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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7 章 第三盏灯(二)

作者:priest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魔君白离失踪第三个月,四处搜寻,依然杳无音讯。


    宋阿看着邹燕来愁眉不展,连下三道命令,命人继续搜寻时,忍不住插嘴说道:“战场上的事是刀枪说了算,谁的拳头硬,谁便能打赢,有我老宋在此处一日,便叫那姓顾的孬货过不得徐南,你这人好没道理,没事不准备防务,弄一些只会装腔作势的教宗在那里耍些什么幺蛾子,还要苦心费力地去找那妖怪!”


    宋阿是个很会打仗的将军,只可惜他是个粗人,虽然也识文断字,说不定遇上什么风雅场面,还能应付上几句骈句,但是会背诗的不代表就真的是风雅人,他虽然会背,但依然很不会说话,每次说出来的话都要得罪几个人,比如邹燕来——便是已经被他得罪得麻木了。


    这位宋将军向来瞧不上教宗,按说这事情由来已久了。朝中势力基本两分,一边是教宗出身的文臣武将,一边是文科武举登上天子堂之人,一般而言,能将子弟送入教宗中培养的,不是大富大贵,便是来头显赫,单是如此还不够,还要大有机缘,有悟性才行。


    贫民子弟却是少有这样的机会,因此教宗出身的官员们兀自清高自诩,掌控朝中大部分权力,寒门子弟却要筚路蓝缕兢兢业业得数十年,才能同这些先天便高人一等的同僚低声下气地问个安。


    这样的不公,但凡是人,便没有能泰然处之的。


    曾几何时开始,龙门已经不是鲤鱼可以跳的了,那又会开始有多少人……会打算设立一个新的龙门呢?


    不患寡,而患不均。


    偏巧宋将军便是这样一个登上天子堂的田舍郎,他乃是三甲一科的武状元出身,然而在朝中沉浮几十年,出生入死地卖命,末了却比不上张之贤一个年纪轻轻的后辈,对教宗自然是看不惯已久。


    可教宗势力毕竟极大,便是有人再看不惯,除了这位不拘一格的宋大将军,也没有多少人会直接言语出来。


    更何况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位听者还是邹大人这样一个根正苗红的密宗高徒。


    邹燕来眉头一皱,显然是老大的不悦,然而非常时刻,一将难求,倒也不好太难为他,只能捏着鼻子忍住了,心里颇为不爽地想,若不是朝中无人,定要想个法子把这莽汉发配得远远的,省得在跟前碍眼。


    宋阿也不知是故意讨人嫌,还是天性如此,见邹燕来不理会他,还不肯罢休,仿佛非要和同僚讨论一番教宗之过才好,也不看看这位同僚的屁股是和谁坐在了一条板凳上。便继续说道:“我听说,先皇殡天之时,指着那妖怪大笑三声,惨淡而去,谁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呢?要我看,顶数这些个国之禄蠹最是祸国殃民,若没有他们,恐怕也没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故,指不定我普庆现在还是个清平江山,各处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呢。”


    这话说得实在是太过,简直叫人是可忍孰不可忍。


    邹燕来自东岳之地与顾怀阳的红巾军一路打一路退守徐南,日夜殚精竭虑、枕戈待旦。他虽身居高位,毕竟出身显赫,向来游刃有余,什么时候吃过这样的苦?


    疆场无情,每一日都有人死去,每一寸的土地上都沾满了对手和自己人的血。


    三大教宗损失过半,别个不知道,就说密宗,但凡十二岁以上,能扛得起长枪,拉得开长弓的人都上了战场,马革裹着的尸身尚且不全,草草撒上的一捧黄土尚且未干,便是邹燕来涵养再好,听了这话,也不得不替师门冲冠一怒。


    他猛地一拍桌子,站起身来,怒视宋阿大将军,胸膛剧烈起伏数次,方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内忧外患,国难当头,还请……宋将军慎言。”


    宋阿与他对视片刻,冷笑道:“我不过稍加言语试探,邹大人便如此这般揣测,这个中是非,末将也总算是明白了。”


    邹燕来一皱眉,问道:“宋将军这话什么意思?”


    宋阿阴鸷地盯了他片刻,却不回答,兀自点了点头,转身掀开营帐的帘子走了出去,仿佛已经心领神会了什么。


    “虫蚁横行,国无宁日,不知今日社稷,姓甚名谁。”


    黯淡的灯光下显示出的力透纸背的字迹,被宋阿看罢后吞了下去,一字一句,便都像是装在了肚子里。


    这张字条来自他的老师,如今已经隐居乡野的前朝兵部尚书孙明冲,十几年来,一群杂牌野路的修道者异军突起,更有不世出的阵法奇材施无端,先解了密约,又分头数次专门围剿暗杀教宗中人,再加上旷日持久的战争,眼下的教宗和鼎盛时期已经完全不能比了。


    可谓是人才凋敝,正是个好时机。


    就在三天前,宋阿收到了这封纸条,他知道朝中老师那一派的人已经开始行动了,新皇不像先帝那样懦弱,登基以来几次三番动作,都有废教宗的倾向,只是苦于教宗势力太大,加之并不能名正言顺。


    眼下邹燕来抗敌不利,退守徐南,正好是个好机会。


    不知今日社稷,姓甚名谁——


    宋阿将这句话默默咀嚼良久,抬头望向璀璨得有些诡异的星空,一直望到被山峰阻隔得看不见的地方。


    这是最乱的时代,让人流血流泪的时代,也是个让人能够一展心中抱负,不负平生所学的时代。


    文治武功数十载,不过为了这家国天下鞠躬尽瘁,哪怕百年之后无情汗青不过一笔带过,也算……不白活这一场。


    须发半白的将军目光坚定,大步转身走回自己的营帐中,又是一宿彻夜不眠。


    同时,领兵直逼徐南大营的顾怀阳收到一张来自施无端的字条,上面只有一个字——败。


    又二十日,徐南大营大将军宋阿与叛军头领顾怀阳在钜州大战,整整一天一宿,顾怀阳辙乱旗靡,退守湘阳,宋将军亲自率兵追击三十里,三日之内接连收复“芦洲”“甘州”“颖卢”“阳城”等地。


    一战成名,将顾怀阳逼回东岳西境。


    一封联名上书当天便在大捷传来之时呈递到了皇上那里,公开弹劾教宗子弟尸位素餐,以邹燕来东岳失利为噱头。


    自古以来,教宗与皇族就像是两株彼此依存的植物,虽然总是貌合神离,却谁也离不开谁。然而阵法学在教宗中早已没落,变成了旁门左道一样的分支,却因此栽在了施无端手上,一直被他压着打,数年以来节节败退。


    徐南大捷,却叫皇帝终于看到了希望。


    在皇帝的默许下,这一年四月份,一场声势浩大的反教行动由一场战役的胜利和群情激奋的上书开始。


    千百年来暗潮汹涌的矛盾终于计划,一发不可收拾。


    而胆大包天的施无端——这个叛军中名声仅次于顾怀阳的大反贼,此刻便非常光棍地乔装一番,混迹在平阳帝都中,隐姓埋名地穿梭在他一手建立起来、至今终于开始发挥作用的神秘组织“人字号商铺”,在京城天子脚下,将越来越多的反教“义士”联络到一起,成为一支特别的力


    量。


    小到早点铺子,大到钱庄妓馆,只要有钱流通的地方,都有人字号商铺的影子。


    施无端坐在酒馆里,在一张小纸条上写下了“第三盏灯,随后塞入细长的竹筒中,叫道:“小二,结账。


    店小二麻利地过来,将身形一掩,将碎银子和竹筒一同收了起来,口中叫道:“客官慢走,好吃再来!


    然后擦肩而过,像是从未相识。


    施无端若无其事地在街市上逛了一圈,这才回到了他的临时住处——一家赌坊的后院,将袖中方才被塞进去的纸团拿了出来,上面是一行墨迹有些晕染的字迹:东海众魔影突然消失,不见魔君踪影。


    施无端低垂着眼睛将这张纸条看了良久,掌心中这才升起一小团火苗,将它烧去了,喜怒不形于色地在原地站了片刻,转身进屋去了。


    唯有进门的时候抓在门框上的手背上青筋暴露——


    他到底去哪了?


    他……还活着么?


    千里之外,举国上下已经春暖花开的时候仍然苍山被雪的大菩提山上,此时却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来人一袭白衣,看起来像是走了很远的路,白衣已经不那么白了,显得有些风尘仆仆,就呆立在施无端所设的大火之阵外面,表情迷茫,似乎有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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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失魂落魄。


    那大火圈子没有人能看到,除非有人想闯入大菩提山,又或者是大乘教宗违约,偏偏这个男人就可以。


    反教之风愈演愈烈,大乘教宗在菩提山中龟缩不出,闭门谢客,毕竟是千年古教,流传下来的古老大阵启动,几乎将整个山封闭了起来。


    然而就在这时,雪山中却下来了一个年轻的弟子,对这白衣男人远远地施了一礼,朗声道:“宗主有命,贵客前来,令晚辈出门迎接。


    白衣男人愣了一下,问道:“我?


    年轻弟子点头称是:“请随晚辈来,宗主在迎客亭等着客人。


    白衣人顿了顿,默不作声地跟了上去。


    大乘教宗的迎客亭在半山腰,正是雪顶与植物的分界线,那里开着一种奇异的花,没有叶子也没有花茎,直接从土里钻出来,一半紫黑色,一半白色,叫做阴阳花,传说是隔开阴阳两界的神花。


    一个老人行动略微显得有些迟缓,正


    在耐心地浇着阴阳花。


    引路的年轻弟子行礼之后便自行退下白衣人伸手在阴阳花上摸了一把白色的一面自动地扭了过去紫黑的一面却主动地贴在了他的掌心中像是有生命一样。


    老人头也不回地说道:“来了?坐。”


    白衣人皱皱眉问道:“你知道我是谁么?”


    老人放下水壶回头看了他一眼笑道:“魔君大名如雷贯耳。”


    白衣人正是失踪了不知多久的白离他迟疑了一下在阴阳花掩映下地石凳上坐了下来。老人也不和他说话只是慢慢地浇着花整整一个亭子的花挨个浇过来将枝叶一一摆弄好从正午一直弄到了日头偏西。


    白离却罕见得没有急只是在一边静静地坐着看着他摆弄一句话也没有说——若是叫知情人看见定要大大地惊诧一番喜怒无常的魔君竟然也有这样平和的时候。


    直到夕阳西下老人才挽起被泥土弄脏了边的袖子坐在了白离对面用沾了泥土的手倒了一杯凉茶放在白离面前说道:“魔君请。”


    白离还真的端起来喝了。


    老人看着他慢慢地喝了下去这才说道:“这茶水乃是阴阳花花露收集的须得混在雪水里一杯下去虽然冰冷彻骨却是能提神醒脑、强身健体的佳品。”


    白离竟然说道:“多谢。”


    老人看着他点了点头问道:“魔君何以至此?”


    这话问得白离一愣他皱起眉抬头望向那些不停地往他身边扎堆的暗色花瓣良久才有些犹豫地说道:“我……不知道。”


    老人并不催促只是沉默地坐在他对面细细地品着阴阳花露凝成的凉茶。


    又不知多久白离才仿佛自言自语地低声道:“我不知道也不明白更不清楚该怎么做。他们说你是大宗主是个不要脸的老狐狸还有人说你是这世上最有智慧的人你知道么?”


    大宗主执叶大师笑了起来捡起一片从远山上飘落下来的巨大的叶子卷成了一个卷贴在白离耳边说道:“这是菩提仙树的叶子仔细听。”


    白离侧耳听了片刻随后皱眉道:“我什么也听不见。”


    执叶大师说道:“本来就什么都没有仙音什么的都是骗人的。”


    白离不解地看着他。


    执叶大师说道:“有人说他听见了其实不过是他自己心里那样想想着想着便走火入魔了


    他伸出手指点了点白离的胸口说道:“心就是魔障困住你走不出去也困住他走不出去。”


    白离捂住胸口。


    执叶大师继续道:“然而魔君既然已经将失落的血脉和魂魄找回历经百劫九死一生。难道不是放下了么?难道不是走出去了么?”


    白离道:“可我并没有……我仍然不知道该怎么做。”


    执叶大师哈哈一笑站起来转身往山上走去口中却道:“这有何难将那大山推开将那深水分开将那破墙踹倒然后编一个草人哄哄他逗得他破涕一笑可不就得了?”


    白离怔住。


    直到执叶大师离开许久他仍然在暮色包围的山头呆呆地站着不知过了多久才慢慢地露出一个久违的笑容头也不回地往山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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