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上宫殿毁于天罚。
华亭各族都忙于搜寻失踪的弟子，群妖逃窜，万事万物回归到隐秘至宝出现前的模样。
而在所有人未发觉的一条荒僻小径，有一戴帷帽的黑衣人快速穿行，这人脸上满是利刃留下的细碎创口，嘴角溢出血丝，他抬手擦过，下一瞬有更多鲜血溢了出来。
而紧跟着黑衣人的，是一面目苍白的青年，迷迷蒙蒙，行进方向完全取决于前者。
疾风扫落叶。
他二人经过处，落叶皆沾着血。
行过许久，两鬼魅般的影子闪到山壁后一处石洞之中，黑衣人摘下帷帽，靠着坚硬的石壁缓缓滑落，喉咙翻涌，他先是俯身，咳出几口鲜血，再往后，咳出的竟是泥沙。
“阿婴……”一旁的青年虚弱极了，细心打量，他既没有心跳，也没有呼吸，站在那里，只是个不知冷暖的鬼。
“我没事。”褚英扯过黑色斗篷一角，擦尽嘴边血渍，脱下斗篷扔在一边。
她靠着石壁喘息，手还在发抖。
一坐一站，僵持许久。
褚英败下阵，她不跟一个做梦的人计较。
“主簿？”
他眼中微动，困在梦里，只轻轻应了一个字：“嗯。”
“李息？”
他仍是如此：“嗯。”
石壁抵着脊背，又凉又膈。褚英突然直起身，伸出一只手去拉他。他猝不及防，随她动作往前移了几步。
“坐下，我看不见你。”褚英下命令。
他便坐下，姿势有些奇怪，一腿横着，一腿屈膝立着，是不知所措。
褚英从未见过他这样，无论是李息，还是他在酆都端着架子扮主簿的时候。
她细细想着，在这件事情上，他从没有隐瞒的打算。
褚英忽然趋近，凑在他面前，靠的实在太近，两条胳膊撑在他腰两侧，望进他的眼睛。
“宛州冬日第一场雪，是指我回到华亭褚氏的那日？”
他终于有了几分清明，费力地理解她的问：“你是阿婴。”
“我当然是。”她再问，“可我是哪个阿婴呢？”
他眼中挣扎，像所有迷失在记忆中的人一样，他透过她漆亮的眼睛，看见的是昨日，去年，是过去的每一个时辰。
早在她的枯骨掩埋于衍州荒冢地时，他就在等这样的一双眼睛。他的世界早已无光，如同她在地底所见所闻，触摸到无尽的沙，听到哀鬼哭嚎。他空有一颗心，被红线穿得千疮百孔。
他微笑，笑也是千疮百孔，眼尾泛红，他挣扎了百年，现在可以展臂抱住她。
“郡主。”李息两手扣住她的肩，想用力永远困住她，却不敢用力，“我会带你回家。”
褚英怔住，看不见他的脸，却听出他声音哽咽。
“没有家了。”她回抱住他，手在他发后，“我们早就没有家了。”
————
两人在石洞里蹉跎半日，为躲避曹大人操纵树妖继续追杀，他们强忍不适也要出发了。
最近的地方是蓝田，李息用真身扮人太久，损了魂魄，酆都又万万不可返回，褚英只能将他安置在附近一座荒庙中。
她将斗篷盖在李息身上，半蹲着嘱咐他：“你在这里等我，我去妖市找找有没有镇魂的物件。”
说着，解下佩剑交给他。
“不可。”他仰面奄奄一息，按住她解剑的手，“带着你的剑离开。”
褚英并不理会：“你这回又打算叫我逃到哪里去？”
她看他的目光，笑了：“衍州？长生殿？”
“没用的。”她正色，“只要我还行走在这片土地上，他就不会放过我。”
褚英慢条斯理地将剑柄搁在他掌心：“你我现在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你不能总想着赶我走。我们在蓝田能多待一天是一天，往后的日子还很长，做鬼不比昨人，我能想到很多种以后，你呢？你的以后有没有把我放进去？”
他的掌心是冷的，浑身上下都是冷的，像从冰窖中凿出的怪物，两个冰冷的怪物蜷缩在一起取暖，终归徒劳。
“往前去，不要再回头。”他说。
褚英垂眼，眼睫轻颤，使他看不见自己的情绪：“一个两个，都不许我回头。既然不能回头，为何还要我醒过来？我在地下苟延残喘，你以为我靠的是什么……”
她揪着衣角：“我吊着一口恶气，无论清醒着，还是在梦里，全都是你们的脸和声音，心口好像缺了一块。我如今知道缺的这一块是什么，该找谁讨要，你们还不许我回头。”
她轻笑出声，对李息道：“你叫我往前走，为何你自己不敢用原貌出现？”
他沉默半晌，哑着声道：“此身貌丑陋，不敢惊扰郡主。”
“我见过的。”她喃喃道，“我知道你被火烧成了那副模样……”
她伸出一只手，指尖点在他眉心：“这个地方，烧穿了你的骨头，对吗？”
他怔怔地望着她，不知该作何反应。
她继续，指腹柔软，顺着他眉骨描摹，停在他眼角：“我喜欢——你这一颗泪痣，可惜现在没有了。”
“还有这里。”她的指尖缓缓下移，顿在唇边，“每次你看着我说话的时候，这里就会旋出一个涡。”
她的语气很轻，很轻，可仍然在继续：“我见过你和别人说话的样子，都没有，你只会对我这样笑，是不是？”
他身上极冷，她指尖点过的地方却有火焰燎烧。
再靠近一些。
他想这样说，只是想。
“……”李息牵住她的两指，“够了，郡主。”
“不够！”她打断，拧起眉，两指还放在他掌心。
“李息。”褚英叫他的名字。
“嗯。”
不够，她又叫了两次，次次有回应。
褚英放低了身体：“你应该看着我。”
他抬起眼，眼神疲乏，深不见底的眸色后是暗涌的波涛。
“太炎已亡，我不是郡主，你也不是中郎将。”她说，“别再让我一个人离开了，我找不到你们。”
————
离开荒庙，作为妥协，她还是带上了佩剑。
蓝田百姓和妖族和睦共处百年，形成默契，各自划分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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区域，互不叨扰。
褚英行为举止怪异，但在妖市，不会引起任何注意。
她连问许多家，镇魂的没有，炼妖丹的倒是多。
“鬼能用吗？”褚英问。
“怎么不能！”商贩道，“您只管想，就没有不能用的！”
褚英觑它：“都不算一个物种，妖丹怎么用在鬼身上？”
它眯眼笑，又细又长的胡须翘起：“我这儿就有颗现成的妖丹，不收你钱，免费给你示范下用法。”
“你知道我用它干什么。”
“哎哟，我可太知道了！”它侧手靠在嘴边，压低音量，“从华亭来的，没猜错吧？”
褚英掀眼瞟它：“消息传挺快。”
它洋洋自得道：“做生意的，没点手段怎么行。”它的手伸进桌下，一阵摸索，再次拿出手时，掌心托着一颗光芒暗淡的珠子：“喏，今个儿清晨收到的，一只兔子精，被雷劈的半死，妖丹碎成四瓣，我废了老大功夫才修补好。”
她笑道：“看来你这次颇有收获。”
“嗐，我就一瞎捣鼓买卖的。”商贩见她好说话，拿出更胜的热情应和她，“咱们这一片妖市不光是做自己的生意，赚到钱，四六分。”它比出手势，夸张道：“六分！那都是要孝敬给蓝田的妖大王！”
褚英一边见它摆弄手中的妖丹，一边道：“山君？”
“您知道？”它倒奇了。
“知道。”褚英点头，“听一只兔子精说的。”
商贩啊了声，挠挠头，看看手里的妖丹，又看看她：“难道说……”
褚英道：“无碍，我跟它不熟。”
它打着乐呵，还是有些抱赫，便找由头多说一些话：“外族人知道咱蓝田群妖的不多，知道咱们蓝田山君的更是少之又少，您到蓝田来真是赶了个凑巧，咱山君筹谋许久的一桩大事，这两天就要有结果。”
她给面子：“哦？竟有此事？”
妖丹在它掌心翻出花样，不妨碍它嘴皮子动得飞快：“蓝田后山有座九层塔，山君供奉它快百年之久，山上的小妖打从去年起，就说那塔出现异象，新鬼王要从塔顶诞生了！”
褚英道：“生在人间的鬼王？真稀奇。”
“是稀奇。”它乐呵道，“山君把宝全压在新鬼王身上了！等鬼王诞生，山君凭这一层关系，那不仅能扩展生意版图，直接做到他酆都去，运气好，哪日妖市开到九重天也不是不可能！”
褚英道：“这么信誓旦旦，酆都答应吗？那位掌事可是快要成仙的，哪会放纵你们胡闹，不端了你们山君的窝就算不错了。”
它撇嘴，语露不屑：“那谁管酆都就是个笑话，也就骗骗天上那群不问世事的仙君。咱蓝田的妖巴不得他垮台，好扶个正统的鬼王上台。”
说罢，它凑近：“你别不信，这事儿都传遍郡县了。山君为了讨新鬼王的欢心，跑遍西夷大大小小角落，搜刮出不少奇珍异宝，就前几日，还特意到华亭，找了一幅画出来。”
褚英心下一动：“画……”
它果然接了下去：“就是画，从华亭褚氏挖出来的呢，费老大劲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