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澄是用直觉驱使自己的生物,一直处于“想要——设法得到”的行为模式中。好运眷顾这位年轻人,大多时候她都能得偿所愿。也因如此,景澄粗大的神经迄今二十年,很少产生浪漫的幻想,“想要贺明霁”则属于流星经天般的意外灵感。
所以前一秒还在脑内的人下一秒出现,笑着和她说“接你回家”的时候,景澄觉得自己被点化了,一颗得谒如来的心脏突突地跳,缭乱的灯光好像变成了疯长的草木,歌声被消解成无数片呼啸的风,时间停在了眼前,一百年以后,她才找到自己的声音。
景澄飞快地坐起来,伏在卡座边缘:“你怎么就回来了!”
“事情提前处理完了,礼物也买好了。”贺明霁变戏法似的,从外套底下拿出个红色的弗里吉亚帽,扣在了景澄的头上。
景澄拿手捏着帽子的下沿玩,眼睛亮晶晶地:“在山的那边海的那边有一个好哥哥~”
贺明霁轻拍了下景澄的脑袋:“要我站这儿听你唱完?”
“我要是开演唱会,队能排到西直门好不好。”景澄顶着蓝精灵同款红帽子反驳。
“那我真荣幸。”
贺明霁坐到景澄身边,目光扫过瓜子皮和空置了的果盘,料想并不是一个人的分量。
半圆形的小舞台上,乐队年轻的男生满场蹦蹦跳跳,梁翊合在灯光底下,笑得像朵葵花。
音乐的分贝很高,几乎能贯穿耳膜,不算流通的空气里混杂着浓烈的香水味、酒精味,勾兑成与世隔绝的幻景。
景澄回过神来:“我忘记你讨厌太吵闹的地方了。”
“没有很讨厌。”贺明霁看了眼她,“只是觉得,这里也没什么特别的。所以无法理解你的喜欢。”
贺明霁很少喝酒,也警惕酒醉失控的感觉。社交上,没有和萍水相逢的人寻欢作乐的必要。加之有洁癖,超距离的亲密一向不在他的容忍范围内。
景澄帮他要了一杯冰水:“也不能算是喜欢。哥哥,我还是出国后去的酒吧,这当然并非我突然变异。那会儿不是碰上疫情了么,学院是线上授课,我没来得及认识什么朋友,就先被关了几个月——语言毫无机会练习。”
贺明霁意外地看向景澄:“这么辛苦,为什么之前不告诉我和妈妈。”
既然有千里走单骑的勇气,就也有自己承受的决心。尽管初到国外的那段日子,苦涩得要嚼碎冰糖才能咽下。
景澄拿肩膀撞了贺明霁一下:“你听我说完啦!”
“人生地不熟的,普通留学生的消遣其实并不多。酒吧这种地方,人来人往,我一个都不认识,也不需要熟悉,端着杯酒,就可以抓着对方狂练口语。”
景澄微抬着脸,专心致志地看着兄长。周围是嘈杂拥挤的,只有这个中心的卡座,仅仅允许两个人进入。
她身上的清甜悬停在小小的空间里,隔绝了贺明霁其余的注意力。
因为用着轻松的语气,所以景澄说话的音量并不高,贺明霁下意识地俯下身去听,不自觉地紧盯着她张合的嘴唇。
“不开心的事情都留在了酒里,就像短暂脱下了外套。等到酒醒了,我再重新穿上、离开。外套还是那件外套,里面装的东西却少了。”
霓虹恰到好处地落在了她的唇上,流淌如果冻的质地。
配着她专注的、盈盈的目光,有点儿细小惆怅的语气,贺明霁竟错觉景澄是在仰着脸撒娇索吻。
喉结滚动,吞咽的声音盖过了喧嚣的背景音,贺明霁的指节沿着杯身缓慢地收紧,直到冰冷的凝结水湿透他的掌心。
……她今晚没有喝醉。
贺明霁瞳孔紧缩,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的时候,脊背同时已经爬出了冷汗。他搭着眼睫,牵起一个笑来:“就像蝉蜕一样。但我妹妹要比蝉更聪明,还战胜了存在主义的危机。真了不起。”
……而你在说什么蠢话。
贺明霁抬起手腕,冰水滑过滞涩的喉间,为了补救,他继续道:“梁翊合要唱完了。”
“啊?哦!”景澄眼中闪过失落。
女孩抄起向日葵,宛如路见不平就拔刀的女侠,梁翊合兴奋得要跳下来找她,被一旁的贝斯手窜过来,摁住命运的后脑勺。
她轻盈地跃到舞台上。
万众瞩目。
飞扬的发梢割开了卡座里危险的氛围,贺明霁独自坐在阴影中,静静望向灯光璀璨的舞台。
他是想安慰她的。
就像不想让她失望于“不能来接你”,所以一落地巴黎就高周转的工作,和叽里咕噜的法国佬开会,处理冗杂的问题、不美妙的研报,然后提前两天回到国内。
可他居然也想亲吻她。
拇指揉开她的唇瓣,细致耐心的亲吻,好像只要这样,他就能将她曾经的寂寞怅然都吞吃入腹。
他是疯了吗。
-
梁翊合冒着快乐的气泡,忍不住拿脸颊蹭了下向日葵的花盘。
花瓣柔软而冰凉,他的脸却在发烫。
花香氤氲,梁翊合美滋滋地想,那天在夏园实际上存在些许错觉,原来他才是公主!
表演结束,他立刻奔向卡座。
“怎么样怎么样!”
景澄十分捧场:“真正的五男一。”
贺明霁也道:“挺好的,今年年会保送。”
“卧槽,你们这说的,真的假的啊。”梁翊合扭捏地抱着花。
一旁,乐队的人憋笑:“路人言论不代表ENJOY的官方立场,我们只是朴实无华的文艺工作者。”
ENJOY是他们乐队的名字。
梁翊合选择忽略不和谐的噪音。他兴致盎然:“接下来去哪儿玩,隔壁JINJIANG续个摊儿?我和老板很熟。JINJIANG的人要少很多,胜在气氛文艺。”
梁翊合盘算好了,到时候他抱着吉他,坐在吧台的高脚椅上,来首深情的民谣,由此完全奠定自己美好的形象。
而他对面的贺明霁一天都没合过眼了。
贺明霁偏头,询问景澄的意见:“你觉得呢。”
景澄略思索,摆摆手说算了。
“我哥要回家倒时差。”她语气严肃。
贺明霁笑着答“好”。
梁翊合看看他俩,只好遗憾地应声:“行叭,那我送送你们。”
梁公主提着花就要走,却再次被朋友扼住后脑勺。
只停顿了这么几秒钟,酒吧的人潮转瞬吞没景澄的背影。
梁翊合大声:“你们干什么!”
贝斯的声音更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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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翊合,我真是看错你了!你怎么可以当小三!”
鼓手也附和:“一见钟情固然可贵,道德底线不可践踏!”
“什么鬼?”梁翊合懵住了,“我怎么不懂你们在说什么。”
键盘手看不下去了,拦在梁翊合面前:“有你们这么当朋友的吗?是,别人当三纯纯下贱,但梁子是别人吗?朋友当三那绝对倾城之恋呐。梁子,我支持你,就是别被发现了嗷。她对象长得温和斯文,手臂上的那青筋,嚯,哪吒看了都想抽出来玩玩。”
梁翊合抓狂:“贺明霁是景澄的哥哥,你们刚没听见吗,我也叫她哥哥哥哥啊!”
几个朋友倒吸一口凉气:“嘶,那不是小情侣的情趣么?玩角色扮演都这样我天真的翊合妹妹。”
梁翊合受不了了:“我跟傻子说不清楚!”
-
巴黎直飞宜泽需要十五个小时,再从郊区的机场过来酒吧,红绿灯要等上七十八个。
贺明霁没让随行的助理跟着,他风尘仆仆赶来,然后从后备箱的礼物里找出一顶帽子。
景澄果然很喜欢,到了酒吧外也戴着。一路上蹦了好几下,就是为了感受帽尖垂晃的感觉。
她走了几步,回过头来,问道:“车停哪儿了?”
贺明霁说:“在前面,酒吧的车位已经停满了。”
“哇,那就有更多人能看到我的帽子了。”景澄又蹦蹦跳跳地哼起歌来,贺明霁听了会儿,还是蓝精灵,只是先前替换的“哥哥”已经改了回来。
他走在景澄的身后,她的影子一会儿近、一会儿远,像是跳舞时狡黠的舞伴。
贺明霁微不可闻地笑了下。
真说起来,他人生唯一一个的舞伴就是景澄——从前在云南生活的时候,他们一起参加过彝族的火把节。
火塘噼啪作响,烤洋芋的香气弥漫在木烟里。
研究所最可爱的景小朋友收到条绣花腰带,十分得意,要求贺明霁帮她系上,贺明霁不留神勒紧了,景澄就在他手底下直扭腰。
大人们踩着民歌的调子,当地的小男生自告奋勇来教景澄怎么跳,却被景澄赶走。
她也像今天这样,蹦蹦跳跳的。
拽着不太情愿的他,汇入沸腾的人潮。
其实当时两个人纯跟着转圈了。贺明霁晕头转向,看她被人踩到脚,就把她直接拎了起来,景澄嫌丢人,头顶的银饰晃得沙沙作响。
……
宜泽的深夜,重型机车轰鸣,擦过人行道边缘疾驰。
贺明霁迅速回过神来,一把拽过景澄的手腕,摁着她躲开的同时,也往怀里带。
改装过的引擎在背后炸响,景澄骤然间没回过神,栽在贺明霁的肩膀上。
她被紧紧地揽着,头顶只有对方沉沉的呼吸声。
……
跑出来的梁翊合停住脚步。
他抱着手里的向日葵,不再向前,浑身的血液似乎静止。
认识贺明霁二十三年,没在他脸上见过这样焦灼的表情。
梁翊合愣愣望着年轻男人以身体包裹住的小红帽,耳边回响起那个下午的交谈。
悬崖上,榕树和旧寺庙,不知是谁在支撑着谁。
现在,有一道松动的裂隙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