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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委屈

作者:棠釉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一夜雨潇潇。


    尘风自正院回来,不顾满面雨水泥泞,扑通跪在自家公子面前,老老实实地道歉,“公子,我错了。”


    徐知远尚且不知缘由,闻言剑眉一拧,又听他慢慢讲来,“我不该…不该去找丁姑娘的大丫鬟说那些话。”


    他挑眉,“哪些话?”


    他姑且以为是尘风芳心浮动,谁知眼前人语不惊人死不休,“我说…我说丁姑娘不是真心喜爱,是别有用心。”


    徐知远:“……”


    此等情形,他还能说什么好。


    一时间,他竟然不知道是把人搀起来,还是和他一起跪。


    尘风暗暗观察到公子如玉一般的脸色乍露裂痕,更加垂下头来道歉,“等丁姑娘回时,不消公子赶,尘风自己走。”


    徐知远叹气,“不需要你走了,公子陪你一道吧。”


    他把人扶起来,看着他那糊满雨水的脸,递过去一方帕子,有些好笑,“就因为今日被旁人欺辱?”


    见对方被他说中了心思,面上微红,头埋得更深。


    徐知远心下微哂,不禁想起这来龙去脉。


    前几日在别庄,苏从云同他扺掌而谈,引为知己,又赠他一篇旧书,让他去春风楼中的书肆自取。


    谁知这一去,反倒遇上了京中的士族公子。


    五陵年少,这群人往何处去,不是让掌柜东家卑躬屈膝,点头哈腰?偏这春风楼财势浩大,东家多年来却隐姓埋名,吊足了旁人胃口。


    今日刚巧能碰到一个东家的旧相识,自然是乐得捉弄一二,方显自己有财有势,横惯京里。


    这人出身江南,还是未及弱冠的秋闱举子,一朝春闱高中便是响亮亮的朝廷命官,怎能不引旁人艳羡?


    所幸,他好似骨头颇软,一入京中便吃了旁人软饭。


    听着小厮打听来的这些,几位华服男子不禁哈哈大笑,嘲笑这举人老爷面对金银财宝,也不过如此。


    其中范氏的嫡次子自幼娇惯非常,唯余读书一事最不上道。此刻看着面前温文尔雅的书生,饱读诗书的翩翩公子,他心生一计。


    ……


    几人大张旗鼓地把春风楼大包大揽,生生挡住了徐知远的路。


    “你就是那吃旁人软饭的书生?”


    范飞光哧哧一笑,两腿翘在几上,“我当你们书生都清高得很呢,不料也是些见财眼开的俗货。”


    他伸嘴叼过美姬递来的水果,哈哈大笑,“不知这位姑娘是何等东施啊?竟因家中富足就让我们举人老爷吃了软饭,实在是让人心生好奇啊。”


    在座几位都是范飞光的狐朋狗友,闻言亦是捧场大笑,更有好事者凑近一瞧,惊道,“吓,这书生还挺好看!怪道这东施无论如何也要强取豪夺了!”


    只见他这样说完,范飞光立时接话,“纵使那丑女再如何富有,都不会及我范家一根手指。”


    他伸出小指比了比,又朝徐知远轻蔑一笑,“举人老爷,我看你相貌清俊出奇,为何不选择我范家呢?我和我家妹子,你尽可笼络一二啊!”


    此时日央时分,正是春风楼中宾客最多之时。


    范飞光身体虚浮,方才一言,几乎是使劲全力喊出,故而说得格外响亮。


    而此言一出,尘风顿觉数道目光扫视而来,议论纷纷。


    ——只因这话虽说得粗俗,却当真是范飞光找茬的缘由。


    断袖之癖暂且搁下不提,大乾朝唯重容貌。倘若至交好友生得一副好皮囊,也够叫旁人羡慕十分的了。


    范飞光在心中得意洋洋地想,若是这举人老爷成了他的妹婿,暂且不说家中会不会对他刮目相看,就是小妹也会十分高兴……可实在是一桩天大的好事。


    因而其间语气,与其说是嘲讽,倒不如说是直晃晃的垂涎。


    尘风看着眼前大腹便便,自头到尾撑起来能展成一个人型气球之人,忍不住心中作呕,面色更加难看。


    他有心替丁姑娘争辩一二,“呸!就你们这几个货色,还敢同我家公子姑娘相较?!做你们的春秋大梦去!”


    他狠狠啐了一口,“你们这样为难公子,也不怕姑娘来替我们撑腰!”


    是的,事到如今,他其实已经坦然地接受了公子吃软饭的事实。


    丁姑娘家宅富贵,谈吐不俗。尘风暗自心想,她定然能护公子安然无恙。


    谁知眼前人像听到什么好笑的事般,不怒反笑,更加像个臃肿的皮囊,


    “那位东施姑娘?”他吹吹手边的茶,“我手下来报的可是,那位姑娘早离了京城了!”


    说到此处,他不禁将那小眼睛瞪得极大,状似惊讶,仰天大笑,“不会都没告诉你们吧——?”


    他语气拖得极长,一股脑儿的阴阳怪气之意。


    “还撑腰?”


    范飞光将手中茶盏狠狠一掼,哼哼声音像那夏末的飞蝇,直叫人犯恶心,“我倒要看看,谁能替你们撑腰?”


    “是这春风楼的东家?他若是在,只怕也不敢吭一声。”


    “是这京中顺天府?我告诉你,我范飞光的兄婿就是京中堂堂正正的越骑校尉。”


    他呲牙一笑,露出那豁了口的几口黄牙,偏生还以为自己迷人得打紧。


    “如何,书生?”


    范飞光自以为得意洋洋,只待眼前这人连声答应。


    尘风闻言脸色一白,想要辩驳的话登时堵在喉间心口。


    正在众人暗自发笑,等着这书生出糗时,只见眼前这默了许久的矜贵公子终于沉稳开口。


    这道声音一出,众人只觉如同山崖孤雪,碎琼乱玉,清泠泠的涧泉和山风。


    ——叫人揪紧心来听,不愿错过一声。


    “范郎君,你可以羞辱我,却不要连累他人。”


    他一字一顿道,“我娘子仙姿佚貌,般般入画。你此般资质,便不要攀咬旁人。”


    他语气淡然自若,如话家常,无异于戳中了范飞光的痛处。


    徐知远略显好笑地看着这人怒目直视的模样,淡淡摆了摆手,“尘风,走了。就此告辞吧。”


    他甚至不屑于拱手作揖,便要绕道大步而去。


    这也显然更激怒了眼前人。


    范飞光霍然起身,当着堂中众人大肆谩骂,“你以为你是谁?!一个吃了旁人软饭犹嫌不足的东西!”


    他手握成拳状,只听那肥肉在骨骼间咯吱咯吱乱响,忽而冷笑。


    “以色侍他人,还分什么高低贵贱?!吃谁的软饭不是一样吃,倒拒到我头上了!真是好笑。”


    他拍拍手,数个壮实家丁便将徐知远围困在门前,只听范飞光冷冷一笑,


    “你非要拒绝,我也没有办法。只是你要想好,你那东施娘子,是怎么都及不了我家权势的。


    他语气恻恻,“倘若你今日迈出门,我不介意立时便把她家宅尽毁。”


    见徐知远闻言步伐微顿,他自以为扣住了其间命门,又阴雨转晴,哈哈道,“不过,我可允你一日,回去同你那东施娘子商榷。”


    “书生啊,吃谁的软饭不是吃?我家小妹姿容虽不敌旁人,但亦同我一般是灼灼明珠。”


    他似乎当真如此苦口婆心,“你既能看上那东施,何不迁就了我家小妹呢?”


    同我…一般…灼灼明珠……


    尘风脑中回忆起那肥头大耳的模样,不禁面色一黑,又想作呕。


    然而这数十家丁精壮有力,若不直截回应,这位公子怕是今日都讨不了好果子吃。


    一时间,众人敛声屏息,端看此事发展。


    只听那位公子似乎轻轻一叹,退让道,“如此。明日再说罢。”


    ……


    回忆至此,尘风扑通又是一声,“公子啊,我问过她丫鬟,丁姑娘当真已不在京中了。”


    他小心地觑公子神色,“您明日当真要赴那肥头大耳、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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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油光、大腹便便之人的邀吗?”


    说到这几个词,他语气极重,似乎要从这几个字中展露他格外的不愿来。


    只是,再不愿又能如何呢?还未入京,他便在船上老老实实地听过京中一应士族关系,以免触其霉头。


    这范家,正是这几年陛下大力提拔起的,忝居士族名头的家族之一。


    而又因范家家主同苏氏极为要好,这次子更敢如此嚣张放肆。


    换而言之,若丁姑娘当真只是家有薄财,凭一个丁家、一个徐家,也是万万惹不起的。


    不知想到什么,他蓦地眼前一亮,“对了!范家一定最怕苏氏权势!不若我们写信给从云公子…”


    其间话语未尽,就在自家公子淡淡的凝望中一吞再吞。


    是了,从云公子正是因为想掩埋身份,才从不露面的。


    尘风一时默默,满含担忧地望着自家公子。


    如何这一副皮囊,便惹来这么多祸事呢?从少时起便不曾息,如今他入京本就是想苦读清修,却也不得不斡旋一二。


    大约是他的担忧实在太过明显,有如实质,徐知远纵然正发着呆,也忍不住敲敲他脑瓜,温声一笑,“你别多想了,我有法子应对。”


    他勾勾手,示意尘风附耳来听。只刚说完,这面色灰沉的人登时眼前一亮,不说春风满面,起码也是心间大松。


    尘风又想美滋滋地拍他马屁,谁料公子便挥手催他去换洗衣衫,又在人将走时,忽道,


    “今日之事,我知是你关心我,故而阿瑶那边问起,自有我来应对。”


    徐知远微微一笑,“但今日之事,你自己去抄两百遍论语思过。”


    他笑得明朗,语气却阴恻恻的平静,叫尘风立时一惊。


    他左思右想,终究还是过意不去地红了红脸,应声下去了。


    *


    尘风以为丁姑娘浑然不知,故而还想亲自来正院哭诉一二。


    殊不知,徐知远身边自有宁瑶留下的影卫。纵然他今日没碰着待月,宁瑶亦会了如指掌。


    他主仆二人相互商议的这厢,她也听完了来龙去脉。


    因着书折不好再寻,待月立时递上了案边一份竹简,听自家郡主手劲极大的咯噔咯噔地越收越紧。


    尘风翘首以盼的、为他公子撑腰的丁姑娘,此时不过宛然一笑,声音轻轻的,仿佛只说给自己听似的。


    “京中好风气啊…抢人,抢到我这里来了。”


    范家也不过是仗着有一个苏家,竟敢如此独断专行。


    看来这上京之水,时隔多年,还真是浑了许多。


    她声如鬼魅,呵呵一笑。


    待月低着头道,“车队还有一日方才进京。郡主,要先行回京么?”


    宁瑶火急火燎地赶回来,一是想暂且避开那人。二则,也是因车队上京在即,她不好再潜行京中。


    毕竟礼部入京程序错综繁复,即便是天家皇权,也是要秉公行事的。


    而大约也是因那天纵马出城出得太急,倒叫人看见了。


    宁瑶幽幽道:


    “回啊,怎么不回呢。”


    前脚回到车队,不过是嫌之太过繁琐,她懒得再同礼部那帮家伙多嚼舌根。


    没料到后脚,旁人就给他委屈受了。


    她紧攥竹简的手微松,眉间竟莫名生出几分讥嘲的笑意来。


    如今,便是礼部再多纠缠,瑶华郡主也是认下了。


    见待月应声而退,宁瑶素指轻抵额间,除却满腔说不出的怒意滔天,惊觉自己还有几分无奈的纵意。


    ——感觉这人从做梦起,便是来克她的。


    她垂首低笑出声,想到那抹素衫清冷,心里倒是执拗得很。


    执拗到明明心知她不在府上,还要吃着冷饭等她。


    又执拗到…如今受了委屈,也不说。


    堂前雨纷纷,细密秋雨划过琦纱窗,映不出她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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