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记月二十三日。
国家自然历史博物馆的后花园有一片宽广的草地，遍植精心选育的草种，草地柔软发亮像闪光的地毯，一直延伸到杜诺河边。
博物馆里的茶座进门要先收取八百安索茶位费，这价格就算放在高京，也是黑心得离谱。但即使如此收费，这个工作日的下午，竟也能有一半的上座率。有钱人可真不少。我怎么没有钱？阿琉亚心想。
那位同小组的神学院同学约她到这里讨论小组课题，完全没提茶位费的事，若不是听游人讨论，她还不知道有这事。于是远远地踌躇不敢靠近。服务生却热情地迎上前来，像是早就在等她。直接将她带到座位旁。尼奥已经到了。
阿琉亚打心眼里觉得他们的学术产出根本不足以覆盖这笔成本。
座位靠窗，可以从最好的视角观赏那片绿茸茸的油亮草地在风里招摇。
“……我选了一些话题，你看看有没有感兴趣的。”尼奥兴致勃勃地向她介绍，“塞拉维性工作者及儿童生存现状调查、达蒙人体器官交易调查、垃圾山资源利用与贫民窟改造前景分析……”
“你是说，我们俩去研究这些问题吗？”
“是啊。”
“那，我们是要编造一些内容提交？”
“当然不。实地探访，掌握第一手资料。”
“不会被暗杀吗？”
“你怕了？”
“开玩笑，你才怕了！”阿琉亚当即拔高嗓门反驳。周围的客人都看向她。
她清了清嗓子低声说：“这些先不说，尼奥同学，你有没有发现，那边角落里，那两个人，一直在盯着你？你是不是有什么仇家？”
尼奥不经意地瞟过她说的方向，淡然道：“噢，是我们家的安全顾问，我的父亲派来盯着我的。”
“……那边还有几个人在盯着他们。”
“那是我的私人助理和我个人聘请的安全顾问。”
“私人助……你为什么会有私人助理和安全顾问？”
“因为有些事务需要他们处理，顺便需要保护我的安全。你说得没错，我得罪了不少人，有很多仇家。”
“好好好。”她心说最烦装X的人。揶揄甚至嘲讽道：“所以你是哪家的大少爷降世临凡？”
尼奥显然有些难堪，抓了抓脑袋，将族名含糊不清地从嘴里滚过：“呃，西悼。”
西悼。
她听见了，两只耳朵都听见了。转头望向窗外。杜诺河对岸是安德洛所的金融中心，三大家族的摩天大楼众星捧月地拱卫着王族经济金融事务部。
“是那个西悼吗？”她指了指远处大楼上的图标，向他确认。
他点了点头。
她内心有两秒的沉默。又心想大家族也没什么，可能只是偏远旁支罢了。这种类型当年她在帝金王国的时候刺杀过不少。上下扫视他那“孱弱”的小身板，向他比了比胳膊上的肌肉，劝说：“你应该学会保护自己。关键时候旁人都指望不上。”
“你说得对。”尼奥诚恳地表示同意。
“可是，你们有钱人家不是到处都有自己的庄园、会所、休闲乐园之类的，闲杂人等非请勿进的地方？为什么要来这样的公共场所？”阿琉亚问。
好在没从他嘴里听见“其实这里就是我家的”。
国家自然历史博物馆位于高京王宫正南方，原为安德洛所伏萨朝教宗“大领正”开铎五世的居处和办公场所，人称“新邸”、“无朽宫”。进入图邦朝后这里充当了一段时间的特殊监狱，后来又被改造成博物馆。博物馆内商业应当属于王族产业。
尼奥凑近她小声说：“你知道那种不论做什么说什么，都被人听着看着的感觉吗？时时刻刻都有人在注视着你，时时刻刻被监视、被审判——”
阿琉亚倒吸一口冷气：“那我可太知道了。”不就是在役寄种人每时每刻的生活。
她见过不在“管理名册（或被称为‘大命盘’）”上的寄种人，不受避忌条件约束，感受过什么叫做“寄种人之间能够认出彼此”。就像所有其他人都在黑白世界，只有彼此双方是彩色的。就算闭上眼睛，听觉也能标注出不同。
尼奥并不具备这种不同，他不是寄种人。他只是个被过度保护的有钱人。阿琉亚很不平衡。麦森集团的助学项目给她支付了昂贵的学费，但她需要打三份零工才够在京郊大学生活。
说到有钱人，她灵光一闪。“你听说过兔尾湖疗养院吗？”阿琉亚问。
看神情他果然听他说过。尼奥恍惚了一下，问：“狩山的精神病院？”
“我听说他们用因力机，但就连探针营都不敢去查，背后必定有钱权勾结。你觉得这个话题怎么样，一定能得到很多关注。”
小组课题是制造具有一定影响力的新闻热点。
“而且，”阿琉亚兴冲冲地说，“如果真能获得他们使用因力机的证据，对他们进行举报，我们可以得到一大笔奖金。”
好拙劣的借口，尼奥心想。他应当推辞几番，因为他知道兔尾院的背景。他指出：“可是我对奖金没有兴趣。”
阿琉亚愣了好一会儿，恨恨地说：“我……我感兴趣。”
“可是听说住在那里的人非富即贵，安保强度堪比银行金库，根本不可能混进去的。”
“可不就是混不进去……”
“什么？”
“啊不，我是说，尼奥少爷门路多，一定有办法的。你的那些提案是不错，但太过苦难了，现在的人都不爱看。如果能找到权贵偷偷使用的因力机的证据，不失为大学生为推进公平正义作出一点小小的贡献，一定能引起热议。”
她真的很不擅长编造谎言。尼奥无言。
二十六日凌晨，天亮以前，旗舰机群已经返回外卫西岭基地。
飞机上像有迷药似的，起飞没多久尼奥就沉沉睡去，等再醒来已经在学校门外，完全没机会领略第三特权非法基地的神秘景致。
天蒙蒙亮，尼奥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他被安全带绑在汽车后座。辛尔敏坐在一旁读一本大部头书，余光瞥见他醒来，向他说：“看起来，有人在等你。”
尼奥擦了擦口水，迷茫地望向窗外。看见不远处零星站着几个穿灰色外衣，神色异常的人。有一名个子稍矮一些的穿黑色正装打领带的男人正焦急地徘徊，时不时看表、接打电话。
“麦修——”尼奥一个激灵清醒过来。他四处找手机，又早不知去哪儿了。
“完了完了完了，达蒙阵仗闹那么大，要是被他知道我进了山里，亚农非把我卷吧卷吧塞进行李箱扔回女神岛，再雇十个八个黑大汉二十四小时看着我，连上厕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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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放过那种。快走快走！”尼奥惊恐地缩成一团，祈求道。
“我倒是赞成他这么做。”辛尔敏这么说，但还是顺从地让发动汽车先离开。
尼奥痛苦：“别说风凉话了，怪没人性的，我亲爱的辛尔敏大哥。救救我，哥哥。”
“都说了不要叫我哥，别乱了辈分。”
“我可是你看着长大的呀，难道你想要失去你这个可爱的弟弟吗？”
“你都不愿意叫我一声祖父。”
“呃，倒不是我不愿意，我的父亲他不太同意。”
尼奥下定决心，深吸一口气：“哥哥，要是我叫你祖父的话，你可以为我提供不在场证明吗？”
“你以为我真那么无聊吗？”辛尔敏冷笑，“说说看，怎么证明？”
尼奥喜出望外：“我就跟他们说，这两天我一直和你在一起，你要给我过生日。如果是你的话，他们不会多问的。一会儿我们随便找个地方假装过生日就好了。”
辛尔敏合上书本，看着他。片刻后说：“可我今天有事。”
“什么事？什么事能比你可爱的弟弟过生日更重要？”
“嗯……山上那些再也过不了生日的人，得处理掉。”
“好，停，我听出来了。你是说我还活着就该满足了，我明白了。”尼奥捂着胸口，忽闪着大眼睛问，“可是，你不会真的杀光他们吧？”
辛尔敏仁慈地笑了笑说：“你猜。”
尼奥甩头：“我才不会被你道德绑架，电车难题的解法就是没事不要去铁轨旁边乱晃。”
辛尔敏笑，新鲜的脑子总是很有意思。
“不管你要对他们做什么，那些活儿总不需要你亲自去干吧？”尼奥问。
“确实。”辛尔敏回答，“但我晚上还有个重要宴请。”
“宴请。”尼奥捕捉到关键词，理所当然地提出，“那邀请我一下，不就是我的生日宴会了？”
“你小子是真会蹭。”
“不行吗？”他看起来很失落，嘟着嘴嘀咕，“不行就算了，我还是很懂事的。”
辛尔敏无语叹息，又敲了敲汽车隔板，向前座的秘书要来一枚暗红色信封递给尼奥：“怎么能不行呢？再不行又要把芙路思抬出来了。”
二十六日，晚六点，朗晴公馆宴会中心的酒会邀请函。
尼奥狂喜，一把抱住他：“哥你懂我。”
“并不想懂。”辛尔敏挣脱。
“还有一件事。”尼奥想起来问，“昂娜姐姐没事吧？”
“嗯，她没事。”
“她没事就好，我还有事要拜托她。”
“……”好现实的小孩，辛尔敏心想。又说：“晚上的宴请她也要去。”
“哇，那可真是太巧了。”尼奥赞叹。他闪着亮晶晶的眼睛，举起邀请函指向其中一行字问：“那我是不是可以再带一个同伴？”
小屁孩得寸进尺，辛尔敏有些不耐烦，问：“你想带谁？”
“我的一个小组课题组员，社会新闻学，她对兔尾院很感兴趣。我想带她一起去见见昂娜姐姐，问问可不可以进兔尾院做一个小专题。当然了，直接拒绝了最好，我有更好的选题。”他期待地说。
辛尔敏摆手：“随你高兴。”
“你真好，哥，我永远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