乖巧的淡月一会儿给恒王揉揉肩，一会儿又捶捶背，嘴上止不住地道歉说着好话，见恒王的语气稍软了一些后，才开口道：“女儿这样选择，也是事出有因，我想寻的路，想走的路，出门之前爹爹也是点过头的呀。女儿知道您担心我的安危，无论什么时候，女儿都把性命放在第一位的，况且许恒他也在，他也会护着我的。”
恒王握住她正在自己肩头上揉捏的手，叹了口气：“我又何尝不知呢，孩子大了，有追求和目标是好事。只是许恒那一身的伤是怎么回事？”
“爹爹怎么知道？”轮到她诧异了。他们给许恒做的官服都是深色衣衫，就算是此前伤口渗血也是看不出来的。
恒王没有回答，只是接着问道：“不光是伤，还有他身上穿的假官服。听景兄说，还拿出了我的个人令牌立了道官威？昨天本想好好训斥那小子一顿，结果那小身板没扛住还晕过去了，唉。”
见爹爹眼眸中的关切之意渐浓，淡月笑了笑，道：“您啊，也是个刀子嘴豆腐心，明明关心他的伤，还要让他跪那么久。这还好人是晕了躲过一劫，不然景伯伯一告状，再拿来家法，您打还是不打？”
“打啊！”恒王眉间一横，“还得狠狠地打。”
“切，您就这么一个宝贝门生，还不惜瞒着我都要收下，他那顶尖的才华，您舍得吗？”淡月起身回到恒王身后，为其继续垂着肩膀。
“对对，左边这里，这些天赶路赶得可累死了。”恒王轻轻抬起左边肩膀，示意淡月着重锤锤。
“对了爹，您来的时候走的是陆路还是水路？收到的消息是景伯伯传过去的吗？”淡月试探性地问道。
“是啊，是景兄给我传的信，信上说你在狸城遇险，看完信你爹我就出发了，水路比陆路要快，当然走的是水路。”恒王随着淡月捶打肩膀抖了抖身子，看上去很舒服的样子。
打鼻尖传出来的一声冷哼，让淡月停下动作来到门边，仔细地打开检查周围再将门插好。
“可是有异？”见状，恒王也严肃起来。
淡月点头，娓娓道来：“女儿带出门的一众侍卫，除了陈七一人活着，其他去报信的死在水路上头大半，回来后趁着女儿深入赤蛇帮，全部都......”
些许哽咽过后，她将鬓角的发丝挽在耳后：“后来，许恒被当成赤蛇帮贼子下了大狱，当天夜里，是景伯伯动的刑。女儿冒死去救他出来，却被衙役的赵统领追杀，那人已经被景伯伯灭了口。女儿实在是不明白，为何事情会成现在的模样？”
闻言，恒王沉思了片刻道：“大人的世界本就复杂，更何况是和王公贵胄扯上关系。此事爹爹知晓了，接下来你和许恒别参与了。”
“不行。”
“听话！若依你所说，赤蛇帮和景兄怕是真的有秘密，可他还愿意在明面上与我们交好，就已经是给了偌大的台阶了。”
她又何尝不知这其中利害，可她想做的，只是想还那些被蒙在鼓里的好人一个公道罢了。
“赤蛇帮里面的人，也不完全都是坏的。有很多边缘人物甚至连这个帮会想做什么都不知道，大多数人只是贪图帮会给的丰厚俸禄糊口罢了，若是因此受到牵连，又有多少家庭面临破碎。那些人都是家里的顶梁柱，爹，百姓过得没有我们想象中那么好，我不希望看见再有更多的流民了。”淡月中肯的话语，配合她水汪汪的眼眸，让恒王有些动容。
“唉，我的女儿，还是长大了。”
主厅之内。
四人齐聚，许恒从昏迷中醒来，大夫替他将伤口一一包扎，临走前还不停地嘱咐不能再大动，以免伤口化脓不好再伤身。
刚一进屋，许恒就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一副悔过的姿态。这一次淡月也没有阻拦，只是默默站在一旁低着头。
见两个小辈如此，恒王还是怒气冲天的模样，景王只好打着圆场：“两个孩子也是好心，虽说下了本王的面子，但萧兄不是为本王涨回来了吗。你也消消气，两个也就将将二十岁的孩子，正是闯的年纪，有些心思也正常。”
“还不谢谢景王？！”恒王撇过头去，留了一句话。
“多谢景伯伯。”淡月盈盈一拜。
“叩谢景王大恩！”许恒双手举过头顶，扣在地上。
惊得景王立马起身去扶，“这是做什么，行这么大的礼，你可是萧兄的门生，这可折煞本王了。月儿，你也别蹲着了，快起来。”
二人起身，身体放松了些，乖巧地站在原地。
进门半个时辰了，恒王才端起茶杯饮下，随后说道：“赤蛇帮，景兄打算如何？”
“我想做的都做了，可孩子们拦着呀。”景王摇了摇头，看向淡月：“月儿你说，想景伯伯如何做？”
受宠若惊的淡月晃了下神，随后上前一步道：“人心本善，但误入歧途者众多，若是他们肯悔改，倒也不是难事。”
“哦？”景王眼眸亮了，很是感兴趣的模样：“月儿小小年纪竟然有如此见地，若是你，应当如何？”
“陛下以仁义治国，我们也应当效仿。那些埋伏在官场里头的，定是知晓自己做的事儿不对，那边削去官职流放。杀了人的，抢了百姓粮的，不可放过，应当一律斩首。另外，那些误入歧途者......”她的声音顿了顿，思考片刻道：“便脱去良籍，给一份最劳苦的工作，灭一灭他们想要走捷径的心性，今后脚踏实地地做人。最重要的是，祸不及家人。”
在恒王的推波助澜下，景王采纳了她的意见，可嘴上虽然答应了，深邃的眼眸里倒是有着深不见底的特殊意味。
此间，赤蛇帮的事情终于平息。
府衙放下手中的所有事情，全数投入对赤蛇帮的善后工作，他们一个一个的比对做过的事情，稍微能说得上话的人，再一个一个的审。最终，于十日以后给了百姓们一个满意的答案。
故意杀人者，斩首。
假意为官者，流放。
误入歧途者，夺籍。
帮里头被查封的赃款全数上交，官府也将很多背后的私宅查收。其中，第十巷子的事宜是淡月亲自处理的，她手书一封举荐信，让恒王在上头盖了章交到林无尘手中。他带着妇人们走的那一天，浩浩荡荡的人群朝着淡月深深一拜。
“多谢淡月姑娘再救之恩！愿姑娘得偿所愿！”
那一日，淡月被无穷无尽的满足感席卷，幸福极了。那一瞬间她便知道了自己未来的路，定是要与拯救百姓勾织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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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
林无尘走时看着淡月的眼睛，留下了一句话：“有时候你眼睛里面看见的不一定就是真相，要用心去听。”
她知道，林无尘在提点她和许恒之间的纠葛，可此刻的她却也是无心考虑，毕竟母亲的忌日就在明日。
*
马车在泥泞的山道上颠簸，车帘外飘着细密的雪花，将远山洇成一片朦胧的青灰色。山道不好走，加上大雪起雾，车队的速度很慢，原本半个时辰就能到的脚步，足足用了一个时辰的时间。
车终于赶在清晨第一缕阳光照耀来时停了。
恒王率先下车，他一身青色深衣，未戴冠，只用一根素银簪束发。他沉默地伸出手，扶淡月下车。许恒也从前头的车上下来，随后最后尾的车马中走下墨色衣衫的景王。
淡云舒的墓就在山腰一处向阳的坡地上，四周松柏林立，被打湿的叶片显得格外幽深。墓碑是青石所制，上头干干净净的没有落灰，看上去扫墓之人很是勤快。
墓碑上面只简单刻着“先室淡氏云舒之墓”，没有冗长的头衔，这是母亲生前的意思。
祭品被一一摆上：三碟素果，一壶清酒，还有一小碟母亲生前最爱的桂花糖糕，糖霜已被潮气濡湿，显得有些斑驳。
率先焚香的是恒王，他挺直背脊，点燃的线香升起三缕青烟，缭绕在他的鬓边。他凝视着墓碑，嘴唇翕动，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口。只是那握着香杆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沉默良久，他深深一揖，将香插入炉中，退到一旁，身影在雪幕中显得格外清瘦孤直。
下一位，应当是淡月，可这一次她拉着许恒一同上前，在众人疑惑之下，拉着他跪在蒲团上，点燃纸钱。火苗在潮湿的空气里挣扎，映得她眼眶通红。
她的肩膀微微颤抖，烟灰被风卷起，沾在她月白的裙裾上。她低声呢喃：“娘，我们来看您了……女儿很好，父亲也收了一位得力的门生，叫许恒。他起过誓，要一生守护我们妇女，您放心吧……”话音未落，一滴泪终于砸在手背上，比雨滴更烫。一旁的许恒默默将手搭在她微颤的肩上，无声地传递着支撑。
“学生许恒，见过恒王妃。”随着三次叩头，许恒也算是让她的母亲认下了这位门生。
轮到景王了，只见他上前几步，动作略显僵硬地作了揖，神情复杂地看着墓碑，随后从怀中取出一块水晶，水晶被雕刻成了棺材的模样，看上去精巧绝伦。他将棺材水晶放在碑前，低声道：“云舒，你走之前还与我谈论过，若是离世，定要寻那世间罕见的水晶棺材才好。这不，这么多年我寻遍大江南北，终于找到了。你看，这棺材的样式可是工匠打磨了一年才敲打好的，你可还满意？十三年了，够长了......”
雪又下大了些，微风吹过，墓碑附近的落雪飞扬起来，落了些在那水晶棺材之上，看上去又平添了几分精美。
“我这弟弟一直对你极好，也怪我，怪我为了家国奔忙，要不是他四处去寻珍稀的药材回来，月儿还不能陪着亲娘多久。”恒王垂着头呢喃道，“我已经向陛下申请了一等墓穴，等开春，我就将你移回京，这样月儿也能时常来看你，我也能了。”
景王红肿着眼睛回过头，问道：“萧兄是打算移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