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
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
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
烟雨阁位于半山腰,风景绝佳,可以俯瞰半座广阔的府邸。
今日乌云遍布,山雨欲来风满楼。
轩窗大敞,屋里的书页、笔架、帷幔、珠帘等物什被风吹得劈啪作响。
棠惊雨就这样大喇喇地坐在将将一指宽的窗台上,带着潮气的风搅乱她的发丝,月白色的裙摆似蝶翅般狂舞。
她垂眸,悄无声息地坐在风里。
像是在看什么,又像是什么也没看。
自那日后,她就被关在这里,不允许踏出这里一步。
没有谢庭钰点头,谁都不能靠近烟雨阁。
屋里没有点灯,一片黏滞泥泞的暗沉。
谢庭钰拎着一个食盒撩开晃动的白玉珠帘,绕过遮住视野的半片木雕屏,忽地一愣,怒意与惧意交织翻涌。
他轻手轻脚地把食盒放下,慢慢往前走。
棠惊雨很快注意到屋里多了一个人,受惊地回头,双手下意识抓住窗框,及时稳住身形。
谢庭钰收回伸出去的手,垂在腰侧捏成拳头。
他冷冰冰地说:“从这里跳下去死不了。身体会磨着山石滚下去,皮开肉绽,痛不欲生。”
灌进屋里的风更大了,没用镇纸压紧的宣纸如落花飞雪似的飘荡在屋子里,纷纷扬扬地浮动在二人之间。
满纸都是: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下来!”谢庭钰训斥道。
山风汹涌呼啸。
她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见他阔步朝自己走来,气势凌人。
这些日子,他几乎将她当成处理日常需求的玩物,晨起要一回,午时回来解决两回,夜间也来两三回。
到了休沐,她甚至不被允许穿衣服。只要他想,可以在阁楼的任意地方进行“玩乐”。
她心里恨他,身体却十足惧怕他,以致于到了只是听见他的脚步声,都会控制不住自己开始发颤。
此时见他快要碰到自己,恐惧感陡然升起,身体颤抖得实在厉害,棠惊雨的双手要抓不住窗框,即将坠入呼啸的山风里。
谢庭钰眼疾手快,抓住她的手臂施力往里拖,另一只手搂住她的腰,将她从窗台上带了下来。
咚——
二人一齐摔在窗边。
他劫后余生般搂紧怀里的人。
轰——
遮天盖地的滂沱大雨落了下来。
原本就没点灯的屋里光线愈加暗沉,离木窗越远的地方越像被墨汁浸黑了一样。
飞溅的水花落入屋内,很快在窗边汇流成一洼小水潭。
谢庭钰垂眸看着怀中人的发丝缀满晶莹剔透的小水珠,感受着她的温度与呼吸,终于舒了一口气,压抑着愤怒在她的耳边说道:“棠惊雨,你想死,没这么容易。”
夏天在一场暴雨中降临。
谢府里的海棠花开个尽兴,从高处望下去,简直像是一片宽阔且涌动的胭脂色花海,美得叫人神魂颠倒。
可惜,现在的烟雨阁里却无法看全这样的美景。
因为烟雨阁里大大小小的窗都被木板封钉了起来,只留下一些手掌也穿不过的空隙透气。
棠惊雨趴在圈椅里,目光掠过割裂的空隙去看窗外的风景,去感受山风拂过的起伏呼吸。
那日她并没有要去轻生的念头,只是觉得屋里闷,门锁了出不去,便大敞幽窗,坐到窗台,最大程度地去感受春夏相交的山林。
但她并不想与他解释。
他只能看到她说话,却听不见她的声音。
屋里烧着香炭,熏香炉上无烟,清幽温厚的雪松香气悠悠浮荡在四周。
她忽然觉得困了。
从圈椅上滑下去,就势躺在松软的羊毛地毯里,搂着王留青给她新做的药枕,在融汇的草木香中渐渐沉睡。
浸在那个元光四年的除夕夜里。
梦里,她还是那个自由穿梭在人潮中的“花小姐”。
屋外正是沛然下雨之时。
雨幕重重笼山间,雨水滴滴落屋檐。
外出回来的陆佑丰急匆匆跳进屋檐,连忙甩了甩身上的水渍,走进公廨,行至谢庭钰面前。
“瞧瞧这是什么?”他将衣襟里护得好好的证据掏出来递过去,“这回肯定叫张生伏法认罪。”
谢庭钰接过快速查阅一番,嘴角略带笑意,朝同僚拱拱手:“右少卿果真厉害,在下佩服。”
“少来。快去提张生出来,让我好好审审他。”
二人一道前往审讯间的路上,正好无聊,陆佑丰便想起谢庭钰拱手时无意间露出左手虎口处的齿痕。
很重的一道齿痕,不仅有着紫红色的瘀痕,还有一点结痂的痕迹。
陆佑丰问:“欸——你手上那道齿痕,是哪个疑犯咬的?对你可真够恨的。”
谢庭钰抬起手来看了一眼,随即答道:“呵。狼心狗肺的恶人。”
忙完公务回到烟雨阁时,只见那位“狼心狗肺的恶人”正抱着药枕躺在羊毛地毯上睡觉,也不知睡了多久。
谢庭钰将食盒搁下,缓步上前,抽掉她臂弯里的药枕,将人从地毯上抱起来。
他抱着身体微冷的人坐到榻上,将她整个人包进软毯后再抱进怀里。
长明灯火摇曳,映着榻后方的人影被拉得很长。
金沙金粉似的沉静。
第二日,莲生被安排到烟雨阁照顾棠惊雨。
时隔多日再次见到棠惊雨,莲生感慨地跪坐到她面前,十分抱歉地说:“都怪我。若不是我不小心,姑娘就不会受伤,也不会待在这里。”
棠惊雨正跪坐在香案前捣香,闻言抬眸看她,不清楚她的主人派她来又想玩什么花招,收回目光面无波澜地笑了一下,说:“你应该怪我。要不是我,你也不会受罚。”
棠惊雨知道,在她易容化形离开谢府的那天,莲生被罚去戒律堂受了五鞭鞭刑。
莲生:“姑娘为什么要离开?”
棠惊雨:“因为我不喜欢这里。”
是吗。她如今真的不喜欢这里吗?
棠惊雨站在穿衣镜前,光滑的镜面映出一个憔悴削瘦的人影。
像一株晒不够太阳而逐渐枯萎的绿萝。
隐秘的想法里,她希望自己变得不好看,这样他很难将她送出去,她就能继续留在这里。
恶心。好恶心的想法。
棠惊雨骤然发怒,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她快步走到书案前,抄起一块方砚,用力摔在穿衣镜上。
砰——
接着是叮铃咣啷——碎片纷纷落地的响声。
莲生匆匆赶来,将棠惊雨拉到一旁,先检查她身上有没有受伤,再惋惜那真是好贵好贵好贵的一块琉璃穿衣镜。
棠惊雨推开莲生,绕过百蝶穿花绣面屏,捡起药枕抱在怀里,死气沉沉地躺在竹榻上。
莲生走过去,半跪在一旁,见她又要合眼睡觉,忙说:“睡多了对身体不好。”
棠惊雨依然闭上眼,放缓呼吸,任由自己沉入元光四年的除夕夜里。
莲生:“不然,我带你出府如何?”
棠惊雨好笑道:“他在你身上下了毒,一日不吃解药就会七窍流血而亡。”
莲生:“主人是刀子嘴豆腐心,我对他还有用,他不会真的杀我。”
棠惊雨:“呵。少来撺掇我。我没他这么恶毒。”
莲生:“我只是不想你死在这儿。”
棠惊雨沉默良久,最后翻过身,冷声道:“出去。”
莲生叹息一声,取来一张兔毛毯轻手轻脚地盖在棠惊雨的身上。
莲生正要去收拾碎得满地都是琉璃镜碎片,余光一瞥,白玉珠帘外有一道颀长的身影。
莲生顿时吓得满脸发白,恭敬地朝他行礼:“主人。”
她自诩武功了得,却完全没有察觉到谢庭钰是何时过来的。
早在棠惊雨将穿衣镜打碎的那一刻起,他就到了,方才的对话,更是一字不落地听见了。
谢庭钰没多说什么,只垂眸看了莲生一声,语调平淡地吩咐道:“去找人收拾了,再搬一面镜子过来。”
莲生应了一声,快步离开。
棠惊雨在装睡。
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她抱紧药枕,身体情不自禁地蜷缩起来。
黑云压顶般的气息沉了下来,宽厚的胸膛与纤薄的后背贴在一起。
他搂紧微微发颤的人,鼻间嗅着她身上幽远而清雅的雪松沉香。
她瘦了,本来就安静的人如今变得越来越沉默。
连日里难得克制住自己的欲望,谢庭钰只是抱着她,与她一起平静地睡了一个午觉。
入夏后,雨水变得更多了。
法恩寺的斋堂前种了两棵花树——左边是海棠,右边是山樱。
胭脂红云一样的花树沐浴在滂沱山雨中。
下月初九,太后要在法恩寺参佛。
大理寺和殿前司的人正在排查寺内情况,以及商讨如何布防。
谢庭钰出来透口气,站在廊下背手望向那棵在山雨中摇曳的海棠树。
了慧师父走上前,说:“山樱、海棠皆开,施主为何独看海棠?”
谢庭钰闻声回过神,故作轻松地笑道:“不过随便看看。”
了慧师父:“一看便是两刻钟。连方才站在廊外连声喊你的小沙弥都没瞧见。”
谢庭钰干笑一声:“许是山雨太大了。”
了慧师父抬头望向那棵海棠树,一语道破:“或许看的不是花,是人。”
平淡的一句话,犹如巨石落湖般惊响。
谢庭钰强撑着镇定,扔下一句“我该回茶室了”,落荒而逃。
大雄宝殿里,金佛庄严,天将肃穆。
白玉观音慈悲。
谢庭钰一一低头走过。
纵使为自己开脱千万遍,他也知自己罪孽深重。
棠惊雨,是他强求得来的,也是他强行留下来的。
不仁不义。
寡廉鲜耻。
轻易击碎他精心塑造的正人君子形象。
他不敢抬头见观音。
也不打算放下“屠刀”。
烟雨阁。
尽管屋外天光大亮,屋内还是一片橙褐色的阴沉,偶有一些不规则的光斑落在屋内各处,尽可能地提供一点光亮。
棠惊雨屈膝坐在乌木圈椅里,一张一张地烧纸。
铜盆烟熏火燎,吞噬一张又一张或抄写、或作画的宣纸。
椅腿边搁着一个素色陶瓶,陶瓶上插放着翠绿的竹枝——是莲生听她意见从拢翠馆折来的。
她已经看开了许多,凡人的情感恍如夏日的浮云,说时聚合,霎时雨后就消散。
虽然短暂,也的确存在过。
她又学会了正常吃饭,正常睡觉,正常生活。
日子过得就像是梦游时的呓语。
很快,模样又变好了。
仿佛那场出逃没有发生过。
映在纱屏上的身影影影绰绰,再从白玉珠帘望去,又是一番别样朦胧氤氲的诗意。
“你在干什么?”
谢庭钰来到铜盆前,发现她烧掉的,都是她进了烟雨阁后写写画画的宣纸。
他起了愠怒,抢过她手里仅剩的几张宣纸,厉声问道:“你想干什么?”
棠惊雨仍然盯着正在焚烧的铜盆。“字写得不好,画也一般,留着无用,不如烧了。”
谢庭钰稍稍缓和了愠怒的神色。“谁说的。我觉着蛮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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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字画都是他教的,已经有七八分他的影子。
先前她用花笺写下“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更是字形温润流畅,笔锋饱满,情感充沛。
他虽然一时生气说要烧掉它,最后不仅留了下来,还将花笺制成屏面,嵌进镂空松梅紫檀木桌屏里,如今这个物件就搁在如玉书斋的长案上。
棠惊雨听了他的话,起身走到他面前。
铜盆里的火渐渐熄了,只余星点暗红。
她郑重其事地对他说:“你送我走吧。”
谢庭钰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怒火陡然攀升。
彼时的他没能明白她话里的涵义,误会她还是想离开谢府去灵州。
“我看你是痴人说梦!”
他愤而摔了手里的宣纸,俯身把她扛到肩上,阔步走到填漆床前,一把将人扔到柔软的床褥里。
他根本不想听她说话,取出一方布帕塞进她的嘴里,接着抽开腰间上的勒帛,束缚住她的两只手腕,十分熟练地解开她身上的夏衫。
绞在一起的粉绿夏衫被毫不留情地扔出芙蓉帐。
屋外的乌云汇成黑沉沉的一片,屋内的光线也跟着骤然暗下来。
他一只手捞起她的两只大腿,抬高,另一只手一下一下地扇在臀上。
她被迫以一个屈辱的姿势,“受罚”。
“你居然还想走?我是不是警告过你?
“你这辈子只能待在我身边!
“你哪里也不能去!
“灵州你想都不要想!
“你就是死了,也得埋在我府里的海棠树下——
“生生世世——
“长长久久——
“——地陪着我!”
谢庭钰简直气疯了。
他原以为她这些日子在好好吃饭睡觉生活,是终于想开了,没想到只是换了另一种方式劝他放她离开。
不可能!
他这辈子都不可能松手!
就算要下地狱,也要拉着她一起!
轰隆——
沛然雨落。
更漏点点,篆刻时辰的木片又上浮了一寸。
“惩罚”却还在继续。
隔间那面崭新的琉璃穿衣镜,照着灯挂椅上两个身体交叠的人——女上男下,胸膛贴后背,脸都朝向镜面。
即便布帕已经取了出来,棠惊雨那被亲到发酸发麻的嘴唇,依然是呜呜咽咽不得语。
谢庭钰的双臂勒紧她的腰,浮浮沉沉,泛红的双眼发狠地盯着镜中糜艳的春光。
他还嫌不够,呼呼几掌扇在花蕊上,边对她恶言恶语:“看看你那*样,*水流得满地都是。一天不*都不行。除了我,谁还能让你爽成这样?还想去灵州?我现在就*烂你的**,*到你连想都不敢想!”
疾风呼啸,暴雨轰鸣。
不知过了多久,屋内的凌乱已叫下人收拾干净。
烟雨阁一层,浴房。
棠惊雨已然昏了过去。
浴池里,谢庭钰搂着她,为她清理身上的狼藉。
瞧着她身上因他而留下的齿痕和吻痕,他的心里舒服了不少。
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他要她的身体每一处,都牢牢记住他的存在。
情欲在愤怒与恶念中一簇簇烧起。
昏睡的人下意识地挣扎。
谢庭钰温柔地哄着她,说:“乖,这是最后一次了——”
入睡前,怕她饿着胃里不舒服,谢庭钰还耐心地喂了她一碗肉粥。
待芙蓉帐合上时,已经是子初时分。
自棠惊雨入烟雨阁后,他便日日与她同床而睡。
他实在不敢回想,若是码头那日有任何一点差池,他就要失去她了。
他抱紧熟睡的人,吻了吻她的后脖颈。
——蕤蕤,你就当慈悲为怀,渡一渡我这只恶鬼罢。
次日清晨。
又是一个上朝日。
谢庭钰强行将被窝里睡得正香的棠惊雨拉起来,使唤她替自己更衣。
棠惊雨熟练地替他更换朝服。
然后,抬头,踮脚,亲吻他的唇。
谢庭钰当场愣住,惊愕地垂眸看她。
他蹙眉,看向她的眼神里充满质疑:“你又想玩什么花招。”
说罢也不等她回话,拉起她的左手,冲虎口处用力咬了一口。
谢庭钰:“我警告你,别动歪心思。”
棠惊雨十分乖巧地点了一下头。
他刚撩起珠帘,又觉得不对,快步绕回去,一手托着她的后脑勺,避免弄皱朝服地深吻她。
好一阵才松开,额头抵住她的额头,他的声音有点沉,说:“等我回来。”
棠惊雨:“嗯。”
他疑心她在思量着什么计划,一步三回头。
好不容易将这尊大佛送走,还没完全睡醒的棠惊雨直接躺倒在羊毛地毯上,发愣地盯着交错纵横的房梁。
原来,她误会他了。
他从来就没想过要将她送走。
对于误会他这件事,她没有丝毫愧疚之情,更没有要同他解释的意思。
毕竟这一切都是他有错在先。
谁叫他不是说些“你不许出去”、“我不想让人知道你的存在”……之类的话,就是拐弯抹角让她“充满心机”地出现在他认识的人面前。
突然如此坦荡地宴请好友,说要向众人介绍她。
她会误会,实属正常。
是他活该。
如今回想起他昨日的话,她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她不知道什么是正常的、健康的感情,只知道自己很满意他这种偏执的、疯狂的、下到地狱也不肯放手的、畸形的感情。
让她这个从来被抛弃、被忽视的人,感受到了——
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