镯子。
她心里疯狂地在喊妘绯，但是，没有回应。
两只活羊，渐渐地没了声音。
奴隶们将羊肉一块一块分割，呈于诸位犬狄贵族的桌案上，这其中的“犬狄贵族”，也包括林妍。
看着那带血的鲜肉，血腥气直扑面上，林妍登时恶心反胃。她端起酒杯饮了口酒，把胃里一瞬间涌上的挛缩强压下去，宽广的大袖遮住了她张口饮酒的动作，也遮住了她一瞬间苍白的脸色。
对面的阿骨打部族长年过六十，是犬狄王的老丈人，就坐在犬狄王的旁边，与林妍对视，热情地说道，“林相定是没有尝过这等美味，羊羔肉趁着血还热乎最是鲜美，快尝一尝。”
生食，活肉。
林妍接受不了。
她心里飞快权衡着若是以“脾胃不好”婉拒了着犬狄的“传统”会有什么后果，正欲开口，却听阿史然说道：“倒是忘了，林相是南人，用不惯咱们的刀。”他说着扬声唤人，“把本王收藏的那一双筷子，给林相一用。”
早有奴隶拿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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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了。
身上脸上都带鞭痕的犬狄小奴隶用衬着红绸的托盘奉上一个狭长的盒子，盒子里，是一双嵌着宝石的灰白微微发黄的骨筷。
阿史然对林妍说，“这一双筷子可是本王珍藏多年的宝贝，是那个守着帝都负隅顽抗、叫我们车黎部折损上千勇士的楚贼的腿骨所制，另有一只颅骨的酒杯，送给了江南朝廷。对了，你恨之入骨的那个海齐楚帝，就是他的孙子。”
霎时间，林妍觉得似乎全身的血液都冻住了。“另一只酒杯”她听说过，供奉在楚氏的祠堂里。可江南经年离乱，菀南政变之时没能带出来，柳枝说过楚奕曾托苏辰去寻“另一只酒杯”的下落，可惜，苏辰并没有找到。离乱里，大约已经丢了。
桌案下的左手已紧握成拳，林妍把满腔翻涌起伏的愤恨压下，恨得越深，她笑的越是甜美妩媚。伸手拿起骨筷，细细端详着，林妍赞叹着说，“真是……好东西。”
上首的犬狄王似乎也不知这东西竟在阿史然手里，说，“你可真是……本王还当这东西丢了，原来在你那里。我记得姓楚的那个老狐狸崽子们的骨头，似是做了一套？”
阿史然说是，“一直都是祖母珍藏着，她老人家过世后，就都给了我。”
犬狄王几个又笑老王太后就疼阿史然，什么好东西都想着他。
几个人闲话了几句，目光又回到了林妍身上。林妍自知躲不过，叫小奴隶替她把肉一片片切好，她执起楚奕祖父腿骨做的筷子，夹起一片送入口中，咽了，舔了唇边染上的、比口脂更红的鲜血，说，“果然是美味。”
阿骨打部的族长面露嫌弃地嘲笑，说南人就是讲究，吃个肉还要人伺候着切好了再一片片夹，真是麻烦。
犬狄王哈哈道，“林相姑娘家，江南人，精致些也无妨。”
林妍把一盘子肉一片片都吃了，仿佛对这一双精致的筷子很是爱不释手的模样，幽幽地向阿史然说道，“这筷子真是好，我对那楚奕，恨之入骨，恨不得啖其肉、卧其皮。他有松原撑腰，我现在奈他不何，能用他祖父的骨头吃饭，倒也能暂消些恨意。不知将军，可能将这一双筷子，让于我？”
阿史然笑了，他就知道，这一位林国相，一定会感兴趣。
他一手拿起酒杯，一手抱着酒坛起身向林妍踱过去。
阿史然身材高大，常年征伐于沙场，肩膀宽阔，肌肉线条硬朗。在林妍桌案前一站，正挡住场中篝火投来的光，像一片巨大的阴影，笼罩在林妍头上。
压迫感十足。
阿史然不紧不慢地，把桶似的酒杯倒上满满一杯的酒，递给林妍，说，“方才林相，好像还欠了本王，一杯酒？”
林妍与他四目相对，两人的眼神，一个如鹰瞵凌厉，一个如秋水藏针。
林妍接了酒，抬袖仰头，咕嘟咕嘟地，一饮而尽。也像阿史然一样，把酒杯一翻，笑盈盈地娇声道，“将军可还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