穗儿笑道：“知道，姑娘一向里说，这位姨奶奶也是可怜人，不许我们同别人一样乱说她的不是。”
紫鹃在她头上轻轻点了一下，嗔道：“是、是、是，你什么都明白，下次犯错儿可不许再向我讨情了。”
穗儿笑道：“辛苦姐姐们教导我，如今我已学得乖了，不像才来的时候那样爱犯错儿了。”
紫鹃轻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叹道：“咱们姑娘瞧谁都觉得是可怜人，对谁都那样好。只盼老天爷也多可怜可怜咱们姑娘、待姑娘再好一些儿才好。”
穗儿道：“我们底下人都说，林姑娘一定是长命百岁的，将来还要讨一个英俊能干的姑爷，风风光光地做诰命夫人呐。”
紫鹃笑道：“呸，人小鬼大。这个话你敢对姑娘说去？任姑娘再好性儿，也要揭了你的皮去。我看你雪雁姐姐说得有些道理，女儿家一辈子未必也只有指望嫁个良人、做高门夫人这一条路呢。”
穗儿疑惑道：“那还有什么路？”
紫鹃想了想，低声笑道：“这个我也说不上来了。”
二人悄悄说笑一回，接着又听下去。
只听赵姨娘道：“我真正是要同她们明刀真枪地干上一场，才教她们晓得我的厉害，不将我娘儿两个看小了去。好嫂子，多亏你告诉给我，不然我统不知道这些事。那些小娼妇儿，面上做得倒好，我只当她们是好的，背地里恐怕叫她们说我眼瞎、耳聋，不识得她们的真面目，更不知怎么取笑我去了。”
夏平的娘道：“哎唷唷，姨奶奶正是要有这个志气方好，便是我们看着，也是替您高兴呐。”
赵姨娘道：“你去罢，等我换件儿便利的衣裳便去。”
夏平的娘答应了，得意洋洋地便出来，一路笑着、一路往外头去了。
紫鹃和穗儿两个忙弓着身转过廊角，理了理托盘，跟着便一前一后快步走着。
就假作是才来的一般。
好在那夏平的娘去的倒不是她们来的方向，两人便径直往房里走去。
刚进门，便听赵姨娘的丫鬟小鹊劝道：“歇歇罢、歇歇罢！我的姨奶奶哟，您何苦又趟这个浑水去，便是吵赢了、打赢了，又能讨什么好儿了？不过是白生气一场。”
紫鹃轻咳一声，里间顿时歇了声音。
只听小鹊警惕地问道：“外头是谁？”
紫鹃扬声道：“姨奶奶好，我是林姑娘屋里的紫鹃，是林姑娘打发我来给三爷和姨奶奶送东西的。”
门帘哗啦一响，小鹊探出头来，便如见到救星一般，喜道：“紫鹃姐姐。”
又向里间一努嘴儿。
紫鹃点头，带着穗儿进门，瞧见赵姨娘盘腿坐在炕上，旁边一只衣服箱子虚掩着，想是开了一半又合上的。
因刚在生气的缘故，她的脸上尚有一片燥红未褪，瞧着还是气鼓鼓的样子，一对耳坠子也仍旧晃着。
常言道，娶妻娶贤、娶妾娶美。
这赵姨娘的容貌的确是十分出挑的，不然也入不得贾政的眼，更生不出探春这样标致、出众的女儿来。
美人儿赵姨娘只是被她的出身所累，她不曾读过书，见识又浅，这也罢了，若是性子柔顺懂事些，便是袭人、秋纹之流，偏偏她还是天生的一段直肠子，耳朵根软、性子又急躁，极容易被人挑唆着当急先锋。
每每她与人吵起架来，都是绝不吝惜气力的。
到她四肢狂舞、五官乱飞的时候，任谁也看不出这也是个美人儿了。
紫鹃同穗儿按规矩给赵姨娘行了礼，笑道：“我们姑娘问姨奶奶好。这些是我们姑娘打南边儿带来的东西，姑娘说，东西不值什么，只是图个新鲜劲儿，给三爷和姨奶奶解闷子的。姑娘本来说要亲自来，只因今儿才回来，屋子里紧着要收拾，便说改日再来与姨奶奶说话儿呢。”
她一边说着，穗儿便将给赵姨娘与贾环的礼物放在炕上。
赵姨娘的这一份与给太太们的一样，是些绸缎衣料与茶叶等，只不过照例在份额上减半；送贾环的则是成套的纸墨笔砚等物，分量极足。
赵姨娘看了东西，尤其那些细滑的衣料，她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爱不释手。
她在家里时，一向受凤姐的压制，等闲是不能有好东西给她的，屋里的衣料子只够按规矩给自己和贾环裁出四季衣裳来，再多了就没有了，更别提这样整块的好料子。
赵姨娘心里欢喜，早忘了生气，忙让紫鹃坐，一面道：“又让林姑娘破费，只难为林姑娘想着我们。小鹊，你还站着干什么，快给两位姑娘倒茶。”
她这样说着，又想起前头的话，不由得又委屈起来，道：“论理我看这家里只有林姑娘还正经拿我们娘儿两个当个人看，便是三姑娘——我挣命似的好容易养下来的，也是没良心！她如今大了，照样自己拣高枝飞去了，哪里还管我们的死活呢。”
紫鹃谦让一回，不肯坐那绣墩，自往脚踏上坐了，劝道：“我们这些做丫头的，年纪轻、不知道轻重，还全赖姨奶奶教导我们呢，所以您老人家说话儿必得配得上您这一份体面才是。论理也不该我说这话，姨奶奶权作听着当玩笑罢——就如您方才说的这话，有那明白的，知道您是念着我们姑娘的好处；遇上那些不明白的，便以为您是说家里别的姑娘都不知道规矩似的，可不是得罪人了？您本来没有这个意思，这不是白白惹了气来？”
赵姨娘打了一下嘴道：“嗳，我就是这样顾头不顾腚的性子，话说出口来，才晓得不当讲。你说的是，我哪里有那样的意思！别的姑娘自然也有好的，嗯，姨太太家的宝姑娘，日常也总照顾我们，还带环儿顽去。”
紫鹃笑道：“可不正是呢。再说三姑娘，那是最心热的一个人，旁的人看不出，您这个做亲娘的还不晓得？现在有一个她去将太太哄得那样熨帖，这还不是好事？太太念着姑娘的好儿，心里还不是要记姨奶奶的人情儿？别人家谁不盼着自己姑娘上进，只叹没有生出三姑娘这样好的人品、模样儿，到了姨奶奶这倒好——不说盼三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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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我瞧倒是狠命扯起她的后腿来了。你也叫人家评评理去，三姑娘她岂有不恼的？”
赵姨娘忙否认道：“我……我哪里扯她后腿来着，我……我自然也盼着她好，我只是瞧不惯她忘了自己的出身，只顾去卖太太的好儿，伙着别人一起作践我们娘儿两个。”
小鹊一直在旁边听着，只怕紫鹃能将这位拎不清的主儿劝服了才好，这时恨得将脚一跺，道：“我的姨奶奶哟，三姑娘何曾作践您来着？都是那起子嚼舌头的混蛋老婆们，有事没事就来罗唣您。那些人哪有一件正经事？成日搬弄这个、挑拨那个，非得挑唆得一家子离心离德、鸡飞狗跳的，她们才高兴呢，偏您就信！”
紫鹃佯作不知方才的事，问道：“怎么，谁又来说了？”
赵姨娘鼓着嘴不说话，小鹊便对紫鹃道：“好姐姐，是这么一回事——这一程子我送去洗的衣裳总也没送回来，算到今日都已是第十日了，我就去问着她们。结果刚才夏平的娘来说……”
赵姨娘为人还算有些义气，听见将夏平娘说出来了，忙道：“不是她！”
小鹊气笑道：“都这会子了，姨奶奶替那些人有什么好遮掩的？”
小鹊接着道：“夏平的娘说，我们送过去的衣裳还在那放着呢，还没洗。我自然着急，问她怎的，她倒能装出一副为难的样子，说前几日是琏二奶奶那边的衣裳要得急，浆洗房便将三爷的衣裳挪后边儿洗。好容易今儿个是要洗了，因晴雯姐姐过去说要洗宝二爷的手帕子，问明白前头是三爷的衣裳，就动手将三爷的往后挪了。夏平的娘还编排了晴雯姐姐好一通话，我都不敢学出来的。我劝姨奶奶别信，姨奶奶不听，还要出去跟人家干仗呢！”
赵姨娘听了十分羞恼，忙自炕上半跪着探身来捂小鹊的嘴。
小鹊机灵，一下子跳开去，道：“今儿就是拼着挨顿打，我也得把话说完。姨奶奶成日生气别人不尊重，可是您瞧瞧，谁家好主子天天张罗着要跟丫头们骂架去，没得让人看笑话！”
赵姨娘气得要跳下炕来打她，一面骂道：“浪上了天的小蹄子，是我平日惯得你过了！”
穗儿见状，忙往旁边让了两步，小鹊觑着空儿便躲在紫鹃身后，紫鹃笑着将赵姨娘拦住。
紫鹃将赵姨娘的手挽住，送在炕边坐好，笑道：“我当是什么事，原来是为了这个。姨奶奶心里不愿三爷受委屈，这也是情有可原。依我瞧，姨奶奶是关心则乱，才叫那些人给哄了去。”
赵姨娘歪过头来不解道：“怎么是哄我呢？”
紫鹃笑道：“不说别的，姨奶奶只往这一件上想来——以宝二爷那个性子，平日里，他的东西谁敢碰呢？更别说是‘手帕子’这样贴身的东西，岂有送给浆洗房的婆子们去洗的道理？只这一句话，就可见是那些人不老实，专会编出这样的瞎话儿来哄姨奶奶呢。”
小鹊点头道：“可不正是这样呢，偏生我们姨奶奶听说为着琏二奶奶、宝二爷，就把三爷的衣裳拖了又拖，就不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