讨要香火的年轻女子来了。或许未料到褚氏为她摆下这样大的阵仗，她脸上闪过一丝诧异，接着看到院中央的棺木，和棺木中变了形的尸体，诧异便由一点得意的笑容替代。
不得不承认，她身上有褚英的影子，她搜肠刮肚拼出一个早不存在了的人。
“一份赠礼，看来你们很满意。”她伸出葱一般的玉指点了点棺中人。
院中屋檐下悬着一排灯笼，在她出现时忽地都熄灭，唯一的光源只剩屋里半灭不灭的蜡烛。
老妇人目光沉沉：“东西已经备好，请吧。”
她俏声道：“将来我若得道成仙，会记得你们一炷香的功劳。”
说着，便施施然进了祠堂。
她从案上捡过玉珏，指着其中另块牌位：“你们倒是有心，连我兄长那份也补上了。”
无人回应。
她勾起半边嘴角，缓缓转过身，对上一排腾得灼灼的眼。
“怎么，想留我？”
老妇人伸出手：“拿香来。”
窈娘点燃三柱香，交给老妇人。
一院寂然，众人将祠堂围住，老妇人立于堂外，焚香叩拜。
“前朝褚氏一族几乎被朝廷追杀殆尽，一脉偏支幸存。”老妇人道，“太炎覆灭后，流亡在外的族人返回华亭，重新建起了褚氏。”
年轻女子哂笑：“说下去。”
“事在人为，人定胜天——”老妇人踏入堂内，越过她，兀自说了下去，“褚氏一朝兴，一朝亡，祖上林荫护佑一时，后边的路，却是我们一步一步走来的。”
老妇人神态怡和，看着牌位上一个个名字：“祖先有灵，并非我们仰仗他们过活，而是他们依靠子孙供奉。”
堂中年轻女子听后并不放在心上，可随后案台烛火闪烁，隐有金光流泻而出，凝成人形模样，直直向她逼近。
再看老妇人，虽与她咫尺之遥，丝毫不惧怕她的怒火，反而上前几步，目光落在她掌中玉珏：“此物是你盗来的？”
她迎上目光：“此物我所有，我就是褚英！”
“不，你不是。”
她于是发怒，利爪挥向老妇人的脖子。
咣——
金人显形，挡在身前。
年轻女子被激得连连后退，指尖猛得生长出细长藤蔓，捆住院外一人双脚，将他拖入堂中，其余人挥剑刺向藤蔓，可它坚如磐石，刀枪不入，以迅猛之速将人带到她手中。
“和我玩儿心眼，你们有没有这个命！”她狠声恫吓。
拖来这人被扼住喉咙，一手拼命扯动死死缠绕的绿藤，另只手摸到腰间，解下短匕想要抵抗。可那匕首挥至半空，便被左侧飞来的绿藤制住。
“看来一条命不足以叫你们安分。”长藤圈着匕首的短柄，将尖刃对准那人的眉心。
她狞笑，两指微微向下一按，长藤得令，立刻卷着匕首刺向他。
老妇人依旧平静，她身后几尊高大的金身忽在一瞬化作光影，飞向短匕。
顷刻之间，镶玉的匕首坠地，金光没入长藤，沿着它后缩的方向追赶，变作年轻女子指尖一点闪。
她见状，微变色，仍想着去捉那侥幸逃脱一死的褚氏族人。金光此时发作，迸出万丈光，在她体内窜动。
她觉察出不对，想逃，可另几尊金身分拽住她的手脚和颈脖。她只觉五脏俱焚，金光直捣她的心门，要炼化她一身难得的修为。
痛苦挣扎之际，怀中玉珏掉落，触及金光，反使得她脱离了束缚。
她陡然得了自由，拾起玉珏飞快逃出了祠堂，临前面目狰狞地甩下狠话：“哼！今日之事，我不会放过你们！”
说罢，遁地而逃，院中砖块破裂，松动的泥土之下有一股绿藤在快速移动。
————
身后尾巴甩不掉，怀中玉珏微热，引她往某个方向而去。
年轻女子破土而出，手捂在胸口，暗自调息。
眼前一座森然阁楼，还在褚氏府邸中。
她气息被金光搅得打乱，顾不得其他，钻身躲了进去。不料未走几步，尾巴便追了过来。
“真稀奇！好久未见过遁地的妖怪了！”那尾巴正是褚英。
“你竟有胆跟来。”女子侧目，面露不善。
褚英笑道：“你受伤不逃，反而躲到藏书阁，我怎么没胆子来了？”她随手拿过书架上一本书，扔到她面前：“看看，书上写的是不是你？”
书页摊开，赫然写着褚英生平。
女子轻轻一瞥，对她道：“你既然说我是妖，何必又给看这个。”
褚英道：“错了，你再仔细看看。”
女子升起些兴趣，下意识将目光放回到书上短短几行字中，读到某处，眼中震撼，勉励按捺保持冷静，却听褚英淡淡道：“建木树下万物生长，你还不满足？”
女子猛然掀起眼帘：“你是谁！”
褚英负手在腰后，灿灿然笑道：“一百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你就不记得我了吗？”
“……”女子一身戒备，突如其来的变故使她忘记了伤痛和接下的打算。满室烛光晃她眼，她盯着书上字句，面孔褪去血色，不可置信道：“……郡主……你……你应该早就故去了……”
褚英道：“我为你们浇水避风，到头来，你便是这样回报我的……”她怏怏不快，拾起地上的书册，踱步到女子身旁。
“……”一只手搭上肩膀，她不禁打了个冷战。
“怕什么。”褚英轻声说道，“那块玉珏不是我的，你从哪里寻来？”
她两手护在胸前，生怕怀中之物被褚英夺走：“……是我捡来的。”
“捡来？”
“……宫中，我在宫中见到两具尸体……”
褚英静静听着她的话，敛眉沉思。岂料她只挣出半句，好似颈脖给人锁住，讷讷地张着嘴，后半句如何也吐不出来。
“你……”褚英将她扶正，见她两眼黯淡，瞳孔中浓墨翻滚，接着爬出红色血丝，转瞬已占据她眼中色彩。
她一反方才模样，寒着声音道：“你还是出现了。”
褚英怔住，按在她肩上的手骤然用力：“为什么你有……”
红色的眼睛……
话未出口，对方轻而易举挣脱褚英的束缚，两臂伸展，慵懒道：“美人骨，玲珑心，可你为何就是想不通呢……”
地底隐有嗡鸣，接着藏书阁便剧烈地晃动起来，架上书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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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数散落。
那女子两手轻柔的舞动，似乎沉醉其中，哼着破碎的曲调：
“小姑娘，披蓑衣，小姑娘，去打鱼……”
她每唱一个音节，地底震动便剧烈一分。一遍唱完，有几瞬的静止，褚英听见自己的沉重的呼吸。
嘭——
阁楼石砖骤然被掀飞，在空中四分五裂，碎片到处溅落。
无数根粗壮如腿的藤蔓自地底而出，光滑的绿藤在探向褚英的过程中又抽出新的绿藤，一茬接着一茬，将她逼到阁楼二层，身后仅有一幅无用的画。
往后无退路，整座藏书阁已沦为那女子掌中玩物。
褚英心坠到脚底，掌心冰凉，她攥紧右手，指甲深深地陷进肉里。
她看着那双红色的眼睛逼近，过去的场景再次复现，梦中的鬼怪终于追到了现实。
藤蔓搭起长梯，托举年轻女子来到褚英面前。
她俯身，尖端布满锐刺的藤蔓扭动着一齐看向褚英。
她们离得太近，一掌之隔。
那双红色的眼睛盯着褚英。
诡谲魅丽的瞳孔中，倒映褚英的脸。
藤蔓尖端的刺溢出淡紫色的液体，凝成饱满的珠，快要滴落在衣襟。
藏书阁遍地狼藉，沉木书架垮塌断裂，两人在废墟中对峙。
恍惚之间，褚英身后画卷中传来水滴击石的声音，她抵在画纸上的手感觉到凉风吹过的寒意，接着便是一股巨大的引力将她吸入。
眼前视线陡然变得窄小昏暗，目之所及是逐渐缩小的圈，圈外那人面目阴沉，慢慢只剩下一对红色的眼睛。
……
这是褚英失去意识前看见的最后一幕。
今夜是梦，抑或整座褚氏的宅邸都是梦。
从来都不存在一个寡言的婴小姐，有的只是困囿于蘅山之变的褚英。
崇寿宫的穹顶悬挂血月，像那对眼睛的颜色。
褚英觉得自己病了，她口渴，乏力，脚步虚浮。她躺在谁的怀中，衣上若有若无的清香，是皇城莲池的荷叶香。
霁青，瓷釉，雁翎刀。
不对。
是李息。
她探出纤细的两指，抓住他的衣裳，可手上无力，一次又一次滑下。
“李息。”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虚弱，苍白，好像随时会碎一地的脆琉璃。
这声音太小，很快便被嘈杂慌乱的脚步声盖住。
她被安放在软榻上，有人附在耳畔轻声说话，似乎在叫郡主。褚英想回应，但喉咙生痛，好似刀渣掺进嘴里，迫使她和铁锈气息的鲜血咽进肚。
那声音还在，快变成恳求。十多年前镶金嵌玉的车驾驶出华亭，她的母亲便是在车窗层层帷幕后唤她：
“阿婴……”
褚英在迷梦中皱起眉，她说冷，随后殿中立起熏炉。唇边有水，她却撇开脸，因为水中有她难以忍受的气味。
又隔了许久，鼻间有清甜。
这才是水，褚英想。
她微微欠起身，尝到甘甜的水。
只是沾到唇角，有人移开她的水。褚英疑惑地掀起沉重的眼皮，在灰蒙雾气中，看清碗中盛着的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