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英博物馆,会议室。
不大的会议室自从1827年腾出来后,并未修葺,原本这地方放的是名人肖像藏品,肖像藏品对于如今浩瀚文物的大英博物馆来说,暂时不具备收藏价值。
小小的前厅和内室,可容纳三十余人开会,略拥挤,寸土寸金。
隔壁是休息室,每个部会的主任馆员可以在此休息、学习、交流,此时也人满为患。
太拥挤了。
大英博物馆一直在扩建、修葺,但藏品源源不断地涌入,实在是太拥挤了。
“要留凹槽。”潘尼兹指着施工图,又看向天花板,他有些恼火,趁着东边主楼翻修,他要求设计师增加凹槽的这件事,强调几次了,但设计师却依旧没有领会,工人们也偷工减料:“从一楼到二楼,一定要有凹槽,留着位置。”
设计师实在是不明白:“具体是给什么物件留位置?”
长长的凹槽从楼下到楼上,又像蜘蛛网一样蔓延到每个房间,连卫生间都不放过,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潘尼兹微微眯眼,这是什么东西呢?
他也不知道。
“通电。”潘尼兹说道。
“通电?那是什么?”设计师不明白。
“或许,未来有一天这些房间需要通电,只要需要通电,那么线……铁线或铜线、铜管之类的需要有个凹槽通过。”潘尼兹看向天花板。
此时,还没有电灯。
那小小的钨丝与庞大的地铁不同,还没有面世。凭空描述这么个物件,别说设计师了,连潘尼兹自己的脑海里都没有概念。
他吸了吸鼻子。
卓越的嗅觉让他做出了这个判断,几十年前,汉弗莱·戴维曾展示过第一个电弧灯,虽然失败了,但科技发展如此之快,搞不好……
潘尼兹看向屋顶,语气愈发坚定且透着怒气:“严格按照我的构想来做。”
“因为刚刚财政部的约翰议员路过,特意说了这凹槽,议员大人的意思这属于乌糟糟的设计,预算太高了。”设计师小声解释着。
预算。
又是预算。
潘尼兹的脸冷了下来,他看向长廊的尽头,那拐个弯便是会议室。
拐了个弯,便是会议室。
今日,是大英博物馆的年度理事会议,与往年只有官方理事、终身理事参加不同,这次普通理事全部到齐,上议院和下议院也派来了代表,连教皇都派了人。
“这群人比狼还狠呢。”助理满是惧怕,他下意识看向了潘尼兹。
步步高升的潘尼兹已满头白发,硕大又肥的鼻子在花白的络腮胡上,缓解了极其锐利的眼眸带给人的压迫感。
潘尼兹有着卓越领袖的气质,最明显就表现在精力上,上午开完三场会议,中午飞速吃了顿午餐就投入了下午的工作,一会儿还要开会,他还趁着中间时间来盯着工地。
64岁了,精力非凡。
甚至,他在如此百忙之中还能抽出时间与情人约会,且小情人无不对他迷恋非常,可见一斑。
而旁边的助理虽然才39岁,却干瘦如枯。
跟着潘尼兹才干了几年,他就仿佛被抽干了精血,才39岁,两个儿子还未成年,中国藏品要来了,利益远超预期且不可估量,若潘尼兹这大靠山被人搞下来……
他不想沦为这场硝烟里的亡者。
“要不,这凹槽就先不加了?”助理小心翼翼地提议:“能问这个,说明他们早就盯上这个,要拿这个发难,免得麻烦。”
“如果大不列颠及北爱尔兰联合王国最富盛名的博物馆,修葺不考虑到百年之后的话,那才是荒唐。”潘尼兹再次看向长廊尽头,仿佛能穿透墙壁看到会议室里那群各怀鬼胎的理事们的灵魂深处。
吱呀,推门而入。
会议室刹那安静了下来,四十几个席位的会议室座无虚席,纷纷看向了潘尼兹馆长,像极了饿了十几天的狼群。
助理觉得胯下一凉,滴了几滴尿。
“他们又不会吃了你,镇定点。”潘尼兹笑了笑,语调轻松地拍了拍助理的肩膀。
助理擦了擦额头汗,手微微发着抖,嘀咕道:“他们想吃了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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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
约翰理事的手拍到木桌上时,手背的毛根根竖起。
他率先发难:“昔日坎特伯雷大主教、上议院大法官和下议院议长就定下了规矩,私人藏品进驻的时候,这可是一项理事门类!现在呢?现在呢!”
唰。
资料丢到了地上,佩恩理事站了起来。
他紧随其后:“伊特鲁里亚古物现在的展厅太破旧了,矿物标本怎么还在东楼的上层楼面?还有动物标本和植物标本占据的空间太多了,怎么还不腾馆?!”
会议室仿佛一百个大妈面临拆迁,沸腾了起来。
助理只觉得后背都凉透了,他慌乱地看向潘尼兹,只见潘尼兹并未回答,而是像蛰伏的狮子,静静等待着什么。
乱糟糟一阵后,阿德里安站了起来。
阿德里安,从他父亲开始便是大英博物馆的终生理事,哥哥在议员担任要职,弟弟是维多利亚女王最为信任的勋爵,民间有句话:不管大英博物馆的馆长是谁,有一半权利是在阿德里安手里的。
他一站起来,整个会议室瞬间安静了。
“分类问题和腾馆的问题的确严峻,但有个问题则更迫在眉睫。”阿德里安每次都把潘尼兹逼到悬崖,果然,这次也不例外:“我要谈的,是博物馆采购文物的费用问题。”
潘尼兹轻轻吸了口气,身体微微往前。
阿德里安继续说道:“菲加勒伊安石雕,就那‘命运三女神’,其中一个石膏花了22英镑,一尊马头报价是1英镑5先令,与现在石雕的价格相差极大;从埃尔金勋爵那花了3.5万英镑才买到帕特农石雕,现在奥斯曼帝国独立了,希腊上蹿下跳,非要我们归还,而这数据就是买卖证据。如今藏品价格混乱,谁监督,谁管理,谁核实,谁担责?”
说完,阿德里安看向潘尼兹,他微笑着,笑容里藏着。
“对,这才是最要的问题。”
“还有腾馆后的修葺,价格不一,我今天还询问了东楼修葺的设计师,居然要开一个什么凹槽,布遍整个博物馆,为了一个还未发明出来,也可能永远不会存在的什么灯,什么电。”
“还有那批袋鼠,1840年9月26日的数据。50只袋鼠,卖家要100英镑,我们动物收藏部就剩下68英镑。”
会议室再次沸腾。
潘尼兹站了起来,手往下压了压。
会议室依旧沸腾。
阿德里安清了清嗓子。
会议室立刻安静。
助理额头的汗水滑落,滴在了手中厚厚一叠资料上。
潘尼兹看向约翰理事,这山羊胡子搬出的坎特伯雷大主教、上议院大法官和下议院议长,那都他妈的是上个世纪的事了,他真的是为了藏品分类的问题吗?
不是。
他是为了理事私人藏品的分类问题,重点在‘理事私人藏品’上。
这小子,擅长用历史制度来制造角度,理事私人藏品分类能让他捐献给维多利亚女王的藏品里,好的自己个留着,美名其曰留在大英博物馆了,跟他那个议员爹一样精明。
至于佩恩理事,如今大英博物馆的确藏品多到没地儿塞,所以一直扩馆,但他佩恩是真的担心接下来的中国藏品没地方放吗?
不是。
他是担心腾馆由谁来负责的问题,这里头,油水大着呢。
至于阿德里安……
潘尼兹面色严峻了起来,余光看向这位从爷爷那辈就是终生理事的老将。
不愧是世袭终生理事,政治经验丰富,提出的这个问题非常狠辣。
偌大的大英博物馆进来、出去的藏品众多,收购与卖出的价格都是要登记在册并报上去的,当然了,这个价格在申报的时候可以动一些手脚,这是块肥地儿,大家都心知肚明。
可哪怕动了手脚,依旧白纸黑字写着的。
阿德里安的发难,并不是真的对价格有质疑,而是敲打潘尼兹:中国的藏品就要来了,如果价格还这么标注,接下来的百年,大伙儿怎么捞?
“大家提的意见都非常地好,大英博物馆的确有许多地方做得不到位,诸多问题就不一一口头解答,这是《关于进一步完善理事享有全权的规定拟定草稿》,大家看看。”潘尼兹开了口。
文件派发到与会人员手里。
十分钟后,大家全体通过了这份文件。
十五分钟后,会议结束。
半小时后,理事们在接受记者访问时纷纷表示,大英博物馆在潘尼兹的带领下蒸蒸日上,接下来的中国文物涌来,将全力配合,一起保护人类之瑰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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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议结束,潘尼兹微笑着出门,助理紧随其后。
“馆长,理事享有全权,这不是您之前就提出来的政策吗?就多加了一行字而已,他们怎么这么配合?”助理擦了擦冷汗。
与今日的大英博物馆要接受政府文化部门等监督,以及来自社会公众、学术团体的监督不同,19世纪的大英博物馆提出理事享有全权,是让那些贵族愿意以倾家族之力捐献的原因:获得理事身份,便是获得了整个大英博物馆藏品的监督权、淘汰权。
大英帝国百年征战,雄霸全球,博物馆早就被藏品撑爆,每周、每月、每季度、每年都固定淘汰一批藏品出去,成了常规操作。
淘汰什么,以多少价格淘汰出去,就在这权利范围内。
这里头,赚头可太大了。
好的藏品以最低的价格被淘汰,再被理事私人收藏是常见手法,万一被公众发现了,那便说:被偷了。
大英博物馆的文物总是会被偷,到如今也一样。
“加的这一句话很关键。”潘尼兹笑了笑:“为了应对大量中国藏品能受到最大限度地保护,先入馆、后分类,相关价格酌情登记。”
先入馆,后分类,就让理事们可以先挑选一遍。
相关价格酌情登记,则能让入馆时价格模糊,可操作空间大的同时,不留证据。
“这可不是改动几句话,这是政治。”潘尼兹解释道:“全力要为来源负责。”
“权力要为来源负责?”助理不太明白。
“我的权力来自于哪里?”
“博物馆。”
“博物馆的权利来自于哪里?”
“藏品。”
“藏品来自于哪里?”
“战利品……哦不,捐赠者和理事们。”
“所以啊,权利要为来源负责,让每个人都有的捞,这事儿就能很顺利。”潘尼兹笑了起来。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他的脸上,他耸了耸肩,如今,他已经在大英博物馆近三十年,能一步步走到馆长的位置的人,自然摸清了里头的生存法则:艺术品,这可是比鸦片还要赚钱的营生。
赚钱,还高雅,上哪找这么好的行当?
让每个人都有得捞,且官方、合理合法地不透明,这就是为何短短十分钟就扭转了局面的关键。
下个会议,便是中国文物的商讨会。
确定了每个人在这次中国文物的盛宴里都有得捞的基调,接下来,是具体如何捞的问题。
“潘尼兹馆长,您好您好。”温莎城堡的藏品负责人老远就笑容满面。
“久仰久仰!”荷里路德宫的藏品负责人是个新上任的,快走几步,将温莎城堡的藏品负责人甩在身后,率先一步握了手。
紧随其后的是爱丁堡的藏品负责人。
“辛苦辛苦,为了这次会议跑这么远。”潘尼兹伸出手,他的身体微微往后仰,此次由大英博物馆组织召开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中国文物商讨会,意义重大。
潘尼兹的得意从压制不住上扬的嘴角里溢了出来。
后头,是乌泱泱进来的各大高校代表,不仅大不列颠及北爱尔兰联合王国的重点高校都来了,还有欧洲其他国家,远远地纷纷从走路改为小跑,朝着潘尼兹露出了有些谄媚的笑。
谁都知道大英博物馆藏品满到塞不下,如今为了中国藏品将腾馆,部分藏品淘汰,部分藏品则转移捐赠到各个高校。
他们,都是为了藏品而来。
“潘尼兹馆长,我听说中国藏品多如繁星,且绝大部分适合布置家居,画啊,花瓶啊,甚至连痰盂都漂亮得无与伦比,是真的吗?”某高校代表眼睛发光。
“圆明园估摸着有上百万件,我听回来的士兵说,官员们赠送给军队的也有上百万件,从南到北一路打过去,也有上百万件,这是前所未有的!潘尼兹馆长,我们哈佛大学若能馆藏部分……”
“我们剑桥……”
“我们柏林……”
“我们……”
高校代表们将潘尼兹团团围住,眼里透露着的渴望比饿狼还要浓烈。
“我听说,皇帝的里衣都有一堆,袖口、领口无比精美,从轮渡上运下来上百件,说是还有奶香呢。”
“奶香?那不是皇帝的,是皇后的吧?”
“皇后冠……一顶皇后冠上就上千颗宝石,拆一顶就够维多利亚女王定制好几套传世的珠宝了。”
“戏剧里的冠,也有宝石,分不清,总之,除了冠,他们的首饰也极为精美,小点儿的直接能拿出来,大一些把宝石扣下来,足够整个皇室定制珠宝了。”
“陶瓷,我对他们的国瓷最感兴趣,我们学校也专门开设了陶瓷研究课,还与小学合作,若上好的国瓷能有一部分到我们学校,将大大提高我们地区学生们的审美。”
高校代表们你一言,我一语,越说越兴奋。
潘尼兹露出了威严的神色,摆了摆手,指向会议室:“诸位先去会议室吧,我回办公室准备下。”
在高校代表们目送之下,潘尼兹微笑着穿越人群,拐了个弯,朝着办公室走去。
边走,他从兜里掏出了个小玩意,方方正正的,是一枚小印章,顶上用整块绿得发翠的极品翡翠雕刻着一条欲欲腾飞的龙。
这是一枚乾隆私人御玺。
他高高抛起,又接住。
咻!
吹了声口哨。
第一批藏品靠岸的第一时间,便有人将一些藏品送给了他,其中就包括好几枚御玺。
小玩意儿,只知道是御玺,不知是哪个皇帝的,本放在家里的,小孙子调皮,拿着当石子丢着玩儿,他捡起来随手放到了口袋里。
中国藏品,确实好。
挂墙壁上的绘画、木雕、石雕、象牙雕远超他国。
放在桌子上的各种摆器更是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他们做不到的品类繁多。
连逗个蝈蝈的器具,都能做出价值连城的样式来。
“等捐赠物品到了后,得翻翻有没有中国小说。”潘尼兹心想。
作家,是他最尊重的,而书籍则是他的心头爱。正是基于这样的喜爱,他才建设出了如今恢弘的图书馆,就那些高校代表,哪个不是在大英图书馆里泡出来的?
“中国小说比珠宝还难收藏啊,那帮士兵压根不懂,十本会有九本被焚烧掉。”潘尼兹遗憾地叹了口气,一不小心,印章掉到了地上。
啪叽一下,御玺上的龙,碎了。
无妨。
家里还有好几个呢,文物这才刚开始来,多得是。
历史洪流之下,潘尼兹迎来了他事业上的巅峰时刻,这是完全可以预料得到的。
潘尼兹一脚将这枚乾隆皇帝的私人印章踢到一旁,大步朝着办公室走去,他得去办公室休息个半小时,之后就召开中国文物商讨会,一起探讨如何分赃了。
哦不,什么分赃。
那叫讨论藏品的分类、归类问题。
吱呀一声,意气风发的潘尼兹馆长刚推开房门,心脏便立刻提溜到了嗓子眼。
一个比熊还魁梧的男人,低头看着他,硕大的如牛般的鼻孔,黄色的皮肤,以及……
还没来得及反应,潘尼兹只觉得领口勒得他生疼,身体腾空,啪地一声,被提溜着脑袋撞到墙上。
整个世界都黑了。
堂堂大英博物馆的馆长潘尼兹,在两个极其重要的会议间隙中,在大不列颠及北爱尔兰联合王国最为有权势的理事们云集的不远处,被人打晕了。
他连反抗都没有,纯挨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