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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 青州(二)

作者:吉人自有田相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次日,吴祥远早早在驿站外候着,青州最先布施新政之地他事先已全部准备妥当,就等李净来。此时天刚刚露白,街道上人烟不多,他差不多等了一个时辰,还未见到人影,不过吴祥远耐性不错,他此时也不急。


    又一个时辰过去,迟迟没有动静,吴祥远遣人去问驿站的人,被告知,今儿一早,李巡使便带着她的三位下属一起去了虹熹坊。


    虹熹坊乃青州数一数二的玩乐之所,这位远来而到的青州巡视使大清早去此等之地,倒是好雅兴。


    他摇了摇头,离开了驿站。


    虹熹坊内,李净一行人坐在雅舍内,桌案上摆满珍馐佳肴,窗台楼阁之下帷幕连连,是个看戏极佳的位置。


    李净坐的惬意,慵懒抬手捏起小碟里的干果仁往嘴里一送,目光投向阁楼下台上的戏子,一场精彩绝妙的好戏演得惟妙惟肖。


    玉碟里的果仁很快见了底,她伸出去的手摸了个空,李净不免转头看过来。


    “大人,您慢点吃,我剥的速度,哪儿能赶得上你吃的速度啊。”小六见状,一脸苦恼。


    他通常吃花生干果一类,喜欢一鼓作气剥完了才慢慢享用,今日如常,从进来到现在手没停下来过,偏偏那巴掌大的小碟迟迟不见满。一抬头,便见李净不动声色吃得津津有味。


    李净摸鼻尖笑了笑:“行行行,不吃了不吃了。”


    小六听罢,这人登时又矛盾起来,埋头再次剥着:“您吃啊,多吃点。”


    李净古怪看了他一眼,多少搞不明白,也没多说什么,只是手再次伸了过去……


    这次她就没停歇过,碟中的果仁迟迟不见底,小六手速变快了?她挪眼,不对,小六一如既往的慢吞吞,只是玉碟上方多了一只手,她身侧,柳砚不知何时加入了队伍,正默不作声低头剥着。


    他神色专注认真,果仁在他骨节分明的手上环转,如指尖生花。


    色泽诱人。


    说的当然是果仁。


    李净收回目光,手撑着下巴思索着:“明日,我们去哪儿潇洒好呢?”


    小六手停下来,疑惑道:“大人,咱们来不是视察新政的吗?”


    李净点点头:“是啊。”


    “那怎么……”天天都在外鬼混,当然后话他生生咽了回去。


    没等李净回答他,一旁长影冷不丁接了一句:“蠢货,趁其不备懂不懂?提前让他们准备好了,还视察什么?”


    小六恍然大悟,后又意识到被人骂了,他又皱眉道:“你骂我作何,不能好好说话吗?”


    李净无奈摇摇头,抬眼去欣赏着柳砚剥干果。


    ……


    半月后,青州巡视使昏聩无能,滥用职权的流言盛行,百姓从一开始的期许,渐渐演变成了失望,厌恶。


    李净一来就被人高高架起,既不能如愿低调行事,不如反其道而行,大肆宣扬一事,其中少不了柳砚暗中推波助澜。


    知州府内,吴祥远手里端着茶盏,一脸若有所思,茶水凉透了,他也没有喝半口。


    青州通判孙平在底下来回踟蹰,亦百思不得其解,他道:“半月了,那李怀安当真一日都没来过,城中到处皆是他的臭名。”


    “以我看,大人不必如此担忧,他不过就是个花架子,同那些恶俗纨绔没什么两样。”


    吴祥远一手里捏着一张信条,他看了一眼,随后在烛火上烧了个干净。


    “事关重大,别掉以轻心。”他道,原先他也如此以为,但今日收到消息,吴祥远突然改变了想法,“若是伪装,也不是不可能。


    孙平见他如此冷静,又将那些笃定排除在脑外。


    第一十七日,李净这位青州巡视使总算是想起了自己的正事,早早去了新政首施的几个地方。她此行没有声张,知州府的人皆不知道,为了不打眼,她只带了柳砚一人。


    新政涉及两个方面,一是免役钱,即大魏历朝历代百姓人人均要服役,而官僚家属免役,百姓受徭役苦不堪言,这个钱,就是花钱免除徭役,且无论白丁亦或是官僚地主,人人皆交。


    二为青禾法,春日青黄不接,农户缺粮,官府为解此难,可允百姓向官府借粮,如借一石米,来年秋日便还一石二斗。


    相较百姓向地主借印子钱,此举看起来更为利民。


    青州有条护城河,李净与柳砚在此处逛着,一切皆有条不紊进行着,看不出任何问题,吴祥远此人不容小觑,并没有因为李净的所举所动有所懈怠。


    他们转变方向,准备寻几个当地百姓问问。


    李净问了几人,妇孺老叟,书生壮丁皆问了一遍。


    “皇恩浩荡,朝廷新政实行以来,民生蓬勃,政通人和,实乃盛世景气也。”书生言。


    “我一乡下人浅薄,听不懂什么‘新政’,只是以往春三月家中余粮少得见底,今年不知为何,一家人都能吃饱饭了。”老叟道。


    “一家子老小吃饭全靠老子,老子过去服役了十几年,今儿只需交半贯钱,就可免役,既没耽误自家农活,又陪了我女儿,全家不用挨饿,何乐而不为。”壮丁说。


    “我乃大魏子民,这为百姓谋福,就当行善事积德了。”地主笑道。


    ……


    李净听得津津乐道,她很少见到此等和乐融融的景象,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满足的笑,没有半分的怨言。


    “看来这反响不错嘛。”李净笑得令人捉摸不透,她压低声戏谑着,“你说是不是啊,柳大人?”


    柳砚垂眸看了她一眼,道:“你当真信了这些话?”


    “当然不是。”李净回答的利落。


    “这里每一个人都笑着,无怨无忧,似乎每一个人都无利益冲突,毫无破绽往往最为反常。”


    要知道,新政下来之前,那些富家贵胄一不用服役,二不缺粮食,自然不用向官府借粮。而此之后,无论贵贱,人人需纳免役钱,富户等级越高,交得也就越多。


    其次官府为完成朝廷下达的放贷政绩,要求各县不论贫富,不管刚需,人人皆需贷青禾税。


    这样的环境之下,乍看受损少利之人,皆是各县的地主贵胄,而他们又怎会允许此举长久实行下去。


    人性如此。


    青州位南,近几月潮雨不断,导致河水狂涨,青州官府为防洪,在护城河周围修起了河堤。前一阵子,李净在察院审批过相关的折子,何言昭还在协商下拨多少银钱预算之时,当堂与其他官员当场在朝堂之上吵了起来。


    护城河边,一队壮丁各挑着土石吃力地挪动着,其中大多佝偻着背,踩着草鞋,衣衫被磨得破败不堪,累得汗湿全身。


    “走,过去看看。”李净对柳砚说道。


    二人往前走去,找了块空地待着,以免妨碍他们。


    今日天气晴朗,日头完全出来了,照得人睁不开眼,到了午时,那些壮丁卸下重物,纷纷走到阴凉处歇息,再从布包里套出干硬的馒头啃着。


    大多皆是如此,只有少数壮丁会揣着几个素包子,伙食也就好一点。


    李净与柳砚对视了一眼,拿出方才托人送来的糖水。她端着喝了一口,霎时觉得凉爽不少。


    “你们做重活的,吃这些能管饱吗?”李净侧身问到旁边正在啃馒头的男子。


    那男子听到有人同他讲话,回过神来,目光掠过面前之人,她手里端着一碗诱人的糖水,脸白净秀气得在周围壮丁群中格格不入,连她身旁的另一男子也瞧着不凡。


    “粗面馒头便宜。”男子随口回答道,“我们这些做粗话的,吃那么好干嘛。”


    说罢,他视线从那碗糖水上移开,进来城中闷热,此类糖水最受人喜欢,可它小小一碗,却抵他十个馒头的价钱,不便宜不实惠。


    “太多了,喝不完……”李净忽然说道,柳砚在旁会意,将多余的糖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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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散发给了周围的男人。


    “这……”男子微愣。


    李净笑笑,拱手道,:“劳烦各位替我分担分担啦,多谢各位!”


    她笑得真挚坦诚,双眼在阳光下分外清澈透亮,不含一丝杂质。看她穿衣打扮,定当不是一般人,可眼前人却又不似那些富家子弟高高在上,她这副和善的模样,实在不好意思容人拒绝。


    “不用谢。”男子下意识道,糖水的冰凉在粗糙的指尖炸开,他又顿了顿,吐出二字,“谢谢。”


    李净听见后微微颔首,她放下手中的碗,身子放松下来,一副闲聊的模样:“你们在这里做工,官府给你们多少报酬?”


    男子此时对李净的印象不错,也就很配合答道:“一日差不多五十文钱。”


    “一日五十文钱?”李净蹙眉,“还不配发口粮?”


    男子点点头:“官府说,今年朝廷下拨的银两不多,很紧张。”


    李净与柳砚相对一视,后者低声在她耳边道:“若没记错,朝廷批的折子上,应是三百两。”


    三百两,一人却只给五十文。


    “这么黑!”李净打抱不平道。


    男子笑笑不说话。


    他旁边的另一个壮丁调侃道:“别看这么少,他还倒贴呢!”


    李净疑惑:“为何?”


    替官府办事,一日五十文便也就罢了,竟然还倒贴。


    “呀,李巡使,您何时来了?”这时一道声音不合时宜响起,打断了男子欲欲出口的言语。


    男子惊诧,看向一旁文文弱弱的李净:“李巡使?”


    他忙跪下身,惶恐道:“贱民有眼无珠,一时冒犯到了大人。”


    李净道了声“无妨”后寻声望去,前方不远处款款走来一男子,眼睛极为细长锐利。


    他视线在李净柳砚以及那壮丁身上来回流转,神情令人捉摸不透。


    “你是?”李净问道。


    男子笑得有礼:“在下青州通判孙平。”


    “各位这是在?”


    李净行了个平礼,笑道:“闲聊。”


    不曾想,那壮丁扑通一声跪下,一字不差交代着:“这位大人,方才在问小人的俸禄。”


    李净挪眼看了他一眼,脸上没什么波澜。


    那孙平听后余光瞟了一眼李净,嘴角泛着笑意:“哦?你是如何答的?”


    “一日五十文。”


    孙平不说话。


    半晌,他拉着李净往回走,也不管那壮丁,只让他一直跪着。


    “五十文一日,行情内是多还是少?”


    听李净这样问,孙平耐心解释道:“算为居中,李巡使有所不知,这年年状况行情不同,处理起来便也就不一。”


    李净佯作懵懂:“哦?是么?”


    “那是自然。”孙平又道“我身居通判一职,有很多无奈是外行人不知的,大到案件,小到百姓纠纷,旁人未身在其中,便不知此山何丈高。”


    李净听懂了,这话里话外,是暗示她是外行人,对一日五十文钱的认知过于浅薄,而他的意思,就是这五十文是在规矩当中合理存在的。


    整个青州似乎皆在吴祥远的掌控中有条不紊地运行着,敌不动他亦不动,在这座铜墙铁壁之下,只能打破这无缺无口的秩序。


    她递了个眼神给柳砚,后者颔首示意。


    李净收回目光,嗤笑了一声,意味明显。


    孙平此时一愣,不明她何意。


    她道:“此山何丈高,外人知晓与否我不清楚,但忘了告诉你,李某居监察御史前,曾在幽州任职通判五年之久。”


    所以,她是内行之人,知府这些什么路数,她知道得一清二楚。


    “我记得清楚,在幽州,至少是100文一日。”


    幽州乃偏远之地,何况是更富庶的青州呢?


    孙平脸色肉眼可见地难看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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