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得秦管家到京与各位掌柜联络上时，林家的几间铺子已默默无闻地经营了几年。
商铺的位置都选在城南，与贾府的宅邸、产业刻意保持了一些距离。
四间铺子各自做不同的生意，首饰、糕点、布匹、胭脂，彼此并不十分相干，明面上也从不往来。
所以外头的人也并不知道这四家铺子内里竟是同一个东家。
因为有季掌柜这个本地人照应、接引，总能准确地找到各环节的关键之人打通关窍，所以当年众人到京之后里外沟通打点便少走了很多弯路，省却许多力气。
前期选址赁铺、领换文书等等虽也难免有诸多波折，最终也是顺利开张了。
照林家人的想法，这些铺子开来是给小姐将来添妆、撑场面的，第一要务是绝不能做蚀本的生意，在此基础上再寻求盈利，总之一切都要稳稳地来。
况且林家的商铺毕竟是外来的，若是风头太盛、做了“出头鸟”，恐怕就要将“地头蛇”招了来了，所以先只不温不火的做着。
虽然着意收着力，掌柜们却都是极富经验的，虽说南北风土迥异，众人适应得却快，经营几年下来，几间铺子都多少有些利润，其中尤以季掌柜的首饰铺子利润最丰。
这一次听说要见东家，掌柜们便将账本都带了来，就算小姐不看，到底也是表明尊敬的态度。
按照从前陶管家等人同林如海议定的章程，众人北上辛苦，这些铺子的本钱及掌柜、伙计的工钱应当全由林家来出。生意上的事情难以预测，尽人事、听天命，若真是赔了本，非但不要这些掌柜的贴钱赔补，还要另支给他们辛苦费和回乡的盘缠；若是得了利，便按三七开，给掌柜的们让利三成，以此酬谢他们的劳动。
黛玉今日看过账本后，却认为三七开有些不妥，执意要四位掌柜多抽些分成，三七改四六，给各位掌柜的再多提一成，以后视情况再看。
掌柜们听了，连连摆手，只是不依。
再没听说哪里的东家肯与店伙四六分账的，且听她的口气，将来说不准还要五五开，众人只当这个深闺小姐不懂里面的门道，这也难怪，谁家娇养的公子小姐是识得算账、摸过戥子的？
她天真懵懂，掌柜们却不忍如此占便宜，都说不行。
陶掌柜是扬州老宅外院管家陶兴的族叔，在几位掌柜里年纪最大、见识最广、说话也最有分量，还是他出言劝道：“咱们知道小姐是心地好，体谅我们几个老骨头一把年纪、背井离乡，但好叫小姐知道，咱们几个都是自己愿意的，并没有人逼着才来。如今咱们在这里做的也都是擅长的事，并不如何辛苦。老太爷和老爷从前对咱们是有大恩的，夫人更是慈悲心肠，咱们几个的全家老小早年间都是靠着林家才有活命的营生，待到小姐管家的时候，更是连咱们的‘身契’也赏了下来，熬了几代人，从此终于叫孩子们得了个自由身，这样的大恩大德，便是叫老陶我立时拿一条命来给小姐，我也是绝没有二话的。”
陶掌柜说到激动处，声音不觉便提高了些，想起这还是在人家道观的地盘上，连忙又压低声音，笑道：“不提这个、不提这个，想我老陶一把黄土埋了半个身子的人，能托小姐的福，来瞧瞧这京都的阜盛风土、重新做一番事业，知道我这半辈子的老经验在天子脚下的京城竟也行得通，我真是高兴。”
侯掌柜也笑道：“陶兄正将咱们心里的话说出来了。我还单有一样好处——南边家里潮气重，我虽然眷恋乡土，可到了这个岁数，总是难免有些个风湿的毛病，正需得这北方的气候来烘一烘这把子老骨头！”
其余几人听了，都呵呵笑起来，纷纷附和着。
黛玉并非一味天真，只是在她心中，钱财终是外物，如今铺子既有盈余，多拿一份给这些忠心耿耿的老家人有何不可？便是自己赚得少些，可到底还是赚的。
她见几人意思十分坚决，也只好日后再议，便嘱咐若有什么难处一定及时同自己说，众人都答应了。
要紧事都说明白了，黛玉又关切道：“秦姐姐，今日我外祖家奉娘娘之命在此地清场打醮、内外戒严，连本观的道士们都给赶了出去，你们在此是否妥当，有无麻烦？”
秦管家笑道：“不必担心。嗳，我起先道贾家是如何的一个‘严整世家’，原来不过都是些面子上的工夫。你瞧外头那位管事的爷，并那么一些漂亮的哥儿们，阵仗铺排得倒很大，但统是只顾自己受用，并不是用心做事的主儿。我冷眼这么一瞧呀，上上下下真可谓是‘漏洞百出’，如此倒白费了我们许多预先的构画和布置了。还有一件，这清虚观也实在并非什么不染尘俗的‘方外之地’，老观主这边厢答应了贾家要清场三日，转头还不是放了那一窝蜂的其他人进来，更何况我们这么零零散散的几个人？左不过就是向他使些钱罢了，又打什么紧。”
一窝蜂的其他人？
黛玉和秦雪好奇地对视一眼，奇道：“除了你们，还放进了什么人？”
秦管家笑道：“嗳哟，这可问着我了，因为总不与我们相干，我倒没细问，只是瞧见有那么一起子人罢了。”
她一面说，一面便向窗边那孩子问道：“朗月，一早你们观主亲自接进来到后山的那些人是谁？”
那孩子听见叫他，便用小手扶着凳子，慢慢从窗上下来，笑道：“倒也寻常，不知是城里哪个贵人家的家眷来观里进香的。来的也是一个老太太，也带着孙子、孙女，嗯，还有好些个下人，只是没贾家这么大排场，也不听戏，来了便安安静静的在后殿里，这会子应该还没走呢。”
稚子童音清脆活泼，让人听了心情也轻松起来。
因为这孩子要答话，那边离窗最近的季掌柜便即起身，接替了孩子的位置往窗前望着风。
黛玉仔细看这孩子，见他头上用青色发带扎着两只小髻，青布衫、小麻鞋，清清爽爽的一副小道童打扮。
待得看他腰间还别着一只剪筒，秦雪这才知道，原来他竟是方才在山门前把贾家众人闹得人仰马翻的那个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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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花的小孩子。
黛玉笑道：“原来是这孩子。”
秦管家笑道：“小姐方才见过他了，他道号‘朗月’，是季掌柜的孙子。别看他年纪小，这次可帮了咱们大忙呢。”
这孩子玉雪活泼，很讨人喜爱，黛玉笑道：“季伯伯教的好孙儿，当真是十分机灵。”
季掌柜在窗侧站立，听见黛玉赞他，却不敢唐突抬头对视，只低着头一拱手。
比起其他掌柜的，他的话似乎格外地少。
陶掌柜呵呵笑着，替他解释道：“老季这个孙儿啊，也算是同小鬼儿手里抢下来的。从生下来时便有些不足，季家人抱他去了多少医馆、看过多少大夫，都说不好养大。后面听人说出家人的福气大，便是阴司的人也要卖几分面子，季家人就死马当活马医，要送这孩子出家。说来也真是有些缘分，京郊有这许多寺庙、道观，老季偏偏就拣定了这‘清虚观’，简直‘未卜先知’一般。若非有这样一层关系在，咱们今日的事可没有这样顺利了。”
季掌柜又向陶掌柜一拱手，轻轻清一清嗓子，这才道：“我虽是不大信这些，可这孩子自从送了来，倒真是慢慢好了。我又冷眼瞧着，这清虚观虽然并不是什么清净地方，观主对底下的人却还和气，如此我每年也多少捐些香油钱，就叫他一直在这里住着。只是这小猴儿虽然长在道门，又由他师傅带着念书、学道理，可还是皮得很，我当真怕他误了正事。”
朗月听了急道：“如何就能误了事？爷爷，你不曾看到，刚才有那么许多人，我也并没给她们捉住，秦大娘叫我送信给那些人之中‘最好看的姐姐’，我一眼便瞧出谁是最好看的，并没传错了信。”
众人都笑起来，季掌柜笑容慈和，也笑道：“好、好！你是能干的，是我看小了你，爷爷给你赔不是。”
林家人的氛围真的好和谐，秦雪突然有些感动。
秦管家从怀中取出一只纸卷并一幅卷着的小像来，向黛玉笑道：“这样要紧的事，我可不敢敷衍、说什么‘最好看的’，虽然也是实话，却总有个万一。小姐此前传信来，将今日要着的衣裳形容早告诉了我们，我这里又有一张小姐样貌的画儿，明白告诉给了他，这才放他去的。这是好一个油嘴滑舌的小猴儿，他倒会说嘴。”
什么画像？
黛玉接过纸卷展开，与秦雪一同看时，只见上面用工笔绘着一个少女，着色简单，却极有神采，虽然与真人样貌微有些出入，一眼看去却正是黛玉无疑。
两人忙看落款处，见那里只有一句话，“吾女十岁芳辰”，另有一个朱红小印，黛玉认得那正是父亲的私章。
秦管家叹道：“老爷当年送小姐北上，貌似坚决，其实心里怎么舍得？此后每年小姐生辰时，老爷都要给小姐画上一幅画，可叹也没个临摹的对象，不过是比着旧画的模样儿、一年比一年再画得大些罢了。我这次来时，就带了这最后一幅，也想着能给小姐留个念想。”
黛玉心内感动，将画像珍重地收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