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雾散去，来人一身黑衣，上半张脸扣着银色雕刻的半面面具，下巴瘦削，嘴唇微薄，身型精瘦有力，像一只蓄势待发的花豹。
“你……”裴昭声音沉静，盯着她的眼睛看了片刻，才道：“是你。”
“好久不见，尊者别来无恙。”沈沧澜揣着手，笑眯眯地看着她。
谢泠旋身坐在身侧空着的椅子上，欲端起手边冷掉的茶盏，旁侧的弟子立刻端上一杯热茶，谢泠不置可否，端起茶盏，轻吹两下，抿了一口，才道：“出席宗门大比一事，我已回绝。”
裴昭盯着她，良久，轻笑一声：“是你回绝，还是你家主人回绝？”
话毕，魔气瞬间暴涨。
裴昭的灵力瞬间溢出，半空中有火花擦过，发出滋滋啦啦的擦碰声。
灵力胀开，层层击退那裹挟着谢泠的魔气。
噗——
谢泠吐出一口血，捂着胸口，倒退半步。
脸上的银质面具裂开，“啪嗒”一声滑落在地上，她仰起头，露出原本坚毅粗旷的面孔。
裴昭化气为剑，横在夏山脖颈处，冷声道：“这就是她的诚意？”
奚方挥剑插向二人中间，替夏山挑开了源源不断的灵力潮涌：“两位给个面子，要打出去打，这玄天宗内殿修缮起来要花不少钱！”
裴昭眼神平静，收起浑身张开的灵力障，语气极冷：“谢暝呢？不敢来见我？”
夏山起身，收起手中的长刀，没好气道：“当年你故意害我们主上重伤，应当是你不敢去见主上！”
二人眼瞅着又要打起来，沈沧澜立刻岔开话题道：“裴昭的意思是，修真界是真心谈和，还请您回去告知尊者赴约，七日后的仙门大比开幕，望她出席。”
夏山不耐烦点头：“尊上已应允，但我绝不会放松警惕，你们这群道貌岸然之辈！”话毕，她立刻转身御刀而去。
“夏护法，等等，我送送你，别从正门走！”奚方回身暗戳戳瞪了一眼裴昭，御剑追去。
斜阳笼罩，微风拂过。
沈沧澜叹了口气，遥遥望着二人离去的方向。
“你说你也是，奚方当年临危受命，当宗主不容易，谢暝也好不容易答应议和，夏山性子鲁莽直率，方才不过是试探，你何必恼怒，闭关这几十年，脾气倒是见长。”
“聒噪。”
沈沧澜无声摇头，刚转身，就正对上一双暗沉的眸子。
裴昭沉着脸：“你同夏山很熟？”
同夏山熟识，就说明同谢暝一直保持联络。
沈沧澜也不避讳，早知道会暴露与魔族来往的事情，索性大喇喇地坐在一侧的席位上给自己倒了杯茶，“当初若不是我救下你们俩，你们可都挂了，和病人保持联系回访，是我们药王谷的传统美德，别光说我了，你也说说吧，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他放下茶盏，直视着裴昭的眼睛。
当年二人“巅峰之战”，众人都以为会像往日一样，打个点到为止，等下次再分出胜负，却不料两败俱伤，一个重伤昏死，一个道心破碎。
若非他用上了最好的药材，耗费修为，费死劲救了半年，只怕是两个人都要噶，哪还有修真界百年的安宁日子。
只怪当时二人一清醒就玩儿消失，谢暝远在魔界，他无法踏足，无处询问，眼前这家伙，又草草敷衍，只说了二人约架受伤反噬，就跑去闭关，到现在都是个谜。
“还有裴霁，你就这么让他行走在外，不怕出事？”
二人对视良久，裴昭敛眸，缓缓抬手摘掉自己下半张面具，他眉眼本就精致，却没想到下半张脸精雕细琢，薄唇红润，妖冶至极，竟与裴霁一模一样。
沈沧澜啧啧两声：“不亏是当年的修真界第一花魁，得亏你一直带着这面具，不然裴霁一出门就得被发现。”
裴昭冷眸瞪他一眼，抬手掐诀，掌心的面具碾碎于半空之中，他盯着散入空中的粉齑，自嘲一笑：“送他出去又如何？”他抬眸，“奚方和谈的算盘终究要落空。”
沈沧澜了然：“这倒是，你们俩斗了两百多年，”他上前拍了拍自己这个多年好友的肩膀，“恨不能除之而后快，你这次能同意奚方送裴霁出去做饵，我还挺意外，总归肯定能把魔尊钓出来的，他可是你……”
沈沧澜望着裴昭的眼睛，紧急噤声。
“他什么都做不了。”
不过是残魂滋生出来的心魔，只会比他更卑劣，更不讨喜，只那双相似的眼睛，就会被判死刑。
裴昭嫌弃地挥开肩膀上的手，掸了掸肩膀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冷声道：“做好你自己的事儿，没事少找她和夏山。”
沈沧澜抱臂，扬着一双笑眼，“我这是在联络和魔尊的感情，以防她真的和修真界翻脸，你剥离心魔，神魂受创，修为不如过去，没了你的牵制，到时候她还不得大杀四方。”
裴昭冷眸扫过：“你们有什么感情，她多半是在利用你。”
沈沧澜摇着扇子：“你哪边的？说不定他就喜欢我这款呢？一来二去有了感情，到时候我当上尊后去和亲，这软饭也算是吃上了。”
裴昭嘲讽地发出一声气音，从储物戒中拿出了新的面具戴在脸上。
见他这副样子，沈沧澜收起了吊儿郎当的态度，正色道：“这面具上刻的抑心咒越来越压制不住你了，裴昭，你应当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从你踏入仙途那日起，心魔滋生太久了，若还不解决，你早晚会和它融合在一起，死在它手里。”
裴昭敛眸：“我知晓。”
心魔化形不可逆，裴霁在外游走的时间越长，便愈加难消，最后只剩下宿主堕魔道消，同归于尽这一个下场。
裴昭回过头，露出那双勾人的桃花眼，轻声道：“我杀不了他，”他转头，望着远方，“但有人能杀他。”
沈沧澜疑惑：“谁？”
裴昭没回话，只是遥遥望着西北的方向。
镜城，
天朗气清，
面临死亡威胁的小心魔这会儿正在热闹的集市上。
他扯着谢泠的衣袖，推着她往珍宝阁的成衣店走。
距离仙门大比开幕只剩下七日，集市上大部分人都在购置参加大比的物品。第一关考核地点在镜湖秘境，考核中只允许带一样超越自身修为的高阶法器，大部分人都会选择法衣作为防御法器。
二人也不例外。
这条街是镜城最为繁华的商业街，其中珍宝阁最大的成衣店便坐落于此。
裴霁带着谢泠直奔而来，三层楼皆是成衣店面，却仍旧人满为患，火爆程度，可见一斑。
二人辅一进去，就有店小二立刻迎上打量。
女子一身月牙白的法衣，男子一身青色的宗服，年纪轻，又没有其他名贵法器傍身。
普通的不能再普通。
店伙计对二人的购买能力有了估计，立刻松懈下来，他领着二人径直前往打折区：“客官里边儿请，这边的法衣性价比高，主打一个实用。”
裴霁眉头不自觉蹙起。
这里的法衣明显是折旧款，上面甚至还有些灵力破损的痕迹，不像是性价比高的实用款，倒像破损回收的旧衣服。
他扫视一圈，忽然看到角落里挂着的一件朱红色黑纹绣袍，领口袖口绣着暗纹，黑色祥云纹绣在衣摆处，点缀的恰到好处。
他指了指，对着店伙计道：“麻烦取那件。”
店伙计顺着他的手指看去，“道友好眼力，这件衣服是用魔界红莲草所制，珍贵异常，寻常修士恐怕无法承受其中蕴含的魔界之力。”
魔界之力？
谢泠也跟着看了过去，那件衣服做工精致，款式新颖，不过做工着实普通，至于那个红莲草……是指衣服上红色的线是用它染的色？
“拿下来我看看。”
“这衣服可要一万灵石。”店伙计旁敲侧击，慢吞吞地上前拿衣服，脸上就差写明白“买不起还要试穿”这几个大字。
他取下衣服，假笑道：“这件衣物是魔草所制，还望道友思量清楚，魔气可不是谁都能承受的。”
价格更不是谁都能承受的。
谢泠倒没在意他的表情，她在疑惑另一件事：“红莲草也能叫魔草？那东西如何支撑衣服？”
红莲草是长在魔界附近的杂草，柔韧有余，但茎叶上往往带有钩刺，不过它艳红似火，倒是可以用来染色。
店伙计一脸看土包子的眼神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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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谢泠：“红莲草都没听过？这件衣服是选取红莲草最嫩的根茎制成绣线，由十名绣工亲手绣成，价值连城，上面蕴含的魔气浓厚，寻常修士触之即伤，用来做防御法器最合适不过。”
谢泠面无表情地指了指店伙计攥着衣摆的手：“那你怎么没事。”
店伙计：“……”他高声补充，“自然是，自然是因为我有特殊的术法！”
谢泠浑不在意地点头：“哦，拿来，我看看。”
店伙计不情不愿地将手中的衣服递给谢泠：“二位可要小心些，别弄坏了我们的衣裳。”
谢泠接过衣服，扫了一眼，随手拿给裴霁：“去试吧。”
裴霁一愣，指了指自己的下巴：“我去试?”
虽说修真界的法衣大多不分男女款，可随身型不同自由变换，但这衣服颜色艳丽，花纹繁复，与他平日的风格大相径庭，但她到底不想拂了谢泠的兴趣。
裴霁捏着手里的衣服，踌躇地往试衣间挪动。
那日谢泠并没有正面回答他，二人默契地不再提那日的对话，似是变成了普通的同租室友，甚至他主动从主卧搬到了侧卧。
一墙之隔，辗转反侧。
他褪去宗服，露出瓷白的胸膛，上面还有那日交错的浅浅抓痕。
风吹动帘子的一角，裴霁忙拿起衣服遮住自己的胸膛，抬眼正对上门口那双浅褐色的眸子。
一身月白色衣裙的女子坐在不远处，恰好扭头朝他看过来，夕阳柔和的光晕透过窗棂洒在她身上，她被框进窗格之中，像是一份只属于自己的礼物。
他似乎遇到了喜欢的人。
谢泠歪头，眼神扫过他光洁有力的臂膀，和青色宗服拢着，挤在一起的胸膛，传音瞬间而至：“勾引我？”
裴霁唰地红了脸，见她居然真的抬脚想要朝着自己的方向过来，他立刻回过神，“唰”一声，猛地拉上帘子。
末了，还加上一道防窥防风的术法。
防贼似的。
谢泠啧一声，旋身坐在不远处的软椅上，斜靠着支着下巴等着他。
刚一落座，身上挂着的天机镜微震，这东西相当于修真界的手机，靠着灵气联通整个修真界。
谢泠一打开，就弹出了条消息。
我是一座山：【主上你在忙吗？属下已至玄天宗试探于他，玄天宗确有和谈之意，但属下去时，修真界仙门正在密谋和亲之事，属下怀疑他想用裴霁勾引您！】
谢泠看着乱蹦出来的消息，一个字也没信。
她自觉俩人打过的架也有个百十场，算是了解裴昭，这厮最看重自己的外表，宁愿腿瘸了，手断了，发型不能乱，衣衫不能破，脸上也永远是那副高岭之花的欠揍模样。
他那种性子，古板老成，冷淡严肃，勾引人这种事儿，他肯定做不出来，不过别人就不一定了。
谢泠回复道：【知晓了，你先回镜城待命。】
谢泠这边刚放下手中的天机镜，那厢，店伙计去而复返，趾高气昂地跟在一个黄毛瘦子身后。
黄毛瘦子鼻孔朝天，高声呵斥：“所有人，都给爷滚出去。”
话音刚落，便出来几个统一短打制服的年轻人手里拿着棍棒上前驱逐。
谢泠坐的位置靠外，第一个被黄毛揪住针对，他拿着自己手里的扇子敲了敲谢泠的软椅椅背，先是细小浑浊的眼睛骨碌碌上下打量一番，然后不耐烦道：“你，赶紧滚。”
“一会儿储公子要来试装，可别怪我没提醒你和你相好。”店伙计跟着附和。
黄毛瘦子奇道：“相好？一介散修？估摸着是她给人家当炉鼎吧！哈哈哈！看你长得不错，要不跟了小爷我。”
修真界散修地位低，确实有不少散修迫于生计出卖自己的灵力供养其他修士，但这种行为在修真界明令禁止，难道不过一百年，世道就变了？
店伙计和黄毛瘦子没得到谢泠想要的反应，被忽视了个彻底，顿时觉得脸上面子挂不住，伸手就想攥住谢泠的手腕：“臭娘们，你敢忽视我！”
他刚伸出手，突然，一道术法破空而出，正中他的掌心。
“哪个不长眼的！”黄毛瘦子盯着自己被灵力灼伤烫烂的手掌，怒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