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缘峰是燕山一带的最高峰,飘荡在临仙一念宗顶端。
其出口竹树环合,芳菲掩映,常人不能近。须沿着凌空石子路,踏过飞霄竹板桥,视野才豁然开朗。
复行一里,前面是临仙一念宗的主殿。
高山之上,削作百丈平台,巍峨宫宇镇在中央。白墙黛瓦,闲云缭绕,一览众山小。
若倚着广场边缘的白玉栏,能将整个临仙一念宗尽收眼底。起伏的峰峦间,楼阁似星罗棋布,穿着统一冠服的弟子们结伴而行,来去如烟。
时值日出,晨钟悠扬。
迟镜很少在这个点出现在宗内,见弟子们像一个个青白圆点儿似的走在山中、前往膳房吃早饭,多少有些新鲜。
不过,曾经的漫山苍翠,如今混入了一丝霜白。树枝上悬垂素练,风一拂过,飒飒低语,遍野哀声。
季逍说得没错,临仙一念宗在悼念谢陵。
离开续缘峰,外界不过是夏转秋的时节,迟镜脱下白鹤氅,挽在臂弯,到主殿求见宗主。
守门弟子不认识他,但在宗内穿红衣、不佩剑的美貌少年,用脚想也知道是谁。迟镜除了大婚当天,再没来过主殿,也没和宗主说过话。可他若想靠自己谋一条生路,同时避开季逍的掌控,必须找一股能与之制衡的势力。
季逍还在瓶颈,并未突破。
迟镜要赶在他开境前,得到宗主的支持。就算宗主不支持,也要争取,或者说挣扎一番。
不料在迟镜表明身份后,守门的弟子拒绝通传。
迟镜问:“为什么?宗主不在里面吗?”
弟子看也不看他,说:“宗主议事,无暇见人。”
“那宗主什么时候有空啊,我可以等。”迟镜坚持道,守门的弟子却直接不理他了。
迟镜看他如此态度,不禁怀疑,此人是故意使绊子的。临仙一念宗的弟子多数厌恶他,倒是不出所料。
于是他也把素质拉到底,说:“喂,你是不是聋子,听不见我说话?或者听不懂——看来是傻子。行,用不着你通报,我自己去找宗主。辛苦啦傻子!”
守门弟子何曾受过此等污蔑,更没见过这般我行我素、蛮不讲理的人。
他用剑拦住迟镜,喝道:“大胆狂徒,焉敢在殿前作乱!宗主日理万机,你若有事,且去九泉之下寻谢道君。”
果然。
宗门里一半的人,都对迟镜怨憎颇深,巴不得他殉葬。其实是大半来着,但迟镜比较乐观。
迟镜站住了,瞥着他说:“你轻慢我,无外乎觉得我废物一个,顶多来捣乱哭丧,毫无用处。对吧?”
弟子怒视着他不语。
迟镜笑道:“那你的用处是什么?不就是通传来人吗。你却因个人好恶,自作主张,替宗主拒绝见我。你的用处又何在?”
一针见血,说得守门弟子面红耳赤。
偏偏迟镜的神态明静,语气宁和,无赖的架势说收就收,演了一出先兵后礼。
修道之人大多吃软不吃硬,守门弟子也不例外。他无言以对,只好咽下火气,说:“宗主正在待客,您现在确实不能进去。”
迟镜转身往殿前的石阶上一坐,道:“我知道的啦。我也没想硬闯,只是觉得教训你一下比较有趣。”
守门弟子:“……”
一种很不爽的感觉堵在心头,但无形之中,敌意淡了。守门弟子目不斜视地立在阶前,打定主意不论迟镜再说什么,他都绝不会为其分神。
迟镜招呼道:“傻子,你也坐呗。”
“我不是傻子!”
守门弟子又对他怒目而视。迟镜撇了撇嘴,问:“那你叫什么?”
“弟子姓张,名六爻!”
“行行行,没有不许你姓张啊,小声一点。”迟镜笑嘻嘻的,“小张呀,向你打听点事。宗主大人年纪几何,家有几口,性情怎样,喜欢吃什么——你晓得吗?”
张六爻并不鸟他,脸色黑如锅底。
迟镜又问:“宗主在接见谁,这你总知道吧。”
张六爻说:“明知故问。道君为了宗门血祭,宗主当然在与季师兄商议他的后事。您作为道君的道侣,对此毫不关心,真是……呵!”
迟镜:“……”
迟镜薅阶缝草的手一顿,关注点却在:“哪个季师兄?”
张六爻匪夷所思地看着他:“您连自家道侣的首徒都不知道吗?”
是季逍!
迟镜顿时不太想见宗主了。
他拍拍衣服,不安地站起身,但转念一想,决不能放任季逍捷足先登,鬼知道他会跟宗主说什么。
万一他先一步请命,要代师尊照顾遗孀呢?宗主又不知道他的狼子野心,很可能顺水推舟,送个人情。
迟镜再拒绝的话,就是给脸不要脸。
他回身,绽开一个真诚的假笑:“啊,小张,你有所不知。其实我正是因为找不到季逍,才来找宗主的。我有很重要的事,你就放我进去吧。”
张六爻鼻孔朝天地说:“您有什么事,能比道君的后事还重要?”
“当然有。”迟镜面不改色,“我发现了谢陵的私生子。”
张六爻:“………………”
迟镜本来只是随便唬他一下,没想到把人吓得呆若木鸡。这样也好,迟镜趁他大张着嘴巴,溜进主殿。
身为谢陵的道侣,迟镜这些年挨了万人讥诮千夫指,从无怨言。今天就给谢陵添一笔传奇色彩怎么了?
风水轮流转,谢陵不服就站出来说话。
一跨过门槛,寒意扑面。
因为是白天,殿内没点烛火,仅幽斜的天光穿过梁椽,映照在古朴的木质地板上。殿内空旷,两侧列窗,三人合抱的石柱足有二十余根,通往大殿深处。
从石柱中间走过,目光难免落在上面。
迟镜发现,柱子上浮雕联结,刻画着“老祖开山”、“师爷立派”等一系列宗门大事。待丧礼结束,“道君血祭”也将占得一席之地了。
殿尽头传来人声,迟镜藏在一根石柱后面,听他们说些什么。远远的,他一眼认出了季逍的背影。
那厮倒是人模狗样,仍似玉树芝兰。任谁来看都不会想到,就是他昨晚玷污了师尊的遗孀。
一看见他,混乱的记忆又涌入脑海。季逍太过敏锐,立时侧目,迟镜忙缩了回来,紧紧地背靠石柱,屏住呼吸。
殿内不止有宗主和季逍。
“在下乃东瀛极彦堂的堂主,愿以一千两黄金为聘,求娶夫人。”
“区区千金,便想抱得美人归?鄙人不才,来自玉门关,若得夫人垂青,不仅会双手奉上一万银票,还会让出三座秘境、七条宝矿。”
另有几个老少不一的声音开口,攀比财力。
迟镜听得如坠五里雾中,不知他们说的和谢陵后事有什么关系。
直到一个老头嗤道:“恕我直言,尔等出身微末,都配不上迟公子。本座乃姑苏梦谒十方阁的祭酒,今奉阁主之命登门,不为其他,只请季小友转交一物,向迟公子聊表阁主心意。”
姑苏梦谒十方阁!
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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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间,殿内的争执声消散。迟镜亦微微睁大双眼。
举世皆知,北有临仙一念,南看梦谒十方。修真界宗门林立,正派之中,唯有这两家常青不倒,交相辉映。
但因道统不合,两派井水不犯河水,老死不相往来。距上一次梦谒十方阁的传人造访,已经好几十年了。
他们争相求娶的人,叫什么来着?
迟公子???
迟镜陡然冒出一个荒唐又大概没错的想法:救命,他们不会看上自己了吧……
下一刻,微笑应酬的季逍便印证了他的猜测:“各位稍安勿躁。师尊仙逝后,师母悲痛过度,现下并非商议再嫁的良机。”
议论纷纷又起。唯有迟镜捂住嘴,免得发出声音。
还真要娶他?这些人图什么啊!
家里的饭桶缺米虫啦?
忽然,一道陌生的声音在他耳边说:“听闻谢道君的遗孀天生灵体,最适合当炉鼎不过。谢陵的修为之所以突飞猛进,就是因为和他双修,采补而成。”
迟镜:“!!!”
迟镜差点吓得背过气,眼前一黑,坐在了地上。
始作俑者却好笑地望着他,道:“我很可怕吗?”
一个年轻女修站在他面前,身姿高挑,翩翩而立。她面容姣好,穿着临仙一念宗常见的青白色冠服,手无寸铁。
迟镜仰望着她,她亦从斜长的光影间,无声视下,天生淡如琥珀的瞳孔,似能一眼看透人心。
迟镜不敢轻举妄动,小声问:“你是谁?”
“常情。”女修伸手,让他扶着站起。
迟镜记性差,对这个名字没什么印象,只能点点头说:“你吓我一跳。”
女修问:“你来这做什么?”
“我?我找宗主。”
女修往窗棂上一靠,道:“宗主现在没空,正忙着为谢道君的遗孀议亲呢。”
迟镜看她好像知道不少,试探道:“谢道君的遗孀,真是上好炉鼎?你们从哪里听说的。”
“啊,这不是众所周知么。”女修慢条斯理地答,“比起相信天才的存在,世人更愿意相信,他走了捷径。如此一来,自己和天才的差距便不是资质的鸿沟,而是那条人人能走的捷径了。谢道君的道侣,迟镜,就是他的捷径。”
迟镜:“……”
迟镜深吸一口气,道:“好吧。但迟镜并、并不是炉鼎啊。万一,呃,那些人花重金把他娶回去,却发现货不对板,该怎么办?会不会狠狠地殴打他、虐待他、折磨他泄愤?”
女修柔声反问:“你怎知他不是炉鼎呢。”
迟镜挺直腰杆,说:“因为我就是迟镜。”
女修竟毫不意外,只道:“久仰。”
迟镜泄了气,道:“我不想改嫁。万一宗主见钱眼开,把我卖了,我……他什么时候才有空呀!”
女修却说:“放心,宗主不会让你随便改嫁的。”
迟镜道:“你怎知他不会呢?”
女修凭窗笑道:“因为,我就是临仙一念宗的宗主。”
她直身款款走来,经过迟镜身边,将他挡吻痕的衣领往上一提。迟镜完全呆住,殿中人们见到女修,呼啦啦拜服一片,齐齐道:“见过常宗主。”
只有季逍一眼发现,常情的袖侧,沾了一片白鹤羽。
他对如师尊的每件衣服皆心中有数,自然清楚,迟镜有一件白鹤氅,整个燕山郡,都找不出如此奢华的第二件。
季逍笑意微凝,沉沉的目光投向石柱后,那里露出了一角棠红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