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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 他终是辜负了阿姐与老师的嘱托

作者:万舞洋洋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陈景问,“那就是个街口遇到的走街郎中,我哪里去……”他说到一半,也变了脸色,“那个郎中不妥?”


    走街郎中!


    柳枝心窝疼,连连上脚踹,被汪尔抱住,仍不解气地骂道,“多跑两条街,正经请个坐堂大夫不行?什么黑心烂肺的家伙,敢合用附子与贝母!你也是不懂的,不知道回来禀少爷一声?白白令妍儿与少爷心生嫌隙,你!白害了妍儿性命!可怜妍儿……死的冤枉啊!”


    柳枝又哭又骂,陈景跪着,一言不发。


    吱呀一声,房门被推开,楚奕出来,柳枝顿时噤了声。


    “林妍死了,”楚奕的声音淡淡的,不辨喜怒。他对柳枝说,“软玉楼和菀南下面的事情你来接手。好好做事,不要辜负了她让给你的出路。”


    楚奕心里,什么都想明白了。


    柳枝低头,“是,属下谨记。”


    楚奕看了陈景一眼,没说什么,转身缓步向苍翠竹林掩映下的后堂走去。青石板上凹凸不平的坑洼被雨水填满,聚成一个又一个水涡。鞋子踩在上面,溅起一片片极浅的水花。


    细密的雨滴嗒嗒地落下,不多时打湿了衣裳。楚奕步伐依旧悠然平缓。


    “楚奕你卑鄙!无耻小人!……”


    少女满是怒气的声音和着凉风回荡在耳边,像是冰凉的针一样扎在心上。


    林妍从小就学不会骂人,翻来覆去也就是这么几个耳朵都听出茧子的文雅书面的词,还要动脑子想一想,骂的结结巴巴。楚奕看着听着,就像是看一只扑不到皮球的小猫发脾气撒娇。又气又词穷的样子,倒有些可笑。


    楚奕从小到大,几乎是背着各种骂名恐吓长大的,文雅的骂声,粗鲁的骂声,含沙射影的骂声,甚至有异族似懂非懂的新奇的骂声。


    记事时,蛊族里不少人对官府仇视极深。父亲为了与蛊族结好,时常把他和姐姐送到蛊族的寨子里小住。除了乳母和姐姐,身边全是蛊族的人。作为烟州知州的嫡长公子,从容应对谩骂恐吓,防备暗箭毒虫,是他学到的第一课。


    回到京城之后,他要应对的是所有人对叛国的楚家一族的敌视:佞臣之后、外戚乱政、小人弄权。


    一条条滔天的罪名骂名织成巨网压在他和家族头上。他们只看到曾祖父为了三祖父出卖军情,看不到祖父为了北伐军撤退,弹尽粮绝之后仍以一千残兵,抵御犬狄三万刀锋,死守帝都八日之久,最终暴尸荒野,尸骨无存。祖父仅剩的头骨被犬狄人做成酒杯,随着议和文书送到曾祖父和父亲面前;


    只看到姐姐贵为中宫之主,楚家一门圣宠不衰,看不到皇帝粉黛三千夜夜笙箫,姐姐夜晚独守中宫垂泪天明,白日还要温柔贤淑强颜欢笑;


    只看到他得皇帝器重,年纪轻轻身居高位,不知道他一步步到今天,如何艰难。文人墨客们羞辱起人来,比袒胸露腹的蛮族高明得多,武将侠士们替天行道起来,直接抡拳拔刀。


    但是不重要,分辩无用,他已然可以淡然处之,从来没把这些放在心上,不曾辩驳一字。


    但是,林妍的声音,以往要听出茧子的简单的几个词,却一遍遍合着冰凉的雨滴扎在心上,刺得心里隐隐发疼。


    “圣人云人之本心有四,一曰恻隐,仁也;二曰羞恶,义也;三曰恭敬,礼也;四曰是非,智也。非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所谓石可碎之而不可摧其坚,竹可焚之而不可改其节……若非舍我本心而不得容于世——妍!宁!死!之!”


    老师和阿姐说的对,妍儿一片赤子之心,他不该把她拉进这个泥潭。


    他终是辜负了阿姐与老师的嘱托。更,辜负了林妍性命……


    ……


    记忆里的少女眼睛明亮:“少爷能不能答应我两件事?像圣人垂拱而治那时候一样,第一家有余粮,穷人家也不必卖儿卖女度日;第二政事清明,再无党派相争、忠臣蒙冤之事,前朝蒙冤的良臣可以平冤昭雪?”


    楚奕后悔,他当时,应该毫不犹豫地告诉林妍,他会,终其一生,他也要做到。


    可惜,小姑娘再也听不到了。


    鞋子踩在青石板上一个个浅浅的水凼上,溅起一片片极浅的水花。


    细密的雨滴嗒嗒地落下,像细密的寒针刺入肌肤,扎在心上。


    妍儿死了,老师唯一托付他的事情,到底辜负了。


    妍儿啊,妍儿……


    他须得向老师报丧,再去清平山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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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宁希历1009年,八月十二。


    蔚蓝的天上铺着一层鱼鳞似的云彩,像铺开的一卷白玉片编成的帘子。地上是大片大片的水田,有的插满了高高的碧青青的稻子,有的只有零星的露出头尖的秧苗。水塘像一面面黑亮的镜子,倒映云影天光。


    敞篷的马车吱呀吱呀地晃着,林妍一身男装,旁边坐着个白面书生,手里捧着一本书册,也摇头晃脑地背着。


    对面一个男装打扮、爽利英气的姑娘似被念经似的声音吵得不耐烦。


    “喂,书呆子,我说你有完没完?再念你能考出个花儿来?读傻了!”


    卢羽抬头瞟她一眼,放下书,正色道,“昔日武帝当兵马之务,手不释卷,孟德亦自谓老而好学,盖……”


    “闭嘴!什么乱七八糟的,姑奶奶听了头大!”


    卢羽讪讪闭嘴,不死心地小声嘟囔,“有辱斯文,所谓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古人诚不欺我……”


    于英浓眉一扬,手里搓的麻绳一摔,撸袖子道,“嘿!姓卢的你再给姑奶奶大声说一句试试!”


    卢羽忙躲,朝赶车的于广大喊,“于大哥!管管你妹子!小心以后嫁不出去啊!”


    于广一扬马鞭,哈哈笑道,“不管不管,咱老于家的姑娘不愁嫁哩!”说罢扭头又问于英,“是吧,老妹儿!”


    “哈,是呢!”于英笑得爽朗,“姓卢的,看姑奶奶不揭你一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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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皮!”


    “以和为贵,以和为贵!”文弱书生连声讨饶,“林茕救命!”


    于英卢羽一对冤家闹着,林妍也只在一边笑着看戏。


    于广于英是一对兄妹,客户出身。一个是二十出头,却生的一副三十多岁的老实夯汉模样,一个十七八岁,泼辣爽朗,也做男装打扮,浓眉大眼的浑身透着股英气干练。兄妹两个都会些武艺,一路卖艺,四海为家。


    卢羽是个白面书生。这个看起来小胆的书生居然还是个举人。本来是要参加今年春闱的,却在半路上丢了户籍文书,急匆匆回老家补办,却还是差了一天没赶上开考。绝望之下差点投了碧水湖,幸好被路过的于英拦了下来。


    几天前,女扮男装的林妍遇上了他们一行人,索性同路,由他们捎带一程。


    板子大车上的人哄笑着,老马慢悠悠地拉着车,不紧不慢地晃着。白云也慢悠悠地挪着,两边绿禾黑水,小桥人家,远山青旗,像一幅悠长的画缓缓拉开。清甜的稻子香味儿荡过心头,像是五脏六腑都被清凉的水洗过一样,干净轻飘的舒服。


    林妍笑眯眯地弯起眼睛,这样,真美,真好。


    半晚时分,林妍一行人在一家大车店里借宿。


    夜渐深沉,有青白的月光从窗户上的洞口里漏进来,屋子里鼾声震得房梁似乎都在颤动,流淌的奶乳般的月光好像也抖了几抖。


    大车店里都是大通铺,林妍长长叹了一口气,略吃力地搬开旁边男人搭在她肩膀上的胳膊,那陌生汉子砸吧砸吧嘴,挠着耳朵翻过身去。


    鼾声彼此起伏,汗臭脚臭阵阵,林妍也无奈,捂上鼻子,也认命地堵着耳朵侧过身去。


    睡梦间似乎感觉到有纷乱的脚步声,林妍猛然惊醒。只见窗外夜色深沉,窗纸却被一片火光照得通红,似欲燃烧起来。


    “怎么回事?”


    林妍推起于广,于广的脸色不好看,道,“许是官府抓壮丁了,快跑!”


    微弱暗淡的烛光疯狂地震动,照在白灰糊的墙上,显出密密麻麻的纷乱惊慌的人影。


    院子里密密麻麻地站着举着火把身着差役,个个腰挎弯刀,脚蹬皂靴,面色冷肃。一队差役呼喝着涌进来,将门堵了个严实。


    于广一脸凝重,用身子挡着于英,于英身后躲着书呆子。


    于广扭头看了林妍一眼,道,“小兄弟,我们拖累你了。官府查户籍,贱籍流民统统会被抓做劳役。你拿着你的户籍文书,跟书生去衙门里备个案,就走吧。”


    这样的大驿店,走南闯北的流民们聚集的地方,官府来抓,一抓一个准。


    林妍一叹,低声道,“我没有户籍文书。”


    于广惊讶,“小兄弟,瞧你不似我们办不起这劳什子的穷汉子呀。”


    林妍苦笑着摇摇头。说来,她这户籍文书,来来回回办了许多次了。她贱籍入了两回,良籍也有楚奕替她造了两次。最后这一次,丢在了金家六爷尸体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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