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只是一具空壳，张苹的魂魄不在这，我已经让蜮章去找了。”
岑白已经快痛得麻木，似乎有血涌上来，她硬生生忍下去，脑子似乎生了锈，反应了好几秒才明白314说了什么。
“张苹……他会在哪……”
“这孩子会去哪呢？没理由去了这么久也不跟我们说一声啊。”
张母也终于坐不住，站起来翻起张苹放在家里的书包，看看能不能找出什么蛛丝马迹来。
”这孩子书包里都装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呀，这鸡蛋糕都硬了，这不是他刚上小学我给他买的本么，到现在还没扔……“
张母心烦意乱，将东西一样样都掏出来。
一阵阵无休止的疼痛仿佛要把岑白撕裂，她身上没有一处伤痕，却像是在被千刀万剐，这使得她的感官过分敏锐，稍有异动，就会引起她十二分的警觉，她感到脚踝有什么东西扫过，像是坚硬一些的羽毛。
岑白低下头，发现一本边角已经泛黄开裂的笔记本，像古董一般。
扉页用铅笔写着歪歪扭扭的两个大字，像是硬拆开的房梁一般架着。
日记。
岑白用颤抖的指尖翻开，上面的字迹稍稍工整了几分，却还是很大，一个字要占去三行。
“这是妈妈新买给我的本子，我准备拿它来写日记。
爸爸妈妈之后就要去省城打工了，我很舍不得他们，我跟爷爷去摘苹果的时候，偷偷跟旁边的佛像许了愿，希望他们能早点回来。”
省、摘、佛像，这几个字都标了拼音，看样子是不会写。
岑白看得出来，这是张苹的字迹，她每看一行字，心间便涌上一阵绞痛。
忽然红线那边又传来声音，“怎么样，你发现什么没有？”
岑白知道314这话不是说给自己听的，应该是蜮章飞了回来，她尽量集中注意力，听蜮章说道：“这地方太大了，我都快飞出沂源镇了，也没找到张苹到底在哪。”
“不过……”
314也忍受着心痛，只不过没有岑白强烈，他追问道：“不过什么，你快说。”
“不过主人，你每一次心痛，空中的雪就会转换方向，飘向同一个地方。”
蜮章话音刚落，就见他主人忍不住捂住心口，缠满红线的那只手将前襟抓皱。
314觉得疼痛在逐步加剧，竟到了他也难以承受的地步，他不禁想到，连他都这样疼，那岑白……
“岑白，你说句话。”
岑白唇色苍白，连开口都尤为费力，她翻到下一页日记，刚看到一个字，擂鼓般的阵痛便随之袭来。
314没有防备，按耐不住地闷哼一声，随即道：“鳞片呢？岑白，算了吧，我再想别的办法，你赶紧用鳞片先出去。”
心痛就像鼓点，仿佛有千斤重的鼓槌敲打在两颗心脏上，岑白屏息凝神，攒足了力气，厉声道：“你废什么话！我说我死不了，你让蜮章带着你，跟着雪花的方向……”
她还没说完，就险些吐出血来。
后面字迹更加工整，张苹下笔很重，印记能透过许多页纸。
“我和弟弟帮爷爷摘了好多个苹果，每个都又红又大，同学跟我说可以拿到网上去卖，可是我们都没有手机……”
他已经会写摘字了，写的很好。岑白心想。
“我认识了个新朋友，她叫小雪，因为她听不见总有人欺负她，我和弟弟可以保护她。
她说将来，她的左耳有希望听得见，那我就先学一点手语吧，这样才能跟她说话。
爸妈给爷爷买了一个新手机，我和弟弟学着用，我们已经可以在网上卖苹果了，房间里人多的时候有九个呢，他们都会买我们的苹果吧，这样爷爷就不用那么累了。”
“有一个坏消息和一个好消息，我先说好的吧，小雪和我们分到了同一所中学，以后我们就能成为同学了。
坏消息是，弟弟的病加重了，我想再去苹果树求佛像，但是那里建了寺庙，要收钱，我见不到了……
弟弟夜里总是咳嗽，一定是因为外面太冷了，我要给他织条围巾。”
乌鸦在雪中展翅高飞，追逐着雪花飘落的方向，远处浮现更多披着雪衣的山峦，他知道自己已经飞出沂源镇了。
岑白将泛黄的纸张翻过好几页，钝痛似海浪般潮起潮落。
“初中离家很远，同学也没有之前那么好相处，好在还有小雪，我们三个总在一起，她的左耳已经能听见很多了。
我给回家路上的树都绑上了红围巾，这样弟弟就算不跟着我，也能找到了，不过他还是喜欢跟着我。
我们长得那么像，父母总不在我们身边，他是我最亲近的家人，就像是另一个我。”
岑白翻到下一页，上面的字迹像是被水晕湿过，笔画都变得朦胧，纸张也皱皱巴巴的，她调整呼吸，鼓足了勇气才继续读下去。
“弟弟走了，不是出去摘苹果了，也不是在外面玩，更不是被爸妈带走了，而是永远也不回来了。
可我好像还是能看见他，跟我一起上学上课，别人都看不见，爷爷说或许是他的鬼魂还没被无常鬼收走，他还能再陪我四十几天。
爸爸怕我太伤心，编了一个红绳给我，我不能掉很多眼泪，我不想让爸妈为我担心。”
岑白蜷缩成一团，努力用合适的姿势减轻痛苦，她将红线缠到手腕上，就像张苹戴的那个红绳，她的心仿佛被泡在装着醋水的玻璃罐里，玻璃罐又上山下山，跌个粉碎。
在日记的最后一页，张苹什么都没写，纸上一片空白像是落满了雪。
岑白听见314开口道：“我们…找到张苹了。”
“所有的雪都落在苹果园附近。”
苹果园离张苹家并不远，只隔着几百米山路，而且越接近那里，岑白的痛苦便减轻一分。
直到看见张苹的那一刻，所有痛苦仿佛都回到了原主身上。
张苹的样子和在通灵界看到的样子差不多，身上抖不尽的泥土，他往前走几步，又在岑白面前停下。
“姐姐，对不起……”
岑白不知道他在对不起什么，是说他不该分神到通灵界去乱折腾，还是说他不该把痛苦都转移到不相干的人身上。
张苹见岑白没说话，又道：“姐姐，谢谢你请我吃馄饨，我都记得。”
“那是我吃过最好吃的。”
岑白一怔，“你怎么会……”
张苹没有解释，只是看着她笑，“对不起啊，我死之前没有吃饱，所以一直都很饿。”
“你为什么…会到通灵界？”
岑白鼻尖有些酸涩，这次不是疼的。
张苹眼神里还带着少年的懵懂，“有块石头引我去的。”
314问道：“什么石头？”
张苹摇头，“不知道，柳老板助我生出夙念茧之后，她拿了我的怨气，我就在人间浑浑噩噩地徘徊，也不知该去哪，我想回到人间看看爸妈还有爷爷奶奶，但我有了夙念茧之后就只能待在自己的鬼域了。”
若是正常死亡的鬼经无常殿入了地府，便是有了鬼籍，在入轮回之前可以有机会得到冥界的通关文牒返回人间，地府里叫“回乡”。
可生了夙念茧的鬼或者不受黑白无常管束，擅自叛逃的恶鬼，便不能回乡，只能待在通灵界以及自己的鬼域里。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正逢上那块石头来引我。他说我可以去通灵界，在那里在建一座鬼域，我不能去找的人，可以把他们引到通灵界来找我。”张苹继续道。
通灵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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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就是因鬼域而生，鬼有了鬼域，这些鬼域聚在一起便成了通灵界，像张苹这样把鬼域建在人间的鬼本就不多见。
岑白和314同时意识到，活人被引到通灵界里，这不就是岑白正在遭遇的撞鬼。
张苹看着他们的表情，一副做错事的委屈样子，将目光撇了下去，“我便分出一缕魂魄跟它去了。”
314问道：“那是块什么样的石头，你可看清了？”
张苹摇头，“我只知道是块会说话的石头，他身上都是光，我根本看不清。”
314看出他是真的不知道，便不再追问那块石头的事。
“你已经把牛艺博他们打成生桩，为什么还不肯散去？”
岑白细细地看过去才发现，此刻的他与那一缕魂魄有什么不同，他的夙念茧生的崎岖不平，一条又一条又厚又细的疤痕散布在全身各处，锁骨脑后，眼皮脸颊尽是伤疤。
张苹摩挲着手里已经腐烂的苹果，大雪落在他周围，却不敢落到他身上。
他忽而看向314，“你是鬼差，你一定去得了地府，能不能求你帮我个忙？”
314下意识与岑白对视，随后平静道：“你应该已经知道，你身上背了孽障，是不能再入轮回的，这个我也帮不了你。”
张苹默然片刻，“我知道。”
“我不是说这件事，我听说你们地府有一本生死簿，能看见前世今生，轮回何处，我想…我想知道我小弟和小雪，他们怎么样了。”
314犹豫了一下，掌心现出五边盒，一本书的虚影浮现出来。
张苹最起码是初中学历，看得懂生死簿三个字，他看见着314翻起来，眼睛也跟着亮起来。
“你弟已经投胎了，长得和你现在差不多大了，冯明雪还没有，不过也快了。”
314说完，岑白和张苹都想凑上去看，却被314拦住。
岑白抻着脖子想再看，314却侧身挡个严实。
张苹只好问道：“那、那我能再见我弟一面吗？”
314轻叹一口气道：“他已经不认识你了，看与不看又有什么意思？”
“只看一眼就好，求你了。”
“你只能看到一个背影，不能说话。”314妥协道。
张苹点头的瞬间，314腕间红线翻动，掌心黄沙涌起，眼前立即出现一面湖泊般清澈的镜子。
一个少年的背影立在那里，梳着利落干净的短发，穿着一身黑色毛衣，就在他要回过头的时候，镜像骤然消散，像化入水中的冰块。
岑白却敏锐地察觉到，蜮章不见了。
张苹怔了怔，眼里闪烁的光跟着那冰块一同化入水中，他垂了垂脑袋，“还有…我爸妈和爷爷奶奶……”
岑白应道：“等一切都解决完，我会帮你去看他们，如果他们有什么难处，我也会尽我所能……”
岑白还没说完，张苹便扑上来抱住她，“谢谢……”
已经够了，我已经逗留太久了……
眼泪沾湿岑白的前襟，她看着张苹后脑的伤疤渐渐散去，她正要抬手摸一摸那圆圆的脑袋，整个鬼形便化成一团灰烬，消失在雪中。
几朵雪花落在314的睫毛上，他的体温太低，雪落在上面都要许久才化，他轻轻一抖，再一抬头，阳光霎时落下来。
大雪初霁。
保安地中海的声音传出来，“诶！你们干啥的，怎么进去的，我们这施工呢，快出来！”
他一边把岑白和314往外赶，一边道：“这破烂工厂有什么好进的，快出来。”
岑白被推得险些没站稳，往314身上贴了贴。
314没躲，站在原地接着她，随即听见她问：“其实…生死簿是假的，上面什么都没有，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