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红一觉醒来,想起自己睡前许下的承诺,在床上怔怔坐了许久。
她的原则总是那么容易因王槊打破。
可也不知是不是婚事屡屡受创,丹红对成婚一事,愈发敬谢不敏。
只是她看王槊兴冲冲模样,眉眼皆被明光点亮,实在不忍泼他的冷水,到嘴的反悔又收了回去。
这样一耽搁,待到王槊选好吉时奉上雁礼,婚事过了明面,丹红就更不好反悔。
王槊倒是乖觉,哪怕感受到丹红心中的犹豫,也没有立刻急匆匆提亲,以免让她感受到急迫的压力,反而老实了一阵子,待丹红上一桩婚事的风波结束后,他才正儿八经上门提亲。
看似正正经经登门拜访,可目光总是流连在丹红水润的唇上。
到底厮混过一段时间,欲念怎么样都藏不住,再擅于隐忍克制的人总会在某些细处露出点端倪。
不过实在忍不住了,他也就是央着丹红往无人处一亲芳泽,不敢再做越矩的事情。
可王槊对这场婚事看得越重,丹红随着婚期临近的焦虑便越深。
想想,总不可能再冒出第二个王槊坏她婚事,却不知这股忧虑从何而来。
婚期定在次年暮春。
虽然有充足的时间筹备,却没法用时间消解丹红的不安。
及至婚时,王槊怕她饿着,悄悄使人往喜轿里放了一叠点心,可丹红却不觉得饿。
她已经两天没吃什么东西了。
五脏六腑都被那股莫名的焦躁情绪塞满,完全没有饥饿的感觉。
可她知道婚礼上事务繁重,自己这样不吃不喝肯定不行,遂味同嚼蜡般咬下半块点心。
这半块点心不抵什么用,丹红跨过门槛的时候,忽觉一阵天旋地转。
“你怎么了?”
清脆的女儿家声音在耳边响起。
丹红一眨眼,眼前却不是金线红绸的喜扇,而是绿波青山。
说话的人就在她身边,奇怪地看着她。
“唤了你好几声,你怎么不应我?”比她小几岁的少女嗔道。
丹晓珍,丹家的偏房,与主家关系颇远,和她一样寄居在主家。
丹红脑海中莫名闪过一段记忆。
她和丹晓珍在丹家的经历。
“我……”丹红张嘴,却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隐隐有一个念头飞快溜走,她怎么也找不到头绪。
很快那股淡淡的不对劲感也如潮水般消失。
她被亲娘卖掉后,辗转多地抵达莫都,本有一名大官的管家看中要买回府做婢女,她却阴差阳错与莫都的丹家人相认,接回丹家教养。
衣食无忧的长到了二十岁。
她这个年纪,许多同龄的女子,孩儿可能都已经开口说话了。
丹红的婚事却很是不顺。
今日也是参加一个游园会,丹家数名未婚的偏房女儿结伴赴会,显然又是相看的意思。
丹红淡淡垂眸,对丹晓珍笑道:“美景在前,一时有些出神。”
丹晓珍撅了撅嘴,怏怏的与丹红说着小话:“大夫人前日责我做事毛躁。”
那是自然。
养在主家的丹家女儿,每一个都是联姻的棋子,大夫人当然希望她们能更好的展现棋子的价值,品格出众、端庄典雅。
丹晓珍又道:“你的未婚夫婿要是好好的,现在就不必陪我在这儿。”
丹红笑而不语。
小姑娘直言快语,喋喋不休:“你都死了两任未婚夫婿,还有人向你提亲吗?”
其时没有克夫这样的说法,恰恰相反,前朝有一员大官之女连死三任未婚夫,时人皆道她乃天命,寻常男子承不住这样的福分,遂入宫为妃。
话虽如此,可惜丹红是泥坑里的贵人命,不值钱。
聊起丹红那两任已赴黄泉的未婚夫,丹晓珍轻叹一声:“张公子真是可怜,好端端走在路上竟遇歹人。”
丹红垂眸,做出适时的追思遗憾之色。
可那姓张实际是死在了自己粉头的床上,因为死法太难看,张家人为掩人耳目,谎称他是夜间行路不慎遭歹徒暗害。
至于那粉头手上壮阳助兴之物从何而来,倒没人追查过。
丹晓珍又感慨道:“白公子身子虽弱些,但为人温和体贴,姐姐待他多有亲厚,也是佳婿人选,可惜病重无医。”
丹红也跟着轻叹一声,嘴角微勾,好似挂着苦笑。
姓白的原是一点儿病都没有的,他那副瘦杆子的模样,实则是五石散过量吸食的结果,他每每散热时情状癫狂,不知打伤了多少下人仆从。
丹红拢着身上的披袍。
一旁的丹晓珍又关切道:“姐姐的寒症还未大好吗?”
丹红似宽慰般笑着摇摇头:“好许多了。”
丹晓珍叹着气小声嘀咕:“红姐姐身体一向康健,别是叫白公子过了病气……”
她倒是不知道,姓白的身上只有要散发的热气,过不了寒症。
已是暮春时节,天气渐渐闷热,她捂得严严实实的披袍下泛出一身薄汗,可惜做戏要做全套,身上还得捂得严实,辛辣的热食还得多吃一段时间。
一个吸食五石散成性的病鬼,一个青楼常宿身染花柳的嫖客。
想想也是,家世上能叫丹书意满意的联姻人家,联姻人选的品格自然不敢恭维。
丹红垂眸敛下心中的厌烦。
她很早就意识到,丹家将旁支的女儿接到主家教养,打得主意是用出嫁丹家女儿的方式,靠微薄的姻亲关系,维系丹家与世家豪族间岌岌可危的关联。
可惜她生来冷心冷肺,养不出知恩图报的心。
面对一个个如狼似虎的姻亲对象,丹红实在是难以狠狠心闭眼往火坑里跳。
只能背地里做些恶毒手段,万事以自保为先。
但她怎么会不明白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的道理?随着丹红年岁渐长,与她相看的人家只会越来越不堪。
丹红暗暗盘算着,要不要用手中这些年攒下的银钱,从春闱的寒门士子里选一个称心的资助。
榜上有名最好。
若是落第,那样的人家受她恩情,迎她入门日子也好过些。
不过丹红又怕看走眼,相中一个人面兽心的家伙,吃她嫁妆又累她生活。
真是烦心。
小姐妹正聊着天,忽然一静。
丹红抬头看去,却见昔日顾尚书的正妻方夫人携女走来,她正和举办这次游园会夫人轻声交谈着,嘴角挂上客气的微笑。
前两年顾斯兰因贪腐案判了斩立决。
他的妻女受太子庇佑,前段日子复归莫都,但夫家荡然无存,又做过奴婢,日子自然不会好过。
丹红以前曾远远看过顾衡卷几面。
曾经明眸皓齿的小姑娘而今憔悴许多,附在母亲身边垂眸不语。
饶是与她素无相交,丹红也不免唏嘘。
正此时,一旁有个小官之女嘀咕道:“这里春光灿烂,怎么会有残花败柳?”
她一向追随右相女儿身侧,沾染些文人的清高,对从腌臜地里爬出来的女子不免轻视许多。
丹红先是评估过她和对方的身份,又不打眼地观察一圈周围人的反应,尤其是右相之女,随后才笑着轻声道:“花开花落自有时,何来残花败柳之说?”
她说完这话,又立马对右相之女道:“尝听闻尊相曾受方老先生一字之恩,也不知小姐可否同咱们分享一二?”
方老先生其人,在座许多年轻姑娘甚至没怎么听说过,皆面露茫然。
丹红虽身处下位,却能洞悉风向。
更别提她为了自己婚事,笼络许多送柴起灶的底层人,能获知不少有用的消息。
右相之女深深地看丹红一眼,推说陈年旧事她也不太清楚。
不过她转头便笑着与方夫人交谈起来,表明她的态度恰与丹红猜测的一样。
丹红她们充作添头的姑娘自聚在一旁聊着闲事。
有人聊得起劲,不慎道:“听闻太子的腿上……”
“慎言!”立刻另有人打断她,她也及时反应过来,讪讪闭嘴。
这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
太子暗中查访北州,却被与外族勾结的北地官员陷害,不慎落入外族骑兵手中,幸得边境百姓相救拖延,才没被掳到关外。
只是他身负重伤,尤其是试图逃跑被抓回后,凶恶的鞑子竟打断了他的小腿。
耽搁那些日子,即便回到莫都请名医救治,也落下微跛的毛病。
即便她们注定与太子无缘,得知此事亦不免为英俊倜傥的太子可惜。
不过女儿家更喜欢聊些风流韵事,又低声笑着提到太子还带回来一位舍命相救的女子,正是顾家从前的奴仆,都说是因她求情,太子才想法子将方夫人母女捞出来。
“最多一个侧妃吧。”有人含糊道。
奴仆出身的平民女子,加上太子现在身有缺憾,若想继续压住底下已经成年的弟弟,恐怕得有更牢固的姻亲关系站稳脚跟。
丹晓珍听着,忽然碰了碰丹红,轻声道:“那个新任的皇城使你可曾听说过?”
丹红自然知道。
因救下太子有功,又在北地军营里混迹一段时间颇得军功,随储君回到莫都后受赏得封官职的一个泥腿子。
父母双亡的北州人士,在莫都毫无根基。
虽受太子青眼,可太子现在自顾不暇,他的青云路自然也不上不下的卡着。
正配她们这些不上不下的女儿。
丹晓珍问这话,想来夫人有意将她嫁去,提点过几句。
丹红却摇了摇头,做黯然神伤的情态:“我听闻白公子弃我而去后大病了一场,久不闻莫都事。”
丹晓珍便将此人的事迹简单说完。
末了,她颇为不满道:“不过是偶然救下贵人,混了个一官半职,其实就是个庄稼汉,恐怕大字都不识一个,粗鲁庸俗。”
显然瞧不上这桩八字还没一撇的婚事。
丹红也不喜欢行伍出身的男人。
这些粗汉子往往一身汗臭、不通风情不说,军营少见女人,他们兴致起来的时候,什么人都往怀里搂,想想便觉得膈应。
不过丹红扫了眼侍立一旁的侍女,淡笑道:“婚姻大事,皆由夫人做主,咱们谈论这些做什么?”
游园会结束时已经过午。
各家女儿三五结伴,或赴下一场约,或归家去。
丹家的家规严苛,生怕她们在外厮混辱没了丹家仅有的门楣,并不许她们随意逗留。
一群丹家的姑娘们便似圈养的羊儿般被赶上马车。
丹红一上马车便脱下披袍,趁丹晓珍还没上来火速擦去颈间薄汗。
马车骨碌碌行着,她悄然靠在窗边,感受一阵忽一阵的清风,解去身上的闷热。
突然,马车猛地一顿,丹红“砰”一声磕在车窗上,撞出个红印子。
从车外的嘈杂声中得知,她们这辆马车的车轴年久失修,方才碾过一块石头,不慎颠簸断裂了。
丹红二人刚刚下车,就听见身后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怎么了?”
二人循声看去,是个身着官服的壮年男子,小山一样的身躯立在她们身后,带来几分沉闷的压迫感。
她们迅速后退几步,规规矩矩行了女子礼,将交涉之事全部交给车夫。
这也是丹家的家规之一。
得知车轴断裂后,男人挽起袖子,也不管身上体面的官服是否受污,也不怕站在路中央的马儿会否受惊拉着车从他身上碾过去,竟直接钻到马车底下,“咚咚”干起活来。
丹家二女对视一眼,眸中是同样的想法。
真瞧不出来,看着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却是个古道热肠的人。
约莫过去半刻钟,男人从车底钻出,灰头土脸丝毫没有影响他铁板一张的慑人面孔,只听他言简意赅地说:“好了。”
丹红虽有疑虑,但瞧车夫绕着车看了一圈,兴高采烈向男人道谢的模样,便将心吞回肚子里,又朝男人福了福身,便同丹晓珍一道回到车上。
从头到尾没开一次口。
上车时,她听到车夫询问男人的身份,欲禀告主家,答谢男人。
丹红鬼使神差般回头。
却见男人抿了抿唇,一言不发,径自离去。
丹红莫名觉得,他好像有点不开心。
随后她又将引人发笑的念头丢开,失笑忖度:一直板着张脸,哪里看得出开不开心,自己多想些什么呢!
丹红没想到,不过几日,她竟又和这个男人偶遇了。
也是因为她年纪偏大,夫人怕将这个乖巧聪明又好拿捏的孤女砸手上,一连让她参与数个聚会。
丹红自然乐意出门,还能多从底下人那里探听到更多的消息。
今日参加的踏青,约束不严。
丹红寻摸到一个机会,借口困倦小憩,乔装溜出脂粉堆。
她跑到车水马龙的闹事,一个转身的工夫,腰间钱袋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丹红倒不着急。
她知道是谁偷的,这条街是那小子的地盘,他虽与丹红相熟,却没有熟人不盗的江湖义气,不过等她找上门去,为了她这个长期主顾,小贼头还是得乖乖交出钱袋。
只是约半刻钟,那小子便被一个高大的男人像拎小鸡仔似的拎到丹红面前。
这道身影前两天刚刚见过,丹红不可能认不出来。
可对方出现得太过及时,丹红一向谨慎,立刻心生提防,暗暗打量着男人,蹙眉思索着他的意图。
结果男人将钱袋递给她后,拎着小贼扭头就要走。
“等等!”丹红叫住他。
迅速想了个理由,丹红道:“不知阁下尊姓大名,我好报答一二。”
他转过头,明亮的眸子定在丹红身上,片刻后冷冷吐出一句“不必”,转身离去。
丹红想:又生气了。
真是个莫名其妙的人。
不过这回丹红看清了他的容貌。
端方周正的五官,浓眉大气的双眼,尤其是那点漆似的瞳子,叫人过目难忘。
所以他们应当是萍水相逢的。
那他一直跟着自己做什么?
还是她草木皆兵了?
但见他拎着小贼往官府走,丹红心下一惊,她可舍不得这好用的探情员,当即一跺脚追上去:“且慢!”
别看这男人冷冰冰不理人,却是丹红唤他他便停脚,乖顺到不得了。
丹红掩下心中一丝异样,笑盈盈道:“我看这小贼年纪轻轻,许是一时行差踏错,且饶他一次吧。”
岂料男人又定定地看了她好半天。
就在把丹红看得心里发毛时,他竟再次听话地放开小贼。
小贼甫一落地,顾不得许多,迅速逃得无影无踪。
丹红这会儿真是摸不着头脑,犹犹豫豫地问:“敢问,咱们见过吗?”
这话问出口,她便恨不得把舌头咬断了,怎么能问出这种傻话。
不是前两天刚刚见过一面吗?
男人却忽然抬眼,灼灼目光望向丹红,照旧板着一张辨不出喜怒的面孔,眼神里却莫名露出几分期待来。
这份目光承载了太多美好明媚,叫丹红有些受不住。
她慌张地撇开脸,摸不清面前的男人究竟想做什么,只讷讷道:“我虽乔装改扮,但相比阁下已经认出我的来历。”
丹红微微垂眸,做羞赧状:“不瞒阁下,我是寄居在丹家,丹家家规严格,若叫夫人知晓我四处乱跑,恐怕会觉得我言行无状。但请阁下替我隐藏一二。”
对方没有应声,丹红更觉心下打鼓。
她暗暗觑了眼男人的神色,又道:“还请阁下告知身份,以免我心惴惴。”
其实这是完全站不住脚的说法。
男人的身份告不告诉她,跟她请求男人不要将见过她的事透露出去,完全是两码事。
但丹红也不知今日怎么了,心里像被他的眸子点着一把火,焦急地想要问出他的来历。
她心里一急,那被她隐藏了近二十年的恶劣秉性又冒出头来。
忍不住怨怼面前这人真是不通礼节,依照莫都的规矩,早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就该主动言明身份,要不怎么害得她现在心境焦灼?
男人似乎察觉到她隐藏在含蓄外表下的迁怒不满,几息后缓缓吐出一个名字:“王槊。”
“王槊……”丹红低喃一声,忽然抬起头,睁大双眼。
王槊面无表情的脸上浮现一抹喜色。
却听丹红道:“原是新任的皇城使,某有眼不识泰山,还望勿怪。”
王槊的眼神又冷了下来。
他依旧一言不发,扭头就走,不知道在耍什么脾气。
丹红看他走远了才撇撇嘴,暗道:怪人。
她又在街上绕了几圈,才寻摸到那小贼头的栖身处。
小贼头正疼得龇牙咧嘴,一见是她立马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冷哼一声:“我道你是打算卸磨杀驴了呢,使个皇城卫的家伙逮我。”
丹红笑道:“谁叫你手脚不干净。”
二人又你来我往拌几回嘴,丹红才表明来意:“我想向你打听一个人。”
这两天丹家夫人又给丹红说了门吏部员外郎的亲事。
面对夫人时丹红自然含羞带怯无一不可。
但叫她盲婚哑嫁那绝无可能。
她这才寻摸个机会,出来打听一二。
原来这名员外郎是科举出身,刚过而立之年,比丹红大了整整十岁,原配丧期刚过,夫人是想将丹红嫁去做续弦。
丹红脸色难看。
这鳏夫膝下还有一儿一女,什么老夫少妻的妙,她嫁进去就是吃力不讨好。
又闻此人迂腐古板,做他的妻子恐怕约束不比在丹家少。
丹红琢磨着该想什么法子毁了这桩婚事。
她忽然想到小贼头刚刚说的话,鬼使神差道:“你认得今日抓你的人?”
小贼头鬼精鬼精的,立马伸出手,示意这是另外的价钱。
丹红笑骂一声,慷慨解囊。
却听他道:“不认得。”
但见丹红作势要打他,他立马抱着脑袋急匆匆道:“但我知道他是皇城卫的人,八成没娶妻,家境也一般。”
“哦?”丹红起了几分兴味。
小贼头细细道来:“自他任职,每日在街上巡视,我偷东西都叫他抓住好几回,他要是有媳妇,做什么大半夜不到暖烘烘被窝里困觉,在大街上巡逻?皇城卫那些个禁卫各个在红袖街有姘头,晚上值夜都宿在温柔乡里,他八成是没钱,养不起,才大晚上拿我们这些小贼撒火。”
“他抓了你好几回?”丹红不知道为什么偏抓住这句话。
“是呀。”小贼头嘟囔,“大约看我年纪小,只没收了我辛苦赚来的银两,也没押我见官。”
“也不怪我当你卸磨杀驴,他今儿这架势,真是要把我押去官府好好惩治!”
丹红心下像是被什么东西莫名一触,泛出些说不清的心绪来。
她压住无从说起的感受,又给了小贼头几两碎银子以示嘉奖。
不过几日,夫人便唤丹红去寺庙上香。
这是含蓄人家通用的相看法子,丹红不消多问就知道那个吏部的老鳏夫也会在同一天去上香,只要人家看中,二婚的礼仪不需要多复杂,定好日子摆几桌酒菜,就能将她一顶小轿迎进门。
丹红心里发寒。
这老鳏夫不比前两个,她打听多次,都难以从他身上找到突破。
丹红咬牙,暗道只能破罐子破摔了。
及至上香那日,夫人支使丹红同一名随从到寺庙后院取她上次供奉佛前的一卷佛母图时,丹红料想那个老鳏夫大约就在这段路的某个角落。
丹红并未循着最常走的路线,找了个借口反绕到前院。
只听“噗通”一声,前院的荷塘里激起千层浪花。
“快来人!有人落水啦!”周围的香客急忙高呼。
但见一道黑影“嗖”一声飞过去。
丹红还没在荷塘里扑腾两下呢,便被一道有力的臂膀稳稳托住,浮出水面。
她的水性不错。
可救她的人水性却不大好,半天没见脑袋伸出水面。
丹红怪道一声谁这般不自量力,凫水技术差成这样还敢跳下来救人。
她也怕伤及无辜,忙不迭折返回去。
丹红的手臂从那人身后穿过腋下,却发现自己单臂完全扣不住他的胸膛,这样健硕的上身让她脑海中一道身影突然闪过。
水中的丹红忙甩甩头丢开奇怪的联想。
她两臂环住此人,脚下踩水往岸边靠拢,幸好有浮力相助,否则这大块头她绝对拖不动。
丹红原以为这人呛水昏了过去,好不容易挨到岸边,一抬头看见了双炯炯有神的熟悉眼眸,心中只有个“果然”的念头浮现。
水性不好,但人乖觉,呛了水也没拼命挣扎。
要不然丹红还真捞不动他。
抓住岸边的草木后,二人便迅速分开,在众目睽睽下分作两边爬上岸。
老鳏夫见丹红被这么多人瞧见了湿透的模样,早甩袖离去。
也就丹家这样对女儿待价而沽的人家,以及冥顽不灵的腐儒,才会巴巴死盯着女子臂膀上的白肉不放。
丹家夫人也已闻声赶来。
她见王槊衣着朴素,当他是来上香的平头老百姓,心生不喜。
丹红更不敢叫破王槊的身份,生怕夫人干脆将她塞到王槊怀中,王槊若不愿娶她,说不准夫人情愿把她许人做妾。
一个父母双亡、寄人篱下,手中有无丰厚嫁妆,年纪还偏大的姑娘,而今连丹家苦心维持的名节都受损,许给谁做妾再正常不过。
于是丹红披上好心人给的外衣,怯怯缩在夫人身后。
这么多人看着,夫人不好直接离开,总算挤出几分好颜色,使下人给王槊几两碎银,博一个知恩图报的好名声。
不过藏在后边的丹红暗暗瞪了眼王槊。
谁救谁还闹不清楚呢。
本来她自个儿就能从荷塘里爬出来,只要打消老鳏夫娶她续弦的念头就成,现在跟他在水里一番纠缠,更难找个可心人嫁出去了。
王槊似有所觉般抬头。
却见丹红瑟瑟缩在人群里,低着头,很是可怜。
他犹豫了一下,一眼不发地接过银两,连声谢都不曾说,径直走了。
夫人面上有些挂不住,心中暗骂:果然是低贱的人家,一点礼数都不通。
她又扭头看向瑟瑟发抖的丹红,长叹一口气。
这丫头聪明乖巧,长得清丽可人,她原本对其抱有厚望,不说入达官贵人后院做一房侧室,嫁给哪家庶子为妻也是好的。
可偏偏婚事不利,竟拖到这把年纪。
丹红亲爹早亡,捱了千山万水的苦被卖到莫都,恐怕本就是个命硬的孤星,还想找个亡妻的人家与她碰一碰,谁曾想闹出这档子事儿,对方家风清正,眼里容不得沙子,这门婚事怕是难成。
夫人掩下心中愁绪,令丹红去后院换身干净衣服。
这会儿倒不派人跟着,讲究什么大防。
大抵是觉得丹红的名声坏无可坏。
丹红换好衣裳,循着来时路往回走,脚步忽然一停。
只见一棵郁郁葱葱的无患子树下,杵着道熟悉的挺拔身影。
他远远瞧见丹红走来,立刻伸手递去一个钱袋。
“谢你救我。”沉闷的声音响起。
丹红情不自禁地笑了。
不知怎么,她看王槊总觉得他有股与外表截然相反的傻乎乎的温顺。
她倒不客气,干脆收下谢礼。
丹红眨了下眼,在今天一堆糟心事里难得好心情地说笑:“知你古道热肠,可日后救人前还是得三思而后行呀。”
王槊想说,只是因为落水的是她。
所以他抛下一切犹豫。
可想想自己这话根本无从说起。
遂闷闷“嗯”了一声,扭头离开。
丹红盯着他宽阔的肩背,笑容也落下来。
怪人。
他又莫名其妙不高兴什么?
丹红返回的路上,忍不住思索王槊其人。
事不过三,不到半个月的工夫,她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姑娘,已经和对方“偶遇”三回,次次他都能及时出现相助,上回丹红还觉得自己有些多疑,这回却是板上钉钉。
不过他究竟想做什么?
若说看中她,有几分情谊,可偏偏总是铁青着张脸,木木地盯着她,分毫不见风花雪月的意思,出手帮助后也没有逗留交往的倾诉,若不是频繁相遇,真和乍碰上个热心人没什么区别。
丹红实在想不明白。
却没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已经满脑子都是那个怪人。
是夜,王槊在东宫同太子商议要事后,正要起身告退,却被太子叫住。
“王槊。”太子温和地笑着,“找到你要找的人了吗?”
他神色清明,身姿端正,在边关的劫难与身体所受的损伤似乎并未令其精神沾染任何阴霾。
“找到了。”王槊沉声回答。
太子又问:“可要孤下令赐婚?”
王槊稳稳摇头。
他知道丹红根本就不记得他,贸然求婚只会让她为难。
丹红回房才想起打开钱袋,却发现里边除了夫人给的几两碎银,还有一张百两的大额银票。
无功不受禄。
丹红只怕馅饼里藏着砒霜。
她将银票叠好,想找个机会还回去,可又因手头的拮据,忍不住起了贪念。
怎么能算“无功不受禄”呢?
她到底是把人救上来了,这也是人家自愿给她的。
丹红犹犹豫豫着将银票藏在贴身的小口袋里,只觉得更加心烦意乱。
但很快另一件烦心事接踵而至。
从夫人房中出来后,丹红再维持不住脸上的假笑,顶着温暖的阳光都觉得身体发寒。
那日寺里,江阴侯的小儿子无意中瞟见她凫水身姿流畅,颇为意动,欲纳她做侧室,这对夫人而言可是再好不过,唤丹红来也没有商量的意思,已然定下。
那个好色之徒,丹红不必出门打听,就知道他有多少红粉知己、莺莺燕燕。
她紧紧攥住小口袋里的银票,终于下定决心。
抱歉,这笔钱她是不能还回去了。
没过多久,丹红便羞涩地请求夫人许她外出挑选购置些陪嫁物件。
连陪嫁都不需要丹家出,夫人嘴上客气几声,便高高兴兴许她出门了。
丹红在丹家下人的陪同下定制金玉首饰漆器妆奁等物件。
而后乖乖回到丹家,不再出门,安心待嫁。
那日行在路上时,看着周围来来往往的人流,丹红忽然想:若是我佯装摔倒,那家伙还会忽然出现吗?
她又摇摇脑袋,甩开这个无的放矢的念头。
天气渐热。
一日,夫人正和身边人商量着给丹红添几件嫁妆,忽然有人急匆匆闯进来,同她耳语两句。
夫人陡然色变,顾不上绾了一半的发髻,匆匆往丹红住处去。
刚到门口,恰遇上族里供养的大夫一脸惊恐地冲出来。
他连行礼都顾不上,便拦着夫人道:“夫人留步!这位小姐她、她恐怕是得了天花!”
夫人脸色铁青。
她捂着鼻子后退几步,看向大夫:“此话当真?”
其实大夫见丹红高烧不退,裸露的皮肤上一片片红斑疱疹,连脉都不敢把便吓得跑了出来。
但这症状确实与天花一般无二,他立刻道:“绝无虚言。”
夫人深吸了几口气,叹道:“真是个没福气的。”
她紧接着扭头,吩咐道:“快将小姐送到乡下庄子去!”
丹红烧得迷迷糊糊,感受到自己被搬来搬去,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又立马意识过来,紧紧压下去。
她使劲睁开一点眼皮,勉强抬起手臂,哀哀唤着:“夫人……夫人……”
夫人亦于心不忍。
可想想她身上罹患的病症,又咬咬牙,使人将她尽快搬离丹家。
说是“送”到乡下庄子,但无人敢靠近照料,只将丹红丢到偏远的院子里,送来一日三餐,其余概不插手,生怕沾染到可怕的瘟病。
丹红清醒了一阵,哆哆嗦嗦地伸手,从贴身衣物的口袋里掏出药粉往身上疱疹处涂抹,又含一颗早准备的清热解毒药丸,头一昏,晕乎乎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丹红模模糊糊听见有人唤她。
“红红,红红。”低沉的声音带着几分焦急,却温柔似哄孩子,苦涩的药汁顺着她的唇缝漏进来,“张嘴,咽下去。”
太苦了,不喝。
丹红咬紧牙关不松,抵抗这来路不明的苦药。
喂药的家伙看实在送不进去,大约放弃了……
下一秒,微凉的唇贴上来,灵活的舌尖撬开她的牙关,将药汁送入她口中。
登徒子!
丹红一惊,终于攒出几分力气,猛地睁开眼。
眼前朦朦胧胧一片,好半天才凝出确实的人影,与她呼吸交缠的家伙有着一双明亮慑人的眼眸。
丹红心中慢慢浮出一个人名。
他怎么在这儿?
不管他为什么在这儿,亲她做什么!
丹红抬起手使劲想推开他。
可她狠心泡了一晚上冷水,这会儿烧得一点儿力气都没有,软绵绵的手臂抵在他胸膛上,丁点儿作用也无。
王槊刚把药喂进去,就发现丹红瞪着双大眼死死盯住他。
他浑身一僵,可还含着半口药汁。
于是王槊深吸一口气,压住丹红挣扎的舌尖,将剩下的药迅速喂下去。
丹红真没想到,被抓个正着他还敢继续偷香。
她恼到至极,狠狠咬牙。
“嗯——”王槊捂住嘴起身,感受到舌头上弥散开的血腥味。
也就丹红病到没力气,否则保不齐能把他舌头咬下来。
可一见到丹红被药汁呛到,侧身扶着床沿猛咳,王槊便顾不上口中尖锐的疼,忙上前轻拍她的后背为她顺气。
丹红一把推开他,红着眼眶忿忿质问:“你给我喂了什么?”
王槊讷讷道:“天花黄芪汤。”
丹红一噎。
没想到问出这么个答案,她混沌的脑袋终于开始缓缓运转,想明白王槊的来意。
——他还真是随叫随到。
也不知他从哪儿得知自己患了天花的消息,竟赶到乡下庄子来帮她。
倒显得自己刚刚的举动不近人情。
更别提丹红贴身的小口袋里还藏着他给的银票,这会儿更是迁怒的想法都调不起来。
丹红抿了抿唇,看向王槊,忽然问:“你不怕我传染给你吗?”
王槊没说话,单端起旁边的药碗,舀着药汁喂到她嘴边。
这种时候,就该揽住佳人温声诉衷情,一味的喂药做什么?真是不通风情的闷葫芦!
丹红气鼓鼓地紧闭双唇。
却发现王槊的眸光从她泛着水润的唇上滑过。
她心里一紧,唇上刚刚散去的柔软触感死灰复燃。
丹红立马说:“我没得天花,不喝这个。”
王槊一愣,又看向她脖子上成片的红疹,上边还挂着匆匆扑过没有抹均匀的药粉。
丹红脸上一红:“这是漆疮。”
她去定制漆器的时候,悄悄顺了些生漆走,漆疮和天花的疱疹类似,加上她又生高热,乍一看便和天花症状八九分相似。
王槊沉默地放下药碗。
意识到自己这是急中生乱,还……还轻薄了人家。
他的脸上也显出薄红,好在肤色偏深,看不大出来。
二人各自偏头,不敢看对方。
无言一阵,丹红终于轻咳一声,道:“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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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来陪我。”
她又顿了下,终于抬头盯着王槊问:“你是不是……喜欢我?”
王槊脸上的红意加深,终于透过偏深的肤色,明明白白显露出来,一如他板着张脸都挡不住的关注与爱意。
丹红心头微微一荡。
继而是汹涌而来的茫然。
她……从未叫人如此爱护过,面对这份体贴不由自主的紧张起来。
王槊没有回答丹红的问题,扭头从带来的食盒里取出一碗五谷粥,轻声道:“吃些东西。”
丹红病得没什么胃口,却知道自己必须吃东西恢复体力。
她伸手去接。
王槊压下她的手,提起薄被将她裹得严严实实,再细致地喂到丹红面前。
丹红顿了顿,乖乖张口。
她只吃了半碗就实在吃不下,见王槊眉头微皱,隐隐透出些忧色。
但丹红实在困倦,打不起精神客套几句,也不顾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合不合适,头一歪就要睡过去。
半梦半醒感觉有人整理她的枕被,供她舒舒服服入睡。
费劲提起的那一丝警惕也很快沉入黑暗中。
待她再次醒来时,王槊竟还在自己床头。
他舀着一碗温热的药汤道:“祛风寒的药。”
丹红脑子里一片空白,任他将自己扶起、喂药,又吃了一碗清淡小粥兼一碗鸡蛋羹。
吃饱喝足后,丹红才发觉被褥枕头全都更换过,柔软地包裹住她。
要不是房间还是乡下庄子简陋的布局,丹红都要怀疑王槊将自己掳走了。
丹红却更加茫然。
她不相信无缘无故的爱意,更觉得几次见面就算能生出些好感,也不至于做到这等地步。
不过她现在患病动弹不得,没必要问个明明白白,万一得出个不妙的答案,反扰了现在的清净。
丹红又想到,先时自己糊里糊涂就把用漆疮假扮天花的事说了出去。
果然生病的人容易失去警惕。
现在王槊手上捏着她的把柄,她却还不清楚对方究竟想做什么,真是恼人。
丹红虽一言不发,但脑中思虑深重,又因生病体力不支,很快便觉困倦。
她想着反正当王槊面昏睡过去不是一回两回。
便一闭眼,又睡了过去。
等丹红再次醒来时,只觉腹中饥饿,头脑却清明得很,再无凝重混沌之感。
她起身四望,没瞧见王槊。
要不是还盖着轻柔保暖的绒被,丹红真要以为先前种种皆是幻梦。
她捏着贴身口袋里的药粉,悄然拉开衣领,将昏昏沉沉时没有涂好的药粉重新细致涂抹。
忽闻“吱呀”一声。
丹红猛地拉好衣领,扭头急声叱道:“别过来!”
脚步声一顿,立马匆匆撤出去。
王槊拎着食盒站在门外,听见里边的丹红恼道:“你进门怎么不敲门呀!”
这可真是冤枉。
王槊又不知道丹红已经醒了,他是泥巴地里滚大的,哪里惦记到这么多细枝末节的礼数?
直听到丹红唤他,王槊方低着头走进来。
他抬头飞快扫了眼丹红,见她衣领松散,应是慌张整理得不大到位。
王槊顿时一臊,又立马低下头去。
丹红瞧见他手上的食盒,恼意激起的抱怨顿时烟消云散。
她又不自在地理了理衣领,问些有的没的转移话题。
王槊倒是有问必答,不过言简意赅,听不大出他怀着怎样的心绪。
说来也怪,刚醒的时候丹红感觉饥肠辘辘,这会儿美食在前,忽又食之无味了。
心里像揣了块石头,可又闹不明白这块石头姓甚名谁。
在王槊的精心照顾下,丹红很快退了烧。
只是身上的疱疹一时半会好不了。
偏偏入夏后天气渐热,慢慢愈合的疱疹成日痒得难受,得亏王槊不知从哪儿弄来一盒清凉的药膏,聊解痒意。
一日午后,丹红趴在凉席上昏昏欲睡。
忽一阵清风拂过。
她懒懒睁开一丝缝隙,朦胧间见床边坐着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这个人的名字尚未在脑海中成型,已经习惯他日常照顾的身体又昏昏沉入梦乡。
恍惚间,丹红梦到自己坐在窗台上。
两只穿着半旧绣鞋的小脚晃荡着,高兴的情绪溢满胸膛,童稚的声音响亮。
她说……她说……
“槊哥……”
拿着蒲扇轻轻给丹红扇风的王槊一顿。
他露出几分茫然,手中轻柔的动作未停,只是人微微俯身,确认自己方才听到的声音并非幻觉。
丹红一觉睡醒,身上没有汗湿的粘腻,清爽舒服。
她抬头瞧见王槊倚着床架阖眼小憩,蒲扇还握在手中,眉间紧蹙,透出几分清醒时隐藏极好的疲惫。
丹红心下一软。
她轻手轻脚地爬起来,余光扫过王槊面上,忽然一顿。
他脸上……怎么有点残留的水迹?
这时王槊也被细微的动静惊醒,抬眸望向她,漆黑的瞳子被蒙蒙水雾笼盖,像刚哭过似的。
“你哭什么?”丹红问。
王槊脸上一僵,哑声道:“……没哭。”
丹红也不知自己哪根筋搭错了,竟伸出手抹掉王槊下颌那一点残留的水迹,含在口中——确实是咸的,泪。
王槊一惊,忙不迭掏出帕子擦拭她的手指。
丹红不挣扎,定定地盯着他的动作。
此情此景下王槊捏着她的手,更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看向丹红,微微张嘴,似有千言万语抑制不住要倾诉出来。
丹红亦心中一动,残留的梦痕叫她莫名怀着紧张与期待。
“砰砰——”
敲门声乍响,似催命般恼人。
“小姐?小姐!你可还活着?”闷闷的声音传出来。
床上双手相握的两人迅速撒开,王槊跟被抓住偷情一样猛地弹起来,看着丹红指了指窗户。
丹红定定神,朝他摇了摇头。
随后她使劲咳嗽几声,用有气无力地声音道:“水……我要水……”
门外的下人自然不敢进来给她端茶送水,确认她还活着便讪讪离开。
人虽然走了,房内一站一坐的两人却尴尬得很。
丹红看看外边的天色,道:“时候不早了……”
“我想娶你。”王槊忽然如是说道。
打得丹红措手不及。
她慌里慌张地望过去,对上一双认真专注的眸子,确认这并非戏言。
丹红抿着唇,好半天问:“是因为那日荷塘……”
王槊又道:“不。我一直想娶你。”
丹红这下找不到任何理由,心像被一只大手抓紧提到嗓子眼,偏这股牵动五脏六腑的紧张里又沁出星星点点的甜,交织难分。
这时的丹红还不知道,王槊口中的“一直”二字,横亘了二十载春秋。
她藏在被子下的手几番收紧松弛,总算克制住情绪,缓缓道:“你让我好好考虑一下。”
王槊轻轻应了一声,听不出多少失望的情绪。
这却叫丹红有些不开心。
向所爱之人求婚,是多么叫人期待的事情,希望落了空,他怎么能这么平静呢?
难道他本就对此没有多少期望?
那还求娶她做什么?
丹红闷闷不乐地看着王槊收拾好东西,轻轻阖上房门离开。
她呆坐了一会儿,忽然狠锤数下王槊带来的软枕,以泄心头之恨。
这日之后,一连三日丹红都没瞧见王槊。
偏偏药与饭菜都悄然送到她的桌上,人家没有忘记她,就是不肯现身。
躲着她?
为什么呀!
丹红真是想不明白,连带着胃口都差了许多。
难道自己没有一口答应下他的求娶,他便对此失望,不想再搭理她了?
那又送来药食做什么?
更何况她只说考虑考虑,考虑后的结果尚未告知他,他凭什么躲着自己?
丹红生了三天闷气,心里有一把火熊熊燃烧似的。
她实在忍不住,取了支炭笔在布帛上写了一段发泄之语,忿忿塞到食盒里,等着那个躲避她的家伙将食盒收走。
无外乎“再躲着我就一辈子别来见我”这类外人瞧着酸绉绉的话。
丹红写完自己也忍不住脸红。
等发现食盒消失后,又焦虑得生出悔意,总觉得自己那一番话说得过火。
万一他真不来见自己该怎么办?
她怀着惴惴情绪躺在床上,好半天生不出睡意,却要将这赖在中午睡多了上,翻来覆去不知过去多久才蓄出一点儿困意。
还不等她睡着,门外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丹红猛地坐起来,看着月光勾勒在门上的那道高大身影,欣喜的情绪已然不顾一切充斥全身。
她急忙跑去,一把扯开房门,望向门外的王槊。
此时他身着官服,额上还带着一层薄汗,神情焦急,像是匆匆赶来的。
王槊见着丹红,忙不迭拽住她,张嘴要说些什么,可只有“呼呼”的喘气声挤出来,好半天也没法将心中千头万绪表达清楚。
而丹红看他深更半夜这副形容,后知后觉到自己是想岔了。
他不是躲着她,而是最近太忙没办法陪伴在她左右,却还惦记着给她送药送饭。
心头泛起酸涩的暖意。
丹红眼中含泪,蓦地抱紧王槊,矫情的性子头一回不管人家身上的风尘仆仆,只怀着要将他据为己有的急迫。
王槊僵了一瞬。
紧接着,他将丹红打横抱起,三步并两步走到屋内,将她放在榻上,又取来丹红的绣鞋为她穿上。
丹红面上微红。
原来她急着开门,连鞋都没顾得穿好,叫王槊看了个笑话。
“对不起。”丹红低着头,瞧见他眼下乌青,下颌处青色的胡茬,“我不知道你在忙……我还以为你躲着我。”
王槊抿了抿唇,温柔地说:“是我的错,没有解释清楚。”
他抬眼看向丹红,却是微笑着的:“我很高兴。”
高兴你在意我、思念我。
丹红看着他难得的笑容微微出神,心口像被一头不懂事的鹿轻撞了一下。
她伸手抚过王槊的眼皮,他的眼中布满红丝,眼神却依旧如此明亮。
“你带我走吧。”丹红轻声道,“我不想在这儿等你。”
王槊目光灼灼地望向她。
是夜,丹家乡下庄子的一处破落小院失火,烧得干干净净。
主家来人调查,从庄上管事口中得知,那位罹患天花的小姐一直居住其中,恐怕是病重取水不慎打落烛台导致大火。
他感慨一句:“烧干净了也好。”
遂将此事上报。
丹家夫人亦怅然若失,与人交谈时难免怀念似的提起那个乖巧的姑娘。
.
丹红舒舒服服睡了一觉,醒来时王槊已不在家中。
他昨夜已将事情原委尽数告知丹红。
丹红没想到他名义上任皇城使,实际暗中替太子做事。
最近有一桩要案交到他手中,王槊还没来得及去见丹红,便被派出莫都,只得嘱咐手下为丹红送药食。
王槊交代时模棱两可,恐坏丹红假病脱身的计划。
手下又见地方偏僻,姑娘独身一人。
还以为有什么不可告人的暗情。
遂不敢轻易现身。
倒惹出这样大的误会。
第二日便前来向丹红告罪。
丹红这会儿心里正甜丝丝的,好说话得很,乐呵呵免了对方的歉,又打听起王槊的事情。
得知王槊已经将事情办妥,今日入东宫述职。
李怀瑾听着王槊简明扼要阐述调查结果,一目三行翻阅他收集来的证据。
指尖忽然一顿。
他笑着看向王槊:“这份事关丹书达,倒是有趣。”
王槊从容不迫地解释道:“丹书达一案确受丹耀卿牵连。”
两案确实有关系。
但关系不大。
案件牵涉的人员业已作古。
李怀瑾看破不说破,将证据尽数笑纳。
“雁村……”丹红听王槊的下属讲述他从前经历时,在提到一个地点后忽然魂不守舍。
深埋在记忆深处的地方被挖了出来。
她怔怔地盯着院子里的梧桐树,连身后明显的脚步声都没察觉。
“红红?”
王槊的声音传来。
丹红倏忽转头,神情严肃地盯着王槊。
王槊从她的目光里读到些什么,亦收敛松快的神色,等她开口。
丹红的眼圈渐渐泛红,蓄出一汪泪水。
她问:“我们……是不是从小就认识?”
王槊瞳子微震,箭步上前抱住丹红,在她耳边切切道:“是,很早就认识。”
压抑的哭声传来。
丹红紧紧攥住王槊胸前的衣物,哽咽道:“我的母亲、我的母亲她……还好吗?”
良久的沉默让丹红产生不好的预感。
她忽然伸手捂住王槊的嘴,挤出个笑:“不用跟我说。她将我卖了,我恨死她,一点儿也不想知道她的近况。”
王槊悲伤地注释着丹红。
丹红在这样的目光下溃不成军,一把推开王槊逃似的往里跑。
王槊迅速揽住她的腰身,在她耳边温柔又坚决地说:“她去世了。”
丹红急促地喘息着,靠在王槊怀中嚎啕大哭。
王槊沉默地抱紧她,任由她不住捶打。
他从来不擅长粉饰太平,只能清清楚楚讲出来龙去脉。
在丹红离开后不久,她就投井而亡。
王槊的母亲去世前终于耐不住内心的煎熬,将谢文心去世的真相说了出来。
他筹办好母亲的丧礼后,趁夜割下里正的头颅,随后逃亡在外。
其时王槊孑然一人万念俱灰,支撑他继续走下去的,只有一个念头——
再见丹红一面。
他在北州流亡,救下被鞑子掳走的太子,又挣得几分军功,终于获得随太子返莫的殊荣。
丹红以为那次街上出手相助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实际上王槊来到莫都后,就已经打听到丹红的去处,每一次丹红外出,他都默默守在附近。
可丹红没有认出他。
这再正常不过。
谁会认得阔别十数年的儿时玩伴呢?
丹红伸手回抱着王槊,带着哭腔轻喃:“槊哥……”
不久之后,丹书达的案子沉冤得昭。
丹家人本以为丹红已死,朝廷的补偿该落在他们身上,岂料丹红忽然现身,自言院落着火时,被途经此地的王槊所救。
她将皇家赏赐的财物分出一半送到丹家,以谢他们十几年来教养的恩情。
也是与丹家划清关系的意思。
自己则赁了一处莫都小院,用手中余钱租赁商铺经营。
她和王槊的婚期定在了明年暮春。
丹红精心绣制衣袜香囊,悄悄赠给王槊,瞧他露出憨厚的笑容,也忍不住笑起来,对这桩婚事更是充满期待。
及至婚期,丹红兴高采烈地跨过门槛时,忽觉一阵头晕,险些摔倒。
一只大手稳稳搀扶住丹红,手心因紧张出了一层薄汗,透过嫁衣传递到丹红肌肤上。
“红红?”关切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丹红呆了一瞬,转头望去,身后是她的璇英园,亲朋围在身旁笑盈盈祝福,有什么东西迅速从她脑海里溜走。
她若有所失地摇摇头:“无事。”
只是那股因婚事产生、如附骨疽般的焦躁奇异地平息了。
唯余对这桩婚事的无限憧憬。
真是怪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