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绒球蹙了蹙眉,顿时全身发麻。
……倒也没错。
但那是环境所迫!
“刚才……谢了。”
算了,虽然脸面没了,但刚才路上至少对方护着,没让自己在车上颠簸得不省人事。
更何况,这一趟湛衾墨是去参加医学论坛,负责回答业界的医学难题。意义也是在于更好地治疗他们这些病人。
他是丢光了脸,但这男人却没有做错。
“那……研讨会结束,你就没有什么想跟我说的?”湛衾墨忽然问。
他眼神倾侧,不动声色。看似漫不经心,实则试探。
时渊序微微一怔。
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却不由自主地想到研讨会结束后,湛衾墨和另一个教授说的那些话。
那个教授问湛衾墨,为什么要那么直截了当地回答某个专家的问题。
当时某个专家问,底下的人只是问湛衾墨对濒危族群的了解程度,可却偏偏提到了“爱人”。
这两字,有多重有多轻,只有回答的人知道。
专注于某个领域的医学研究,完全可以出于医者仁心,可湛衾墨却答,是为了某个人。
他还说,自己是实话实说。
这明明是个锱铢必较的男人。
时渊序那一霎觉得荒唐,却又瞬即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的感受漫上心头。
他竟然毫不犹豫地信了。
这世上,真的有那么一个人让这么凉薄的人心甘情愿的为之付出。
“算了。”
他想脱口而出的是“你爱人是谁”。
可他又没说下去。
于情于理这男人也有七情六欲,如今事业有成,又是适婚年龄,对方有自己的所爱很正常。
他关心这个有何作用?
至于那人是不是濒危族群,年龄多大,在哪工作,长得怎么样,从哪毕业,从事什么,是那人有利可图还是那人和湛衾墨互相看对眼了……
都与他无关。
可他的话语还没落完。此时门铃忽然作响,是白天那个脸上有着刀疤的研究员。对方急忙地说了些什么。
湛衾墨点了点头,视线掠过他,却还是没吭声,便带着那研究助理去了书房。
小绒球偏了偏头,他倒是好奇,半夜有什么要紧事,要偷偷密谋?
他便小心翼翼地跟了过去,想知道个究竟。
——
书房中,灯光幽暗,两人一人坐在长椅上,一人半跪于地。宛若君主和侍从。
湛衾墨倚靠在丝绒座椅上,翻看下属呈上来的卷轴。
恍若一个沉心在案前研究的斯文教授,只是他背后的诡谲身影像是从牢笼解放出来的困兽,十条触手又似长肢,令人悚然地舒展着。
平时人前,他的黑影还知道收敛,不会随便展现形态。
如今书房里没有半个凡人,自然肆意得很。
“主,我们发现第一区到第十区的教会,被神庭查封了百分之二十,他们现在巡查的力度比以前要严格许多。”
穆西沙单膝跪地向他汇报。
属下接着说,“咱们的信徒都相信普通人的命运可以靠自己决定,而不是被神庭控制在手里,可普通人呐,命就那么一条,这世上只有您能治那个高高在上的家伙。”
湛衾墨嘴角轻勾。
这段话他倒还受用。
“那些信徒我已经传达了讯息,毁掉证据,准备好供词,基本不会被神庭的人发现。”
“只是神庭的人气急败坏得很,宁愿滥杀无辜也不愿意放过一个,我们在11区的教会还是被盯上了,主教被他们抓了逼供,我已经看了,他们有的人被打得血肉模糊,但还是不肯说出您的存在……”
湛衾墨本来幽淡的神色略微一敛,教会是他旗下势力最重要的组织。
而对方一旦要查抄他名下的教会,对他很不利。
教会负责收揽信仰、汇聚邪念——这是祂本源力量的组成。
神看似无所不能,却需要依托本源力量才能长存。
对于一个邪神而言,如果本源力量不够,便难以扛住作为神干预因果轮回后引发的孽力,极有可能灰飞烟灭。
自祂苏醒以前,众神陨落,皆是因为这条法则。
无人信仰,却又干涉凡人因果,就此陨落。
然而,在光明神的眼皮底下,去信仰另一位对立的神明,无疑是在雷区蹦迪。
那些信仰祂的人,冒着巨大的风险。
“让那些被缴获的人放心开口。“湛衾墨目光幽深几分,“只有他们身上有我的线索,神庭自会留着他们一命。否则,干脆直接错杀。”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信徒都是做了献祭自身的打算来信仰您,您不必过意不去,这是他们心甘情愿的……”
湛衾墨轻笑一声,“穆西沙,你以为我在人间就只是做个医学教授么?如果做我的信徒就意味着要被屠戮,何必信我?”
下属穆西沙狠狠一怔。
“让其他门徒把原来七十三个教会合并成三十个。地点全部迁移到我传讯的隐藏地,起码得再等两年他们才能摸清组织的下落。至于那帮被缴获的信徒——”湛衾墨唇畔有高深莫测的冷笑,“看守他们的人会替换成我的人。”
“顺便给被抓捕人员的家属发放慰问金和节日礼品,不必说是我的旨意,就说这是对他们虔诚的奖赏。”
穆西沙目光隐隐一动。
看向座椅上倚靠着的男人,神色自若。
哪怕这起意外超出主的预判,对方仍然游刃有余地在幕后操纵一切。
对方从未涉足现场,便能摆平一切。
而这所有的举动,确保了信徒们的利益和安危。
……
莫名其妙地,穆西沙嗅到主身上竟然难得有一丝人味。
难怪他们收揽的信仰比以前多几倍,信徒们一旦感受到主的仁慈,只会越发死心塌地。
但他们的主什么时候开始在乎了普通人的性命?
穆西沙眼神都有些瞪直了。
他甚至有一种恍惚,脑袋里忽然响起廷达阴阳怪气过的一句,“你发现没有,主自从被人类召唤过以后,跟以前不一样了。”
内心蓦然一惊。
那么,主做医学教授莫非其实是为了……
”穆西沙,你想探寻我多一分,就得给我多一分代价。”湛衾墨淡淡道,眉毛轻挑,“我说过,我底下的门徒心里想着什么,总会先经过我的脑子。”
“您这边还有什么难处,我也尽快去安排。”
说到难处——湛衾墨微微眯起眼,确实有东西不够吃。
他给戒指缚上新的银链,“无名指最饿。可惜世间的凡人大概是认清了自己,欲念,色念,贪念都有,却唯独缺了妄念。”
十根骨节分明的指,象征着吸收恶念的容器,更是十条触手的化形。
“剩下的就不必多说。”湛衾墨说道,“我累了。”
“好。”
穆西沙当然知道,主这种神明之身哪里有疲惫的道理,不过是不想再看见他罢了。
他决定赶紧滚了,便直接打了个响指,瞬间消失在黑影当中。
小绒球时渊序的钝圆耳朵贴在书房门上,奈何隔音效果太好,他只听到了“按捺本性太久,也会遭反噬。”
时渊序怔怔然,按捺本性?
刚才的猛汉很明显不是什么研究助手,更像是□□老大的下属。
联想某位衣冠楚楚的教授曾经还干过招摇撞骗的勾当……果然做彬彬有礼的医学教授,对对方而言太勉强了?
啧,他寻思也是。尽管这些年他们毫无瓜葛,但这么一个锱铢必较的人,如今医者仁心,必定有蹊跷。
忽然间,门往里推开,小绒球一个趔趄,就撞到了对方的裤腿上。
只见湛衾墨垂眸看他,居高临下的姿态更显倨傲。
“怎么,没在研讨会上展示你这个医学案例,如今倒是找上门来想被我研究?”对方缚起手。
“我只是想好心提醒你,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小绒球时渊序非常严肃地说道,“趁一切还来得及,早点回头。”
“先生对我是有何种误解?”湛衾墨扬眉,“平心而论,先生之前能变回人形,还是我的功劳。还是你觉得救人本身也是一种罪过?”
时渊序忽而感觉心里不自然,如今湛衾墨不叫他“小东西”,改口叫“先生”,已经把他当人看待。
“我知道,这点是我欠你的。”他说道,“我会尽我所能偿还你,只是善意提醒,违法犯罪的事情不能做。”
“先生为何又如此笃定我会违法犯罪?”湛衾墨的脸庞在光影昏暗显得善恶难辨。
时渊序偏过脸,那还不是因为他骗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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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按捺本性”上升到对方要做坏事,是他有些武断。
“你做医学教授,真的只是为了救死扶伤?”他忽然忍不住问。
刚才来到府邸的是湛衾墨的下属,可他凭直觉感受到,这个下属绝对不是医学教授的助手。
难道医学教授也有分□□白道?
“看来先生确实缺乏对我的了解,我没有借这个身份谋利的必要。”
湛衾墨忽然将他从地上揽了起来,这个房间是书房,四周是高至天花板的书架,书房内部下降层,却是白茫茫的实验室,中间有几台仪器,透着截然不同的科技感。
小绒球毛骨悚然了几分,他被缚在躺椅上,湛衾墨在仪器上操作了几下,将药剂注入针管当中,先给他做了一个皮试,确定无恙后,湛衾墨便抽出针管。
时渊序语带不善,“拿我做实验?”
“是治愈你身体创伤的药,对你有利无害。”湛衾墨戴上手套,拾起针管,靠近小绒球身躯那一刻,小绒球的爪子却抵住了他的手踝。
“既然不是为了谋利,那你拿我做医学案例,是为了你那个濒危族群的‘爱人’?”
那双小黑珍珠眼望向他,眼底的情绪有些复杂。
他心直口快,瞒不住自己的心思,便这么脱口而出。
刚回到屋子里,他本就想这么问,却还是摁下了念头。
可现在他还是说了。
湛衾墨滞住,但嘴角随即勾起,“想知道?”
他一双狭长的暗灰色眼眸,渐渐泛上微妙的笑意,却又透着打量。
时渊序顿了顿,如今他是真的有点恼了,先问出口的人或多或少显得在意。
可对方连真相都能拿来做幌子,只怕又要跟他谈交易。
“你不交代我就不配合。”时渊序说道,“既然整个帝国联盟只有十三个濒危族群案例,按理来说你应该求我做你案例。”
不料湛衾墨嘴角的笑意越发明显,“你是在跟我讨价还价?”
“你说不说。”他没耐心,破罐子破摔似的威胁。
湛衾墨喉结滚动,声音低醇,“我也不介意跟先生做交易,只是现在你在我手上,跟我做交易,先生只怕要吃亏。”
他阖上眼,自暴自弃道,“先回答我,拿我做医学案例,是不是为了你爱人。”
“是。”湛衾墨答,语气辨不清情绪。
时渊序一怔,内心微妙,地道的一个直男还关注对方的情感生活,怪得很。可他偏偏还较劲上头了。
“那你的爱人又是谁?”
“这是第二个问题。”湛衾墨声音一扬,凤眼上挑,“还是你要给我而更多的好处?”
时渊序忽而闭上了口,算了,对方爱人是谁跟他又有什么关系?
他早就知道对方对自己另有所图,否则为何要冒种种风险救自己?
他不该有多余的期盼。
此时他不吭声,放弃了挣扎。抱着要杀便杀要剐便剐的心态,他任凭对方处置,直至针筒里的溶液注射进血肉进去。
却发现没什么异常的反应。
黑圆珍珠眼猛地睁开,看见对方凉薄的眼睛正觑着自己。
湛衾墨先收回视线,说道,“以后,先生就得一直做我的医学案例了。”
小绒球从实验台上跳起,“什么意思?”
“这是治愈药剂,但需要与另一支药剂一起同服用才能变回人形。”湛衾墨不动声色地说,“另一只药剂产量很低,一个月只有一剂。”
“说人话,你该不会是要拿这个要挟我?”
“我只是处于责任心告知你,一旦注射完这个药剂,之后每个月都必须来我这,否则单独一只药剂存留在体内,会产生强烈的副作用。”男人的声音逐步放缓,“如果药剂残存过久,不能排除有意外昏厥、意外死亡的可能。”
“……”小绒球幽幽地盯着湛衾墨,黑漆漆的眼睛仿佛生生要把对方剜了,“这么说,我以后脱离了你,还活不成?”
“不至于活不成,但不建议冒风险。”湛衾墨饶是面容平静,唇角却带着几分哂笑,“既然先生想要多了解我一点,这也是一个契机,不是么?”
随即男人轻轻俯身靠近他的耳畔,蛊惑的语气中竟是无尽的玩味。
“不过没关系,我也很想要慢慢了解先生。嗯,我想一个月见一次,对你来说应该不难?”
时渊序顿时后脊一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