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朝承明三十七年，扶风郡，谷河村。
少年蹲在村口的老槐树下，用一块青石打磨着手中的猎刀。十六岁的少年手指修长，骨节分明，虎口处生了薄茧。
刀刃在石头上发出“嚓嚓”的声响，与远处牧童的笛声混在一起，显得格外安宁。
“哥哥，你快看！”
九岁的小女孩举着一把野花跑过来，辫子随着她的动作上下跳动。她的小脸被风吹得通红，眼睛里却是闪烁着光。
叶烬抬头，抿着一抹微笑。他放下猎刀，伸手拂去妹妹额前的汗珠：“叶霜，又跑哪儿疯去了？天儿还冷，也不怕冻伤皮。”
“后山坡上开了好多花！”叶霜把花塞到哥哥手里：“给你编个花环，晚上戴着去听李爷爷讲故事。”
叶烬接过花，指尖上沾上了几滴花汁，在阳光下洇出淡淡的紫色。
想起母亲生前最喜欢这种野花，总说它们像天上的星星落在了地上。
“哥？”叶霜歪头看他：“你怎么了？”
“没什么。”叶烬迅速眨了下眼睛。
叶霜扬起小脸，满眼期待的看着他：“哥哥，今天能吃肉吗？”
叶烬揉了揉妹妹枯黄的头发，笑道：“昨天不是刚吃过兔肉吗？贪吃鬼。”
“可今天是你的生辰啊。”叶霜撅起嘴：“娘亲说过，生辰是大日子。”
叶烬手上的动作顿了顿。
今天是他十六岁生辰，但在这边关苦寒之地，打猎所得勉强够二人糊口，哪来余钱庆贺什么生辰。
叶烬将刀收好，牵起妹妹的小手洗干净：“你先回去洗把脸，我去把昨天套的兔子收拾了，晚上炖汤给你喝。霜儿年纪小，正是补身体长高的时候。”
叶霜欢呼一声跑开了。
谷河村背靠苍茫山，往北走是苍梧原，再北上一段路，便是柔然。村里位置偏僻，距离最近的朔州城有五十里路。村子不大，三十多户人家，大多是猎户和农户。村子外围着一圈矮土墙，风吹雨打的，处处是缺口。
叶烬每次经过看到这些缺口，都会想起母亲的话：这墙挡不住狼，更挡不住柔然人。
虽然地处边关，但因有北境军镇守，多年来倒也相安无事。
叶烬提着处理好的野兔回家时，夕阳已经西沉。村中炊烟袅袅，几个老人坐在大槐树下纳凉，孩童们追逐嬉戏。
这样的景象他看了十六年，熟悉得如同呼吸一般。
“叶家小子！”村长李老汉远远地招呼他：“过来，老头子有话跟你说。”
叶烬快步走过去。
李老汉是村里最德高望重的长者，也是少数读过书的人。他满头白发，脸上皱纹纵横，但眼睛依然明亮有神。
“李爷爷。”叶烬恭敬地行礼。
“嗯。”李老汉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本破旧的册子：“你娘生前托我教你识字，这两年你也学得差不多了。这本《六韬》是我年轻时从军带回来的，你拿去看看。”
叶烬的手在衣服上胡乱擦干净，才惊讶地接过书：“这……太贵重了。”
“拿着吧。”李老汉叹了口气：“边关不太平，多学点东西没坏处。你娘要是活着，肯定也希望你能多学点……”
李老汉的话还未说完，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叶烬猛地转头，只见村口不远处尘土飞扬，几个骑马的影子正飞速接近。那不是村里人的马——村里只有两头老驴和几匹拉车的驽马。
“是柔然人！”有人尖叫起来。
叶烬周身的血液瞬间凝固，冷意从脚底直窜上头。
他听说过柔然骑兵的凶残，那些来自北方的游牧民族时常南下劫掠，所过之处寸草不生。去年春天，百里外的张家堡遭柔然骑兵洗劫，三百多人无一幸存。
“霜儿！”他大喊一声，转身就往家跑。
身后响起了惨叫声和马蹄践踏声，催命鼓一样刺激着叶烬。他不敢回头，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
他冲进自家简陋的茅屋，叶霜正坐在灶台前烧火。
“哥？晚饭还没……”
“走！现在就走！”叶烬一把抓起墙上的猎刀和早已准备好的包袱，拽起妹妹的手就往外冲。
“怎么了？我的花环还没……”
“别说话！跟我走！”
两人刚冲出屋子，就看见三个柔然骑兵挥舞着弯刀冲进村子。其中一人发现了他们，发出一声怪叫，策马追来。
高大的柔然骑兵身着皮甲，脸上涂着靛青色的战纹，手中的弯刀在夕阳下泛着血光。
村中已经乱作一团，女人们呼喊着孩子，男人们抓起锄头、柴刀守在门口。
“叶烬！带上你妹妹往山里跑！”邻居家的伯伯脸色煞白：“柔然人过了河，离村子不到十里路。”
“宋伯伯，那您呢？”叶烬急切道。
“村长让我们去官道设障，你快——”
宋伯伯的话被悠扬的号角声打断。那声音低沉悠长，这会儿听着像是地狱传来的召唤。
“是柔然人的号角，来不及了。”宋伯伯面色如死灰：“他们来得太快了。”
“哥哥……”叶霜的声音发抖。
“快走！先找地方躲起来，然后去官军哨所！”宋伯伯推了叶烬一把，交代他。
叶烬没犹豫，拉着妹妹往村后的小路狂奔，叶霜被拽得踉踉跄跄，脸上满是惊恐。身后马蹄声越来越近，喊杀声、哀嚎声、房屋倒塌声，叶烬甚至能听到追兵粗重的呼吸声。
“进林子！”他推着妹妹钻进路边的灌木丛。
一支箭擦着叶烬的耳边飞过，钉在前方的树干上。
耳朵一阵火辣辣的疼，但他顾不上查看，叶烬半拖半抱地带着妹妹往山林深处逃去。
“别怕，霜儿，别怕。”叶烬喘息着安慰，脚下的步子半分也未曾减慢。
身后的追兵似乎不熟悉地形，马匹在密林中行动不便。叶烬听到对方用柔然语咒骂了几句，随后马蹄声渐渐远去。
不敢赌柔然人会不会折返，叶烬背着妹妹，一直跑到实在跑不动了，两人才在一处隐蔽的山洞里歇脚。
叶霜瘫坐在地上，小脸惨白，嘴唇不停地颤抖。叶烬低头，这才发现她的鞋子跑丢了一只，脚底被碎石和树枝划出了好几道口子。
“疼吗？”叶烬轻声问，从包袱里找出布条给她包扎。
叶霜摇了摇头，大颗的眼泪滚落下来。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别怕，有哥在。”叶烬把她搂进怀里，叶霜吓坏了，小小的身体在剧烈发抖。
夜幕降临，远处的村庄方向亮起了冲天的火光。
叶烬脱下外衣铺在地上，叶霜缩在衣服上抱着腿。
他站在洞口，望着那片血色般的天空，拳头攥得发白。那里有他生活了十六年的家，有教他识字的李爷爷，有总是偷偷多给他半块饼的王婶……现在一切都化为了灰烬。
“哥，都没了……”叶霜终于哭出声来，声音细若蚊蝇。
叶烬回到妹妹身边，紧紧抱住她：“我们还在。只要我们还活着，就有希望。”
“哥哥，你说什么时候才能不打仗，什么时候我们才能吃饱饭？”
叶烬揽着她，回道：“快了，会有那一天的。”
只是那一天有多久，叶烬不知道。
“霜儿，睡吧。”
叶霜勾着他的手指摇头，声音嘶哑：“哥……唱歌……”
叶烬愣了一下，随即轻声哼起母亲教他们的小曲。叶霜蜷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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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身边，渐渐闭上了眼睛。
妹妹窝在哥哥怀里哭着哭着睡着了，叶烬不敢合眼，他握着猎刀，警惕地听着洞外的每一丝响动。
叶烬是让晨光晃醒的，小叶霜还睡着，眼睛还是湿润的，显然昨夜吓得不轻。
他轻手轻脚把叶霜平放在地上，悄悄摸回村子附近查看。
眼前的残像让他胃部阵阵绞痛——房屋全部被烧毁，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村民的尸体。
李老汉倒在槐树下，胸口插着一支箭，手里还攥着那本没来得及给叶烬的《六韬》。
叶烬挥去泪水，将《六韬》捡起来，拂去书页上的灰尘，放进怀中。他在废墟中翻找能用的东西，找到半袋尚未烧毁的粮食，几件还算完好的衣物，还有父亲留下的一把短弓和几支箭。
回到山洞时，叶霜已经醒了，正抱着膝盖坐在角落里。看到哥哥回来，她立刻扑上来，说不出话，只是无声地流泪。
“霜儿，你怎么不说话？”叶烬捧着妹妹的脸道。
叶霜只是摇头，不开口。
“没事了，哥找到些吃的。”叶烬强作镇定，拿出干粮递给妹妹：“我们要离开这里，去朔州城。”
叶霜睁大眼睛，露出恐惧的神色。
“霜儿别怕，哥会保护你。”叶烬抚摸着妹妹的头发，心里沉甸甸的。
从这里到朔州有五十里路，途中可能遇到柔然游骑，妹妹又受了惊吓无法说话，但他别无选择，去了朔州城才能找到大夫给妹妹看病。
“霜儿，吃完我们就走。”叶烬收拾好东西，望向远方的山路。
十六年来，他从未离开过谷河村方圆二十里的范围，叶霜更是自出生开始便生活在村里，没有走出过村子。
等妹妹吃好，喝了水囊里的水，叶烬牵着她回到了村子里。
叶烬蹲下身，柔声道：“霜儿，你乖乖在这里坐着，哥哥去把他们安葬了就回来好不好？”
小叶霜紧紧抓住哥哥的衣角，眼睛红肿得像两颗熟透的桃子。她摇了摇头，不肯松手。
“那霜儿跟哥哥一起。”叶烬叹了口气，把妹妹的小手握在掌心。
村外的老槐树下，李老汉的尸体已经僵硬。叶烬小心地将老人胸口的箭矢拔出，箭头上还带着暗红的血块。
他脱下自己的外衣盖在李老汉脸上，然后开始挖坑。
“李爷爷教哥哥认字，是个好人。”叶烬一边挖土一边对妹妹说：“他总说读书能明理，能让人不做糊涂事。”
叶霜蹲在旁边，小手抓起一把土撒在李老汉身上。她张了张嘴，但只发出微弱的气音。
“别急，霜儿。”叶烬停下铲子，擦了擦额头的汗：“等到了朔州城，哥哥给你找最好的大夫。”
冬日的太阳总是温暖的，叶烬挖好了第一个坑。他将李老汉安葬后，又陆续找到了宋伯伯、王婶和其他几个熟悉的村民。
每埋一个人，他的心就像被刀子剜去一块。
他掀开自家倒塌的茅屋顶时，一股焦臭味扑面而来。
叶烬强忍着呕吐的冲动，在灰烬中翻找着。
母亲的梳子、父亲留下的猎刀鞘，还有那个装着一家四口画像的小木盒，烧得只剩一角。
连父母的遗物，叶烬都没护好。
收拾好东西，叶烬带着小小的身影站在村口，曾经炊烟袅袅的村落，如今只剩一片焦黑。
“看，霜儿。”叶烬指着远处：“翻过那座山就是官道，沿着它走两天就能到朔州城。”
“走吧。”叶烬背上包袱，把短弓挎在肩上，猎刀别在腰间，平视着叶霜说：“哥哥不知道朔州城会不会打仗，但是哥哥保证，不会让霜儿饿肚子。”
叶烬背着小叶霜，两人沿着乡间小路向南行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