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十，春风有信，物候新。
南城军区医院大楼前梧桐树上的红灯笼残留着年味，烟火味透过窗户照进外科主任梁越榜的办公室。
梁越榜唰地把办公室窗帘降下，隔绝想为甘浅乐求情同事的视线。
“甘浅乐，你是一名医生，怎么能打病人家属呢？”
一个小时前。
甘浅乐在门诊会诊，接诊到一位半昏迷状态的病人，病人的弟弟冲进诊室就跟病人老公扭成一团。
铁质病床“哐”地翻了，甘浅乐充当病人的垫子，左脚被病床“压”住，跟病人老公一起去看骨科。
病人丈夫颠倒是非拍视频上各大平台指责甘浅乐跟小舅子联手打他。
甘浅乐被推上舆论压力的风口浪尖。
低头看眼左边脚踝厚厚的纱布，朝梁越榜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报告，我没有打病人家属。”
梁越榜没接话，眯着眼睛跟甘浅乐对视。
甘浅乐有双满是野心的杏眸，眉眼间散发着一种高贵霸道、不易接近的疏离感，仿佛从旧时代走出来的贵族小姐。
偏偏性格与长相截然不同，本人不思进取、重情重义。
梁越榜：“下学期你师母学校那边的医学院有两门选修课，你去上一下。”
甘浅乐身体微微倾斜到右边，刚想拒绝就被梁越榜起伏有度的语气打断：“你师母的胎心稳定了，孕期激素说不想看到我，她一向喜欢你……帮个忙。”
梁越榜的妻子也是一位军人，早年去边城研究信息技术弄坏了身体，后退到军校任教调理身体。
两人是老来得子，弥足珍贵，当然要帮。
此时，梁越榜手机亮了一下，是副院长的信息。
【老梁，我看到边城支援名单了。你老婆怀孕了还往边城跑什么，换个人选。】
近期边城涌入不少难民，暴/乱不断，指挥部接到前线的医疗支援任务。
甘浅乐毫不犹豫地说：“派我去吧。”
梁越榜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叠置于腹部：“你有其他任务。”
甘浅乐：“你留在南城陪师母呀。”
梁越榜把手机屏幕盖过去：“走路都走不利索，怎么去，留在这。”
办公室安静一瞬。
甘浅乐想到缘由，有些无奈：“师父，我们是军人，哪有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道理。”
前段时间，甘浅乐带队到震中支援，险些丧命。
梁越榜一脸愁：“浅乐，评一下职称吧。”
今年九月份起，院里已经对几位能坐上大外科主任这把交椅的人选进行考察。
甘浅乐是人选之一。
下午另一位人选在旁边诊室做检查，听到声响就喊了医警，是最理智且恰当的做法。
甘浅乐选了最笨的办法，笃定梁越榜让甘浅乐来坐这个位置的想法。
今天的情况不是第一次。
她曾多次自费给病人做检查，医闹的下场。
一般人都会被浇灭最初的激情，甘浅乐还是会打破所有规矩和阻碍去救一个人。
甘浅乐在军校就被梁越榜收为弟子，天生的稳劲和后天的努力，技术水平早已超越梁越榜。
“我去吹吹边城的风，想想评职称的事吧。”
-
“滚出去！”
寒风凛冽，大雪纷飞。
甘家大门打开，雪花卷入屋内，甘景和被推出门外。
过完新年，甘浅乐就二十九岁了。
汤谷晴在元宵节那日给甘浅乐报名花灯游园会，美言其名花灯游园会，就是相亲。
甘景和幸灾乐祸地“安慰”几句，就被赶出家门。
“甘景和，我再警告你一遍。过完年，我就七十六了，没多少年能陪我家浅乐了。你敢再捣乱浅乐的终身大事，我就跟你没完。”
甘景和打了一个哆嗦反驳道：“我又没说错。甘浅乐还小，急什么。甘家又不是养不起甘浅乐，也不怕邻居家笑话，嫁不出就嫁不出，我家浅乐不用嫁。”
汤谷晴哼笑声：“是不用嫁，还是除了林斯宸，谁都不准嫁？”
“没错，不是嫁给林斯宸，甘浅乐就别想嫁。”
平时汤谷晴挑个眉，甘景和都会乖巧站好坐好等领导发话，只有聊到甘浅乐终身大事时，会反抗到底。
汤谷晴被气到说不出话，把甘景和关在院子外。
林斯宸和甘浅乐的爷爷是好战友，想亲上加亲当亲家，可惜都生了男孩子。
五十年前，林斯宸的爷爷牺牲了。甘景和主动担起抚养林颂年的责任。
三十年前，甘浅乐的爸爸也牺牲了。林颂年尽双倍孝心孝顺甘景和和汤谷晴，把甘家和林家后院的围墙打通，平日两家人一块吃饭，一起过节。
没有血缘，是真正的家人。
天公作美，这代生了一男一女。
林斯宸和甘浅乐一起长大，一起读军校，一块回南城军区服役，一起经历过生死，是对方的青春，是不离不弃的战友。
甘景和在林斯宸读军校那年，问过他，喜欢甘浅乐吗。
林斯宸只说心里有人，只想与她度一生。
甘景和觉得林斯宸就是喜欢甘浅乐，否则怎么愿意放下一切原则，读军校到他老子管辖区服役。
漫天雪花飘落下来。
甘景和朝屋内吼了声：“甘浅乐，好冷呀。”
雪花落在灰色琉璃瓦，越过黄色高墙，甘家后院的门被人从里面推开。
甘浅乐鬼鬼祟祟从屋内出来，把身上的羽绒服脱给甘景和：“我爷呀，你这是何必呢。”
甘景和傲娇地哼了声：“林斯宸就是喜欢你。”
甘浅乐是斩钉截铁说过不喜欢林斯宸，但林斯宸没否认过喜欢甘浅乐。
那就是喜欢。
“爷爷，强人所难非君子所为。”
“人老了就是倔。只想要林斯宸当我孙女婿，除非你有喜欢到不行的人。”
甘浅乐只穿着一件卫衣，搓了搓双臂：“改天我带个男的回来，说非他不嫁，你点头吗？”
“你都说非他不嫁，能不点头吗？一定要找会做饭的，除夕夜都吃外卖的话，啧。”想到甘浅乐泡个泡面都泡不软，甘景和就揪心。
林斯宸宠的，得负责。
甘浅乐拧不开门了，指着门：“那你跟甘老太倔什么？”
“你想相亲？”
“不想。”
两爷孙对视一眼，都笑了。
甘景和像个侦探那样分析：“林斯宸出去任务前特意赶去给你买年糕，当年我追你奶才做这事。”
甘浅乐挑眉：“难道不是你忘了给奶奶买？”
甘景和瞥眼甘浅乐：“反倒是你，对林斯宸的心思就没变过？”
汤谷晴年轻时忙于传承刺绣文化，都是甘景和带甘浅乐。甘景和只能把甘浅乐带回部队，甘浅乐骨子里的不羁和热血彻底燃烧，也懂绝对服从命令。
林斯宸从小长得好看，别说女孩子喜欢，男孩子也喜欢。甘景和千叮万嘱甘浅乐要保护好林斯宸，甘浅乐就乖乖保护林斯宸。
长大后，两人一直没有谈恋爱的迹象。
甘景和怀疑甘浅乐的性取向，林斯宸这种顶级颜值，连他一个老头子看了都心动，甘浅乐一个女生怎么会无感呢。
甘浅乐理直气壮地回，我把林斯宸当作妹妹。
原本甘景和想着孩子都长大了，爱娶谁就娶谁，爱嫁谁就嫁谁，他眼睛一眯双脚一伸，什么都不知道。
但上次甘浅乐前往震中支援失去联系，远在境外执行任务的林斯宸知道后，完成任务就带着猎鹰突击队空投到灾区找甘浅乐。
说林斯宸心里没甘浅乐，谁信呀。
甘浅乐还没回答，头顶破风传来一声：“爷爷，吃饭了。”
两人抬头看上去。
林斯宸一身水汽，拿毛巾站在林家三楼阳台擦头发。
甘景和瞬间笑成花：“什么时候回来的？”
林斯宸嗓音含笑：“下午回来的。快喊奶奶过来吃饭。”
说完就进屋了，从头到尾都没跟甘浅乐有过一丝眼神交流。
甘景和用余光瞥见甘浅乐无波无澜的表情，不见一丝惊喜或是开心。
唉......
此处无声胜有声。
她的心思没变过。
甘浅乐侧了侧头，示意甘景和把媳妇哄回来。
谁气的谁哄。
林家后院的盆栽都挂着红灯笼，暖黄色的光芒倾斜下来，年味伴着饭香扑面而来，甘浅乐的肚子咕咕响了两声。
季沐桉见甘浅乐一瘸一拐的模样，心疼不已地搀扶着甘浅乐进屋：“浅乐，怎么穿那么少？”
林颂年见甘浅乐的羽绒服穿在甘景和身上，汤谷晴气乎乎地坐下来，转念一想就猜到缘由：“妈，婚姻大事不急于一时，何况浅乐还在事业上升期。”
说到这个，汤谷晴就更气了，瞪着甘景和骂道：“她有什么事业心。”
千里马遇见伯乐。
甘浅乐被梁越榜收为入门弟子，还没毕业就参加多台大型手术，名声大噪。
可惜不屑头衔，至今只是一名普通的主治医生。
林斯宸从厨房端出炖汤。
汤谷晴随口道：“这点跟斯宸是没得比。”
甘景和赞同道：“是的，我孙女就这点志向。”
汤谷晴不耐地“啧”了声。
甘景和想还口，被林颂年摁住：“爸，吃年夜饭呢。”
年前，林斯宸就出任务了。除夕夜甘浅乐在值班，难得齐人。
季沐桉把甘浅乐的碗递给林斯宸，给甘浅乐夹了一只鸡腿：“院领导有为难你吗？”
甘浅乐真得饿了，狼吞虎咽地啃着鸡腿，含糊道：“没。”
季沐桉是律师行合伙人。
上庭前才知道甘浅乐被家暴男拍上网抨击，实在抽身不出来，让徒弟马上到医院跟进案件。
因为有专业大律师介入，家属老公很快就删掉视频，重新拍摄视频解释事情缘由且跟甘浅乐道歉。
原本以为事情就此翻篇，季沐桉知道甘浅乐还是被罚去边城，语气也不好：“你为了救人都受伤了，怎么还让你去边城……真是的。”
甘浅乐的性格随甘景和，为了救人就没想过后果，试过走出医院大门就被病人家属围堵。
每次遇到这种情况，季沐桉第一时间赶到现场，也有没赶上的时候，甘浅乐没有被处罚的先例。
汤谷晴若有所指：“看吧，沐桉也有赶不上帮甘浅乐的时候。”
“何况是猎鹰特别行动队的队长呢。”
汤谷晴出生于名门望族，被甘景和宠了一辈子，林颂年和季沐桉又孝顺，都是顺着她意。
不顺心的时候，语气难免刻薄。
甘景和最听不得汤谷晴说林斯宸的工作性质，指着天花板，语气也冲：“甘浅乐被绑几个炸弹挂在医院大楼前，林斯宸就能从天而降了。”
汤谷晴转身瞪甘景和吼：“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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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甘浅乐去边城够危险了吧，林斯宸跟着去吗？”
甘景和斩钉截铁地说：“去！”
“等甘浅乐被暴/徒捉进山沟里，马上去。”他一字一顿地说。
汤谷晴的脸色肉眼可见地难看。
双手抱臂，靠回椅背，没再说话。
气氛滞瞬在这一刻，饭桌上的人都无奈一笑。
一家人相处几十年，都懂各自的脾气，不会故意去解释或者在意什么。
南城军区有一支反恐精锐兵专门负责暴/乱任务，林斯宸带领的猎鹰特别行动队专门负责境外任务。
换言之，林斯宸不会跟甘浅乐一起去执行支援任务。
汤谷晴当了一辈子的军属，多少个黑夜经受着恐惧和不安的折磨。
想到甘浅乐也要嫁给一名军人，就无法自控的顽固不化。
甘浅乐出生那日就失去至亲，再想到没多少年，相依为命的爷爷奶奶也会离开她。
汤谷晴余光瞟见林斯宸给甘浅乐剥着虾。
长大后，林斯宸和甘浅乐碰到一块像炮仗，对甘浅乐照顾有加，对她也好。紧急关头，又像两块磁铁紧紧吸在一块。
脑海浮现那个想法：如果林斯宸肯退二线就好了。
很快又打消想法，说到底，她办不到那么自私。
有国才有家，这俩孩子是天生的前行者。
一块鱼肉夹到汤谷晴的碗里，甘景和漫不经心的调调传到耳边：“我们过好自己的，别给孩子负担就好了。”
“我就想浅乐有人陪。”
季沐桉：“妈，今年我们四个的体检报告都很健康。”
甘浅乐去夹肉丸子：“我不是被罚，是师母怀孕了。”
餐桌是能坐下十个人的红木圆桌。
桌上有转盘，林斯宸坐在甘浅乐旁边，见她要夹丸子，手一转，把丸子转最远了。
甘浅乐看林斯宸一眼。
林斯宸给她夹了一块猪脚：“吃这个。以形补形。”
甘浅乐一边瞪林斯宸，一边夹起猪脚吃。
猪皮入口即融，伴着桂皮香味化在舌尖，Q弹微韧的筋条唤醒味蕾。
“这猪脚好好吃呀。”
“好吃就多吃，林斯宸弄的。”
季沐桉知道甘浅乐不是被罚，暗自松了口气：“怎么就传出浅乐被罚过去的谣言呢。”
甘浅乐帮忙解释：“还没到三个月呢。”
她回家说要带队去边城支援，两老没什么意见，有意见也只能迁就。
汤谷晴为了让梁越榜早日喜当爹，也没少帮忙，看向季沐桉问：“甘浅乐这次又怎么了？”
季沐桉又笑又无奈地复述甘浅乐受伤的事。
新婚夫妻两家习俗不一样，双方情绪没管理好发生口角，演变成今日惨剧。话里话外都让汤谷晴不要着急，甘浅乐没遇到合适的，就留在家里宠一辈子。
汤谷晴把话题扯到甘浅乐怎么弄到脚。
季沐桉笑着说：“浅乐看病床翻过来的时候，怕病人跳针，下意识拿脚去够床。”
众人：“……”
林斯宸抬头看向甘浅乐：“笨。”
甘浅乐眉头跳了跳，反应了几秒，确认没听错。
她弯着唇角，一字一顿地确认：“林斯宸，你再说一遍？”
“说你笨。”
“哪个傻子用脚去缓冲病床，没砸断脚就算好了。”
下意识动作谁控制得了呀。
林颂年用力拍了下桌子：“林斯宸。”
“说得对。”甘景和接话，指着甘浅乐：“怎么不把你脑袋砸一下？”
甘浅乐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
怎么她就错了？
季沐桉冷笑：“我浅乐这笨蛋性子是哪学的呢？”
“还能在哪。”林颂年给甘景和夹了块肉，话里有话地问：“南城特战旅呗。你说是吧，首长。”
甘景和装模作样地得瑟起来：“训练效果还不错，再接再厉。”
大家都没憋住，笑了出来。
那碟肉丸子转回甘浅乐面前。
甘浅乐发现这碟肉丸子像……
“沈峰来过？”
沈峰是季沐桉一位客户的儿子，长得不错，厨艺一流，对甘浅乐一见钟情。
上次来家里拜访，见阿姨忙不过来，就到厨房帮忙。
甘浅乐刚坐下来吃饭就接到医院电话，吃了一颗肉丸子就回医院了。
汤谷晴觉得沈峰这孩子不错，就问甘浅乐觉得沈峰怎么样。
甘浅乐印象只有那颗加了香菜和花生碎的肉丸子，就说做的肉丸子很好吃。
汤谷晴笑眯眯地问：“今天来家里做客，想约你吃饭。你怎么说？”
最近甘浅乐是有工作上的事情跟沈峰在聊，来家里吃个饭聊个天也没问题，但从汤谷晴口中问出来，意义就变了不一样。
便饭变成相亲。
甘浅乐干脆拒绝：“不见。”
阿姨端着菜出来，笑着说：“下午少爷把沈少爷打发走了。”
甘浅乐一听，急得拍了一下桌子：“见不见是我的事，你凭什么自作主张给我把人赶走？”
林斯宸把虾都剥完，没理甘浅乐，起身去洗手。
甘浅乐追过去，语气很凶：“林斯宸，你给我说清楚。”
她一瘸一拐走得慢吞吞。
林斯宸洗完手，抽了纸巾，在大人们看不见的角落处擦手。
见甘浅乐脚步加快，直直地扑到他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