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和高中的区别，蔡晓雯算是体验到了。
高中的时候，她可以肆无忌惮地张扬，因为她成绩好，她全班第一、年级前十，老师们喜欢她，同学们让着她，她总能交到几个喜欢她的好朋友。
大学就不行了。她有个性，她的同学们比她更有个性。或许因为她报的这个专业叫「动画」，都是搞艺术的，谁还没点个性啦？这个专业里，没人再看那些文化课的成绩，什么语数外文理综，大家看的都是「专业实力」。漫画画的好的，会得来一声“哇”，CG画的好的，会得来一声“WOW”，动画做的好的，会被抱住大腿喊：“大神！”
蔡晓雯高一开始学画画，高三暑假才摸到人生第一块手绘板，在此之前，她连系番传统漫画里的黑白网点、刮网刀都没使唤明白。而她的同学们，有的CG作品已经能参展拍卖了，有的高一就成了同人漫大手，有的动画还拿了金鳞奖。
有道是，实力不够，人缘来凑。倒霉到两者皆无的境地，倒令蔡晓雯忆起了她刚上高中的时候。中考摆烂，分班考砸，年级倒一进了吊尾车的班，班里的氛围……成就了好几对同学的青春爱情故事。
爸爸对她说：“雯雯不想学了，就来我的公司上班吧。”
妈妈对她说：“雯雯哪也别去，就考家旁边的XX大学。”
吓得蔡晓雯当即出了一后背冷汗，不不不！她要努力学习！她要考出省线，她要去外地的大学！自此奋发图强，三个月冲进年级前三百，五个月冲进尖子班，一年后捞到了全班第一，两年后……她出门艺考了。
没问题的，蔡晓雯。她对自己说，最难的时候已经过来了。做动画能有数学难吗？数学你都能考一百四五，做动画……一定也能做出一部至少能见人的动画！
好啦，冷静。
现在先拆分一下，她的问题都在哪——
首先是画功不够扎实。她想做人物动画，然而人体结构没背熟，动作自然就做不对。画素描时还能对着模特抄抄，画原创角色时只能靠理解默画。好，今晚临摹二十页伯里曼，把大腿肌肉结构背下来。
再来是透视也有问题。人物做出动作时，其实是多个几何体的穿插摆放，这个面该斜多少？那个角该歪多少？先用两点透视、三点透视拉一下……然后是色彩，用色土土的，临摹下莫奈的睡莲。分镜，镜头表现力不够，中近远景特写都有了，还是平，再去摹个一分钟《神隐少女》。节奏、过渡、转场……
蔡晓雯跟当初拆她文化课九门学科似的，把她现有做动画的能力瓶颈也给拆了个遍，列出了一堆增强目标和计划。再按着优先级排序，把垃圾Flash先扔一边，把她今晚的时间拆出一块块，二十分钟临摹莫奈色彩，半个小时练习人体结构，一个小时拉片学分镜……
这般搞到了一两点，她自觉各技能条均有所上涨，心满意足地收起桌板洗漱睡觉，次日起来继续。至于Flash一分钟动画……
“没人规定动基一定要Flash做吧？！”大周六的上午，蔡晓雯抱着笔记本电脑，坐在金洁惜桌边问。
后者专心地缝制着娃娃衣上的小纽扣，应道：“对呀，你看我就不做Flash嘛。”
对哦，洁惜做的是偶动画。也不对，洁惜最开始其实想做的是木偶戏，然而余老师说木偶戏不算动画，她才改做偶动画的，为此还去现学了球形关节和假发制作工艺。
这东西做的可太费事了，蔡晓雯眼睁睁看她做了一个月的头、半个月的身子、大半个月的衣服，反反复复地翻模调试……到现在还没开始摆动画。
“你这个……角色做完了，是不是还得找个地方搭布景？”蔡晓雯一边临摹大师CG，一边问。
“嗯，有的，”金洁惜用放大镜对着，把针戳进纽扣孔里，“温老师帮我在定格动画室里找了一张台子，布景我打算先弄简单一点。”伸长手拉出线来。
“哇，好期待看到你的人偶动起来~”黄羽头探出床帘道，“娃娃，你什么时候去定格动画室，叫上我呀~~”
“好呀，”金洁惜笑道，“到时候你们都要帮我搬箱子哦~”
“没问题！”何沐恩第一个响应。
“小case！”胡菲飞了个二连指。
“我也要去！”“我才不帮你搬箱子，我帮你打灯哈哈哈~”她另外两个室友也跟着嘻嘻哈哈应道。
蔡晓雯羡慕地看着她们。
……
在金洁惜的寝室混到了下午，蔡晓雯还跟人一起看了一集《大爆炸》，看古装木偶人被提着线在天上飞来飞去，这轰一声，那炸一团。
蔡晓雯其实不喜欢看这些江湖恩怨、爱恨情仇，她更喜欢看主角探索世界的冒险故事，比如《神隐少女》《大航海》这类的。然而金洁惜喜欢，她便陪着看了十几集，脑子被里面三千多个人物关系搅成一团乱麻。
“……娃娃，这两个不是好朋友吗？”蔡晓雯随手从桌上拆了一包海苔，“为什么又打起来了啊？”金洁惜这里总有吃不完的零食，堆得跟山一样。
“因为红头发的这个体内还睡着一个邪魔灵魂，想要入侵人间。”金洁惜便给她讲了下当前这集的内容，“白头发的这个本体不是魔界的什么花吗，也是开启魔界的钥匙。……反正有点复杂，现在红发以为白发才是邪魔，想要把他弄死，但白发是个很善良的人呀，而且非常单纯可爱……他们就成为了好朋友……嗯，好兄弟！很好磕的，你信我！”
蔡晓雯已经被这一堆设定绕晕了：“呃，你先告诉我结局，这两人最后怎样了？还活着吗？”
金洁惜倒也不介意剧透：“哦，白发被红发杀掉了。”
“啊？”蔡晓雯被惊到，“这是为什么？这两人不是好朋友吗？”
“……这个，怎么说呢？”金洁惜拿了片薯片，咬的咔嚓咔嚓，“红发体内的邪魔觉醒了，按照两人的约定，白发就要杀掉邪魔。可是剑捅进去的时候，红发就说‘谢谢你，唤醒了我’……白发以为好朋友回来了，就抱住他求他别死，然后就被红发，啊不，邪魔反手一剑捅死了，拿走他的心魂当钥匙去开门了。”
蔡晓雯：“……”
“蚊子，你信我，”金洁惜真诚地望着她，“这段真的很好磕的！”
蔡晓雯：“不是，你都已经知道结局了，为什么还要再看一遍啊？”
金洁惜很自然道：“你还没看过啊。”
蔡晓雯：“……”
不不不！就算是好朋友也不能强迫她看这种一听就很糟心的狗血虐恋！
蔡晓雯随手找了个理由，逃也似的回了自己寝。周六下午的宿舍里，其他人都出去了，就剩一个冷千萌在打游戏。蔡晓雯偷偷瞄了眼，发现是最近很火的《暗夜亡者》。
蔡晓雯再看看自己的笔记本电脑，熄了想玩的念头，带不动。照例爬上床，支起小桌板，打开Flash，她再次开始发愁。
苍天啊，这世界上还有什么能自动补中间的动画软件吗？尝过了高科技的甜头后，她实在不想自己趴灯箱上一张张画了……但以她的水平做Flash，恐怕只能做出《蓝猫红狗闯天关》的低配版……
蔡晓雯不报希望地去逛学校论坛，倒真让她找着了一个师哥发布的帖子，介绍国外有哪些新出的动画软件。其中一个叫AnimeXX的，介绍说是骨骼功能比Flash好用，还能导入PS图层自动加补间，她便下载下来试了试。
骨骼？哦，原来分别画好头和四肢的贴纸后，可以黏在火柴棍上，移动火柴棍就能控制人物动作了。这一点还挺像球形关节原理的。
画笔？诶，这一个个小点好像PS钢笔工具里的锚点，控制锚点就能控制线的形状、走势。点对点……能生成动画吗？……可以！
这下就算画不好，也能通过调点来呈现自己想要的动画效果了！
好好好，这个好玩！
蔡晓雯当即振奋了起来，顺着画笔工具挖出了毛笔刷、笔刷动画等等功能。而她这一试一发不可收拾，一下就试到了晚上——
“亲爱的动画人，我饿了！我饿了！
“快快喂我你做的动画！”
熟悉的小猫叫响起在耳边时，蔡晓雯还犹在梦中，紧接着帘外便传来了“啊嗷嗷嗷——”的一串愤怒惊叫，她连忙拨开帘子去看。只见冷千萌一个甩手扔出了鼠标：“靠！！在打本呢！”她面前的游戏画面灰了，“吓死我了，原来是兔子老师来了……”
“哈哈哈哈~~”她其他的室友们纷纷笑起来。“千萌，我还没被「爱你娃」吓死，就要被你吓死了。”
“就是！突然叫那么大声，我还以为你怎么了。”
“好了好了，催作业的来了，快交动画……”
蔡晓雯悄悄缩回脑袋，继续看向她的「爱你娃」。珠光色的小猫咪蹲在她的小桌板上，伸长脖子喵喵叫着：“饿了、饿了，要吃动画~”
笔记本电脑屏幕上是一段她刚通过调点方式做出的八秒水墨动画，熏炉生烟幻化成一名古代仕女袅袅转身。
“别急哦，”蔡晓雯一边安抚它，一边点击导出，“马上就让你尝尝新款动画的味道~”
小猫仿佛听懂了人话，尽管依旧叫唤着，又拿头蹭了蹭她的手。蔡晓雯感觉被碰的地方……毫无感觉。而在等待导出的时间里，她对这东西的来源更好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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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爱……到底是怎么制作出来的呢？
看起来像3D软件的建模，但又能跟人类互动。看起来像全息投影，但又不需要设备支持。为什么呢？为此，她上次还找了个透明玻璃杯装水，穿过小猫身体处看了看——没有变弯，没有发生光学折射？不是电磁波？
难道是什么量子生物？
“小爱，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呀？”她问它，“为什么非要找我们吃动画？我们做的和电视播的有什么区别吗？”
小猫歪歪头，继续嚷嚷着要吃动画。
蔡晓雯无语。她高中物理学的不太好，这会儿也不知该问谁，索性先不管了，先把眼前的动画做了。万一喂着喂着，这小猫就能跟她正常交流了呢？
这会儿好几个室友也都在跟自己的「爱你娃」说话，并为之取了各种各样的名字，有叫「兔子老师」的，有叫「天歌小姐」「花花妹」的……蔡晓雯的「小爱」在其中显得十分平庸寻常。
新软件导出的动画，她满怀期待地喂给了它，依旧得来了不好吃的评价：“……普通的形变动画，”小猫嘴咂巴咂巴，舌头舔舔，“比较流畅……没什么故事，只有八秒……没滋没味，不好吃……”
并冲她“嗷”了一句：“下次要喂我更好吃的！不然吃了你！”“嗖”地一下蹿没影了。
蔡晓雯记下了这句评价，倒也没太多失落，她还记得上一次的评价可是：“垃圾！这也能叫动画？！”至少听起来多少进步了。
交完一月一次的作业，蔡晓雯打算洗洗睡了，然而躺床上时，她忽然想到金洁惜的娃娃应该做好了，便一骨碌下了床要去看看。
这会儿晚上十一点了，许多宿舍还灯火通明着。洁惜所在的三零七就在她对面，蔡晓雯趿拉着拖鞋敲了门，给她开门的是何沐恩：“蚊子，怎么啦？我们都要睡了。”
“你们今天睡这么早吗？”蔡晓雯看大灯熄了一盏，不由放轻了声音，“我想看看娃娃的娃娃是不是做好了。”
何沐恩被“娃娃的娃娃”这个说法逗乐了，抿嘴笑着给她让开了道：“我觉得做好了，娃娃还在调试……应该明早就能拍了？”说着扬声问了一句，“娃娃，是明早九点去定格动画室吧？”
金洁惜没有回答。
蔡晓雯嘟哝着“怎么没人通知我啊”，走向了她坐的地方。关了白炽灯的室内显得昏暗了不少，然而金洁惜的书桌上又亮着一盏台灯，黄澄澄的光将她伏案专注的背影照得格外温馨。
蔡晓雯走到她身旁时，她正低着头，手里拿着半臂高的木偶，腮帮子一动一动地，似乎正在嚼着什么。兴许是制作偶人的过程太漫长了，金洁惜做的时候，不是手上拿着吃的，就是嘴里叼着吃着，一个月下来胖了十斤。蔡晓雯看习惯了，只当她又在吃牛肉干或红薯条，顺手也去桌上摸了摸，一愣，全是空袋子。
“娃娃，你也太能吃了吧？”蔡晓雯汗颜地问，“这么多都吃完了？你的娃娃还要调多久啊？”
金洁惜依旧没有回答。
蔡晓雯等了两秒，上手拍了拍她的肩，人没反应。蔡晓雯蹲下了身，探头去看，想看看她到底做什么做得这么专心。谁料映入眼帘的金洁惜嘴巴一开一合地，淌着血，啃咬着木偶的人头。
一颗晶莹剔透的玻璃眼珠子挂在了她的唇边。
“娃娃！你在吃什么？！”蔡晓雯惊叫出声，下意识地伸手去夺她手中的木偶，没拔动，对方的手攥得死紧，“你看清楚！这个不能吃！”
她的声音里透了恐慌，多少惊动了对方的室友。她们有的下床开灯，有的拨帘子问“怎么了”，有的走了过来，一见这情形也是吓了一跳：“怎么回事？娃娃你为什么在吃木偶？！”
“什么？！娃娃吃什么了？”
“娃娃这不是你辛苦做了一个月的头吗？”
“天啊！快来帮忙——”
几乎是五个女生一起上，生拉硬拽地才将这木偶从金洁惜手中抢了出来，到何沐恩手里时，这木偶的衣服裂了、手脚断了，头已然没了一半，另一半的去向可想而知。
“糟糕！这木偶头上装饰是有针的！”
“娃娃你疯了吗？！”
“快吐出来啊！”
“你们看，她是不是中邪了？”
“别看了！先救人要紧！”
“娃娃你怎么了？——再来个人帮我按住她！”
“按她舌头！给她催吐！”
“你们谁去打救护车的电话！”
打电话的电话，叫车的叫车，扒拉她喉咙的、灌水的，整个三零七一片兵荒马乱。
“——不好了！娃娃吐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