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蕖跨过门槛,见姜沈君臣二人正并坐桌前,身前是一摞摞文书。
圣人表情端肃,凝神看着手中奏折;
帝师却神态懒懒,拈着支笔。看动作不像在做正事,反而像是随手乱涂乱画。
宁蕖碎步靠近,他就挥挥手,示意站远些。
“送到了?”
沈厌卿手一松,那管笔就啪嗒一声倒下去,在纸上拍开。
一滴墨汁溅在他侧脸,像颗新痣。他倒是毫不在意,一副从心所欲的样子,好像刚才的动作是在随意玩闹。
……若说是玩闹,与身份还是有些不太相符吧。
小皇帝偏头看了一眼,又转回头去看自己的东西。
宁蕖不敢多言,从袖中取出风采青写下的字,向前奉到桌上,退回原位。
“是,风经历说,谢过陛下和沈大人,往后做事一定尽心。”
沈厌卿站起来,越过书堆将那片薄纸取过。
两手掐着,抻平了,看了一眼就丢进自己学生怀里:
“陛下自己挑的榜眼,自己看吧,臣今儿个看的字够多了。”
他声音的尾调上挑,有些飘,不甚端庄。
动作也虚浮,没什么力气,若不是这两天已看得习惯,实在是叫人心惊。
宁蕖知道接下来是师生间的谈话时间,当即寻了条路,悄无声息退到边儿上去了。
姜孚也听话,拾起来仔细端详。
纸上一笔一画都平稳端正,挑不出一点错。比起当年上榜时的少年锋锐意气,还要多了几分沉稳。
可是风骨劲力之后,似乎还藏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重重思绪。
书写者在落笔时,在想什么?
“这就是他给老师的答卷了?”
“学生以为,还算合格。”
沈厌卿低下头,眸光一转,信手将笔拣起来丢到笔洗里。
“唉——陛下也休怪我算计他。”
往常他在学生前都是一副光明磊落的做派,如今展示出这些见不得光的细微手段,也有些中气不足。
好在此时他病得昏昏沉沉,自后颈延到全身都酥酥麻麻的,处处关节都酸软;
仅仅是要维持不失态就已经用了全身力气,谁也不能勉强他还做正人君子。
沈厌卿道:
“臣也只是想着,联系越结实越好,总归是更安稳些。”
这事情做的实在不厚道。
初任二十二与风采青的关系,本是一段干干净净的君子之交。
他却有意利用,旁敲侧击加以暗示,令风采青忆起旧事;
唤起些昔日未能落地的情感,再利用移情将其化进几人之间,用来稳固联盟……
风采青对他不过是些虚无缥缈的景仰,却是实打实看着二十二死在怀里。
沈厌卿知道,那些血肉模糊的触感和画面,留下的印象比任何交情都深。
里外旧新缠在一起,局中人即使看得清楚,也未必愿意脱身。
操纵人心,自以为是。
风光无两的沈帝师,骨子里却也还是只有这些下作手段。
人家分明再三申明了是忠于圣人,他却非不放心,要用私情再上一道保险。
沈厌卿摸摸脸,自觉没趣。
姜孚写罢手上的两个字,放下那张书笺大小的“贰”字,从安芰手上拾起温热绢帕。
“老师考虑周到,学生也学到了。”
他将帕子展开,再折好,散了散热气,小心为老师擦去颊边墨点。
方才帝师自己抹过,这会已有些花了。
倒有几分滑稽。
沈厌卿无意识凑近,就着对方动作。他也意识到自己身上的毒又在生效,可是偏偏无法说服自己维持端庄。
“是臣卖弄了……”
他可还记着,他这学生自己过了六年也稳稳当当,又拔去几颗钉子,调和几方势力;
论及手腕能力,此时也未必就输于他。
姜孚收回帕子:
“那也是与老师学的。除了您,还有谁教我呢?”
帝师不忍直接传授那些阴暗,但又不能看着学生始终如张白纸——那是只有妄图窃取君主权力的人才会做的事;
因此往往以旧典故喻事,又撰成许多集子小册,留着自己离去后学生慢慢翻阅。
皇帝更是令人搜集帝师掌权时做过的事情,依着上面的处理方法逐渐将权力过渡到手中。
单说二十二这一脉,就帮了刚刚独立出来的小皇帝许多。
他们的能力其实不止于暗杀和情报。虽然帝师没有亲手塑成第二代如自己一般的蜉蝣卿,但类似的人才也有选过。
如崇礼年初处理帝后合葬陵的事项时,礼部没有到手的那一部分就转到了幕后。
姜孚悄悄端起帝师面前盛着醒神茶的盖碗,交由安芰撤下去了。
他的老师为他做的,比当年他能想象到的要多得多。
而如今也该让老师知道,当年离别时还只会落泪的小孩子,现在也能独当一面了。
“歇一会吧。”
沈厌卿也并未多推拒,他实在是集中不了精力,留在这也是空添乱。
近来事情多,要用兵前须得做许多铺陈。旨意宣发出去之前,全国各州的情况要先摸一遍,仔细查过近半年的日常述职。
否则前面打仗,后院起火,未免太不雅观。
但就这么翻明面上的,翻到天荒地老也未必能有什么发现。
因此桌上还另有两摞地方情报线的:二十二旗下的,沈家的……
在这其中,又有两处地方重点拆开来细描的:
文州一处,北境一处,字都密密麻麻的,实在是让人看不进去。
皇帝最近将龙涎香的用度全停了,衣物也都换了新。
可沈厌卿总还觉得周身有那种淡淡香气,将他祸害的如同遇了雄黄的蛇,光是控制自己不往对方怀里扑就快要了命。
小火慢煮,就快把他的意志力都熬干了。
引线真是龙涎香么?会不会还有别的?
毕竟还不能确定,否则为什么如何改换周围事物都没用呢……?
虽然也确实听说过,有些毒药的引子就像是弩上的扳机,只要触发一次,后面任如何折腾也扭不回来了。
最好还是不要吧。
沈厌卿看着姜孚关切的眼神,还是不太想顺先帝的意去死了。
他起身要出去转转,忽而想起什么,又转头回来。
“……”
沈帝师想垫一句“论理自己不该多问”,又觉得这些天问来问去也没把自己当外人,还是免去了。
“往北边去的主将人选,可初有个眉目了?他们说要谁去?”
兵部揭上来的计划是秋季备战,以守为主。
眼下还不到三月,看着是不急,但军国大事,这时候才开始时间已经有些紧了。
从京中遣将领过去,总要早些去,早些磨合。
不然即使带着军令虎符过去,虽然命令下去了,调动却也未必顺手。
姜孚思考片刻,从面前的高高文书中抽出一本递来。
沈厌卿才翻开一个缝,便扫到开头斗大的一个“杨”字。
再展开一看,果然是杨国舅杨戎生的全名。
沈厌卿不禁莞尔。
哎,这么多年屹立不倒,也还是怪不容易的。
几年前被推到风口浪尖一次,歇一阵转过圈来,竟还是第一个就被拎了上来。
说不合适,那是违心。
…………
杨国舅当年能代先帝下手杀前朝末帝的狠劲儿,沈厌卿由衷佩服。
本是普通出身,未受过专门的培训;不似暗卫,只忠于主子一个人,杀什么都是杀。
寻常人都多少退缩些:
毕竟是天子,身上是有上天给的气运的。平头百姓怎么能伤这样的人?
不管是不是迷信,寻常人都不敢下手。
那——嗯,其实先帝也是一位谨慎的主帅,也不是很自信自己作为新升之星的气运——总之就是不愿意冒这个险。
杨金风杨老侯爷呢?
也不是很方便。
作为一直以来都对先帝忠心耿耿的下属,岁数也不小了,说好听是沉稳;
要是说直白些,那就是该长的狡猾心眼都长好了。
杀皇帝?
今天敢杀前朝的,明天敢不敢对新的下手?
先帝心思缜密好猜疑,杨金风一路毛着毛着束手束脚,生怕被盯出来一点毛病。
那时又正是要建功立业的时候,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都算的清清楚楚,绝不肯出这个头来。
反正就含含糊糊混着,也不说不肯去,也不说肯去。
手下的人也都挑不出来,军营里一时僵住了。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怎么办?
废帝都捆成河蟹了,总不能在外面晾着,等晒干吧?
人都晾得没脾气了,会说的难听话都说完了,就抿着嘴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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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谁瞪谁,像要瞪出窟窿眼来。
时间拖的越久,尚在萌芽中的新朝的面子可就丢的越多……
杨戎生正十五岁,也当着千户,额头也扎一根小孩才带的抹额。
军纪严,他却好玩乐,常在夜里偷偷与同行伍的打牌。
也不吃酒,也不赌钱;
不耽误事,就只是爱玩。
为此成天被亲爹训,谋士们都忙着劝打孩子别往死里打。
明明真管着上千人,却一点儿威严也没有,挨完打就爬回去,蹙摸着接着找人攒局。
论及这百折不挠死不悔改的性情,国舅爷其实没什么资格说自己儿子;
相反,正证明这是老杨家亲生。
话说回来,先帝坐在里屋喝着茶发愁,先杨老侯爷在外屋发着愁喝茶;
正是一片惨淡,杨戎生却轻快踮着步子,走进来,自请要去做这件事。
杨金风问:
“你这又是哪一出啊?”
先前点人的时候,也不是没从他这掠过去过。当时不说,怎么现在想起来了?
杨戎生打了个哈哈,挠挠后脑勺,实话实说:
“和他们赌输了,谁输谁来。”
杨金风一听,这群混小子竟敢把如此大事当成牌桌上的赌注,顿时气得脑子嗡嗡的疼,伸手便要抄东西。
里屋却传来一句低沉声音,似乎心情很好:
“可以啊,就让他去吧。”
杨戎生就知道这是主帅的意思,顿时把没正形的样子都收起来了,板板正正站直了。
杨金风起身往屋里去,应和几声,推拒几句,出来给杨戎生打手势:
去吧去吧,擦刀去吧。
他不敢说,没想到他这儿子真和他有些心中感应,毅然站出来,把这功劳揽回了杨家。
小孩子年轻气盛,又递了个玩牌失职的由头给人控着,先帝就能放心许多了。
让自己这儿子去做,合适啊。
否则,虽然费了这许多事,最大的彩头依旧落在旁家……那就是可惜中的可惜了。
至于十五岁的小孩敢不敢下手——这就不需要他考虑了。
都千户了,都千户了。
若是拿刀还拿不稳,那也太给主帅丢脸了。
杨戎生出门去,还听见背后先帝乐呵呵点他爹:
“杨金风,你儿子的牌技可不如你啊!”
……
沈厌卿越想,越觉得今日杨小侯爷的模样可亲。
他那时年岁小,正被挑选着,但消息很灵通,听师兄师姐们讲过这些事。
都说虎父无犬子,能生出一模一样的性子来,倒也很稀奇。
他又往下读随行督军的人选,看见了兵部尚书的名字——嗯,很正常;
再看,看见了白蓉镜。
“会不会有些太年轻了……”
沈帝师嘟囔了一句。
开国归开国,那时候朝气重,用人也不管什么出什么年龄;
可是这些读书考上来的,就多少让人担心其资历不甚够。
——到前线去,吓坏了怎么办?岂不是朝中又失一员大将?
他抬头看了一眼姜孚。
小皇帝用人也倾向于年轻的,他这段时间看出来了。
岁数相近,本来就更容易互相赏识,但在有些事情上,还是……
不,他还是应该相信姜孚,在位七年,考虑也许比他还周全。
姜孚眨眨眼,答他:
“只是有人提议而已,我随手就记下了。”
“但教白侍郎去,还有一优势,却是因为另一个人。”
沈厌卿思考片刻,眉头一挑:
“陛下要遣其他的年轻将领去历练。”
“嗯,总要有的。”
“但不知陛下看中了谁?”
姜孚站起来,从纸笺上端伸过一根手指,点点那个“杨”字。
“学生听说,杨戎生行二的儿子饱读兵书,有儒将风采。又孝顺懂事,一向名声很好。”
沈厌卿却笑:
“可陛下看中的却是另一位,对吧?”
二人相视一笑。
沈厌卿放下手中东西,打了个哈欠,正要出去转转再回去睡会,却见有人跪进来禀报:
“启禀陛下,杨千户递印信来,密邀帝师去杨府。”
“去做什么?”
进来传信那人似乎犹豫了一下,或是在迟疑自己有没有听错。
“去……喝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