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奉德元年还不叫奉德元年的时候,某一天,将军杨金风遇到了一件大事。
当时先帝救天下于水火的大业正走到最后一步,几十万大军围了京城。
为表仁善好生,大军只做了几次尝试就不再强攻,等着城内存粮耗竭,京中顽固不化之人自会被先帝真龙之气感化,自开城门迎接大军。
简称攻不下来,准备围死。
大军蹲了数月,除了每天站在城墙上慷慨激昂骂人的前朝逆臣贼子偶尔轮换,城里一点动静都没有。
京郊的草都要吃光了,先帝威严的脸上长了好几个火疖子
。
本以为还要这么耗不知多久,某年某月,前朝末代废帝——这时还不是废帝,竟带着一堆皇亲国戚、三四个宠妃、并数箱金银珠宝,试图趁夜从西直门驾车出逃。
正好撞上杨将军麾下的夜巡队伍。
一群人无比顺遂地被押进了杨将军的大营,又秘密关押在杨家当时的临时住处。
也不能怪废帝考虑不周,西直门确实是当时最不好攻,外面大军分布最少的地方,其他方向都比铁桶还严。
杨将军军衔不高,又被先帝认为进攻能力不强,才被派来守这里,不想竟被老天送了这么一份大礼。
拿着这个烫手山芋,杨金风先颤颤巍巍上报了先帝。
不知是不是军中消息不便,竟几天没有回复。
他又召集一堆心腹开了许久的会,也没得出个结果,再报也无回信,只好大逆不道地决定在陛下降旨前先自作主张简单处理一下这件事。
废帝虽然残暴无道独断专行害天下生灵涂炭饿殍遍野民不聊生,但毕竟还剩一个空名头,就这么杀了总觉得不太合适;不杀吧,军中本来就拮据,伺候这一伙人又太费劲,天天精细吃食供着,看得那些本就为了推翻无道君才参军的兵士们眼睛都血红血红的。
关键是,这废帝还成天一副事已至此君子不可折节的样子闹着要自戕,纵使几百人轮班盯着,仍觉得力不从心,白费人手。
杨将军心里苦哇,连自己的口粮都克扣下去养那伙人了,成天饿着肚子在院子里转圈叹气。
先帝不发话,他也不敢跑到城门去大喊你们皇帝在我手里快快投降,城楼上的前朝御史饿的面黄肌瘦却依然精神得很,不见一点皇帝丢了的破绽。
日子还得过呀,这么过可活不下去了。
给局势带来转机的,竟是个十岁出头的小女孩。
杨将军的三女儿闺名一个琼字,母亲早逝,一向养在祖母膝下。上代老夫人,杨驻景的曾祖母想念儿子,竟跟着押送军粮的队伍一起到了前线。
说危险也没多危险吧,毕竟在这驻扎了半年多,大多数人连家都快安下了。
一老太带着一小孙女儿,加上几个家仆,在军营竟如入无人之境,顺顺当当到了杨将军的住处。
小孙女杨琼手里捏着一把路上摘的蓍草,顶花儿上还带着露水,进门便很慌张地嚷起来:
“阿耶!我方才给你算了一卦,结果不好,你千万要小心!”
杨金风见了小姑娘,本来又喜又爱,奈何情况特殊,听到这句话不得不警惕。
他蹲下来,慈爱地摸摸小女儿的头:
“阿囡真是懂事。与阿耶说说,是什么样的卦象?”
“我依着书上解的,书上说,阿耶的周围突然出现了大奸大恶之人,要赶快清除掉!若是放任着,老天爷就会连阿耶一起降罪,再连着阿耶的家人亲友——!”
小姑娘水灵灵的眼睛紧盯着爹爹,两条细而弯的眉毛绞在一起,好像怕杨金风下一秒要化进土里:
“我前几日还算到,阿婆今年里有一大劫,须得十分小心果断才能躲过……”
杨金风闻此大惊,女儿刚到,不知道废帝拘在他这里,为何说出的情形却如此准确?
废帝暴虐,天怒人怨,上天不忍百姓受苦才派了先帝来拯救社稷,自然要对废帝降罪。可是他一片忠心耿耿,一路跟到这里,本以为捉住了人是立功,现在怎么反而要跟着这些蠹虫倒霉呢?
若只有自己也好,还有自己的老娘亲,一把年纪走这么远的路,本指着这次给她挣一个诰命夫人……
好吧!
为了忠,为了孝,哪怕是为了自己,后院那几个俘虏也必须得死了。
但杨将军依然心系主营,不敢妄动,一再发信出去,言辞恳切非常:
将士们恨这些德不配位的祸害已经恨的咬牙切齿了,更何况天下的百姓呢!请主帅一定要披坚执锐,解救京城里的人,替代这昏君成为天下共主呀!
一个时辰发了二十余封,依然毫无回信。
杨将军按住连连谏议的军师们,只说,再等等,再等等,转身眼含热泪饱含深情地望向主营的方向。
等来等去,等来了天有不测风云。
临时安置废帝及其随行的居所,当晚悄无声息走了水,有人发现时已经积重难返,数间房屋竟烧得干干净净,一面完整的墙也没留。
杨金风大为震惊,只来得及遣人拖出里面烧焦的骸骨一一点数,所幸身量衣饰早登记过,对应下来一人不少,这一伙人确确实实是被天爷降罪死了个干净。
调查起火的原因,果然是天雷。
众人喜极而泣,感慨正义之师深得上天庇佑。
杨将军差人就近砍了一颗梨树,粗粗钉成个棺材盒子,把废帝的焦尸丢进去,派人快马拖到主营。
另附一封声泪俱下的请罪折子,大意是自己是个粗人,蒙主帅不弃才在乱世中苟全性命,现在一时不察竟出了这样的事情!但是既然是天火所致,就说明上天是站在我们的这边吧云云,字里行间几乎以头抢地,过错全是自己的,而之所以发生这种事一定是因为主帅的德行感动了天地,要帮助大军不伤一分一毫就进入京城。
还把杨琼以蓍草占卜的事情写了进去,一度成为军中传奇。
……
杨驻景听自己爹慷慨激昂地讲解杨家发家史的时候,在这里提出了一个问题:
“火情那么乱,怎么不怕少人或是掉包?先帝有这么放心祖父?”
二代忠瑞侯杨戎生神秘一笑,给出了一个很血腥的答案:
“头都砍掉了,要怎么跑?”
三四十人,先查验后动刑,一个一个,竟砍了一整个下午。
先帝远见,早在第一封信时就秘密赶到杨将军的营帐,确认了这些人的身份。
又亲自监督着将这些残贼扒下衣服记录全身的特征,精细到每一颗痣,再用烙铁和刺青做下数种标记才扔回牢里。
如此把人当牲口养了数天,杨母和杨琼到位,收了天意,才终于可以处刑。
砍头那一天,所有人犯又被认认真真验了一遍。
男子在院中,女眷在室内。
因人手不足,年仅十二的杨琼也搭了手,跟在祖母后面,对着书册上的样子一个个摸过那些女子脸上的刺青,面对哭哭啼啼抑或恶言恶语都毫无反应,倒真有几分像那传说中摘草就能卜明天下大事的神童。
窗外哭声震天,细心些听还能听见血从颈子上喷出的声音。
院中的地被血染的透红,怎样泼水都弄不干净,一地黏黏糊糊。
杨戎生砍得累了,换班下来在廊柱边休息,一转身却见自己的三妹妹站在柱子后面,颇有兴致地观赏着眼前的惨剧,脚下一串殷红的小鞋印。
她眼睛依旧水亮亮的,和持着蓍草进门的那天一模一样。
杨戎生动手杀人也未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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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什么,此时却大惊失色,问琼姐儿怎么跑到了这里,怎么没人看管。
杨琼仰头看他,平静道:
“爹说我的事做完了,可以来看砍头。”
哪怕过去二十几年,杨戎生说起此事时仍心有余悸:
“你姑姑,确实是从小就和常人不同。”
杨驻景瑟缩了一下,不知道姑母还有这样的传奇往事,想了想还是硬着头皮问:
“梨木不吉我知道,但是当时京城附近多松柏,没听说有什么果树,这木头哪来的?不好找吧?”
他爹猛的一拍他肩:
“好小子!心细!问到点子上了!”
语罢伸出五根手指,表情比吃到了苦瓜夹馅的点心还难看。
“你爷爷说柳木用意太明显,非要梨木,拿鞭子抽着我去找,找不到就不许回来。我一人一马出门,只揣了半天的干粮……知道我跑了多远吗?”
“最近的庄子,整整二百五十八里半。”
找到了还要伐,伐完自己扛回来。
也难怪废帝最后的那个小盒四壁都薄得和纸一样。
……
奉德元年,先帝践祚,论功行赏。
至杨金风时,先帝大为愤慨:
“你跟了我许多年,虽然做事鲁莽,可也立下许多大功劳,我本想封你作公爵的!可是三军进入京城的时候,你竟犯下那样的大错,看来只好将过抵功,降你一等,封一个‘忠瑞侯’了!你可有不满意的?”
杨戎生当时跪在后面,看见自己的爹低着头,哆哆嗦嗦一副劫后余生深深慑服于君威的样子,实际上嘴角险些咧到后脑勺。
还是他咳嗽一声,率先嚎啕大哭感念先帝仁慈,看在他父亲年老没有降下重罪,初代忠瑞侯杨金风才也跟着抽泣起来,一阵老泪纵横,谢恩谢了千万次,才小心翼翼揣起赐下的印信,回家养老去了。
开玩笑,杨金风清楚得很,能封公爵的功臣一手都数得过来。
功劳比他大的,真要数起来能站满御书房。
本来大太监宣旨宣到嗓子哑了也轮不到他,结果这一遭下来竟捡了个侯爷做,杨金风简直要被这泼天的富贵砸懵了头。
再说那封号,听着跟吉祥物似的,实际上,“忠”字对先帝那疑心奇重的人来说,已是高的不能再高的嘉奖,“瑞”字应着那道神秘的天雷——可以说先帝对他这“大逆不道自作主张迫不得已”的临场发挥,实是满意的不得了。
只是限于对前朝天子下黑手这事实在不太光彩,这才赏的这么弯弯绕绕。
这位未来国丈的福气似乎没有尽头。
两年后杨琼入宫,五年后诞下皇子封为贵妃。
过了近二十年——这一次他没能见到——他的外孙,先帝的七皇子竟继承大统,将母亲追为太后。
第二代忠瑞侯杨戎生摇身一变做了国丈,本是大喜的事情,杨府上下却没人笑得出来,原因都在这一个“追”字上。
——那个敢睁目看大刑现场的小姑娘竟是个痴情种,十九年后抛下临身的荣华富贵,呕着血随先帝一同去了。
……
传闻杨琼入宫时,先帝问起当年卜卦的事,以开玩笑似的语气要她算一算国运。
杨琼低眉,平顺地答道:
“良禽择木而栖。杨家本应是臣女的姐姐入宫。”
“可臣女挂怀旧事,倾慕之心日炽,借着重提少时之事终于令父亲改了人选。”
“……既已入宫,从今后只愿一心侍奉陛下,再不去碰那些东西了。”
她语罢微微抬头,一双杏眸如含秋水,看向她日夜思念的君王。
当年也是这个人,从飞尘中策马而来,停在她面前,把那束沾着新鲜露水的蓍草递到她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