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昭的视线突然被一处建筑吸引，在所有低矮的房屋中，一堵密不透风的围墙立在之中，十分醒目。
围墙不稀罕，达里安家的围墙比这高多了，但让她注意的是，这户人家的围墙上插着一排尖刺。
每一根都打磨的锋利尖锐，丝毫不掩饰主人警告的意味。
暮昭眼睛眯了眯，她认识这里住的人，当初为了住在一起，艾玛还特意征求她的同意。
没想到这才多久不见，她们竟做了这么多防卫措施，她理解她们的做法，作为独居女性又是弱势群体，当然要想尽办法保护好自己。
弥萨什的房产性质相当于农村自建房，只要不超出自己拥有的土地范围，怎么改建暮昭都管不着。
她只是有些惊讶，艾玛是奴隶出身，从没受过教育。
虽然当初在高台上指认凶手，有一半是贝儿的功劳。
但能发现瓦特这个惯犯作案，又能在被对方发现的情况下逃脱，这些改造想必也有她的主意，种种相加在一起，定不是巧合。
也许艾玛...有一种刑侦天分？
之前瓦特杀人未遂后，她便急于解决治安问题，光预防是不够的。
还要有“抗风险能力”，就是当犯罪发生时，能破案找到凶手。
暮昭想设立警/局，但这类型的员工可不好找，不设门槛硬推人上去，破不了案事小，酿成冤假错案可真是丧尽天良了。
她便安慰自己不急，先整理出刑侦课本，到时候在夜校中教学、考试，稳扎稳打地选拔好员工。
这也是暮昭执意在发展前期，就建造夜校的原因之一。
可以根据领地政策不同，灵活调整教学方向，需要哪方面的人才，就开设哪方面的课程。
艾玛的出现提醒暮昭，要尽快在夜校开一门新课。
暮昭虽然平时懒散，但一旦想做什么时，就要立马去做。
她快步走回城堡，西沉的太阳在她身后拉出长长斜斜的影子。
“领主大人。”
进门后，正研究炒菜的阿兰放下锅铲，上前迎接，暮昭笑着回应一声，便转身上楼。
在关上房门前闻到了糊味，楼下还传来阿兰的惊呼声。
这时代没有不粘锅，阿兰用的是一口石锅，看来是刚才放下锅铲停止翻炒，导致菜糊了。
这点小事暮昭不用担心，她点燃烛台，取出尚未写完的刑侦课本，平铺在书桌上，将鹅毛笔灌满墨水。
最后留恋地看了眼自己的羽毛大床，克制住躺平的欲望，伏在桌前书写，不时眉头紧锁，将纸张排序重组，直至天明。
*
达里安推开门，抛出一把制作精巧的刻刀，在空中旋转划出一道抛物线，直直插进木制桌面。
“你要的东西。”
坐在轮椅上雕刻物件的林奇被吓了一跳，他葱白的手指顿住，身体不自主地微微躲闪。
见到眼前的人是姐姐后，他呼出口气。
林奇的长像随母亲，生有温和好看的五官，此刻清澈的眼睛弯起，冲她笑笑。
“谢谢姐姐，”随即露出希冀的眼神：“姐姐辛苦了，要进来歇歇吗？”
小心翼翼的语气却换来达里安冷硬地拒绝：“不用了，我还有活要干。”
林奇的笑容慢慢消失，瞳孔有些黯淡，他声音逐渐细弱。
“好吧...那我不打扰你了。”
“嗯。”
“砰”的一声门板被关上，只留下原地欲言又止的林奇。
他摊开掌心，因用力攥握硬物，压出几片深红，一枚石质印章被他握在手中。
林奇失落片刻，指尖轻轻摩挲雕刻在上的三个字——达里安。
这么多年过去，姐姐还是不喜欢他。
不过，他揉揉酸涩疲惫的眼睛。低头看向脚边整齐码放的字模，足有近千个，占据了大半房间的面积。
这是领主大人让他刻的活字印章，听说这样便可以快速生产书籍。
这些字模难度不高，每三十枚兑换一朵小红花，即便如此，这些也花费他大半月的时间。
他没将这样丰厚的收益告诉母亲和姐姐，只说是领主大人交代的，因为林奇想给她们一个惊喜。
等刻完剩下几个，便能兑换30朵小红花。
那时她们定会高兴，一直以来，被视为废物的弟弟，也能给家里帮上大忙。
林奇费力拔下桌中的刻刀，用力的惯性险些划伤自己。
但幸好没有，他后怕地缓了口气，被划到一定会流很多血，还很疼吧。
新刻刀接触石面，他只轻轻一刮，便刮下碎屑。
常年躲在屋内不外出，导致林奇的身体白皙瘦弱，而以他的力气，竟然也能轻而易举地破坏坚硬的石头。
看来姐姐锻造的手艺真的很好，林奇心想。
只是过于锋利，他怕再次伤到自己，纠结一番，还是小心收进盒子里，重新拿出原来那把被磨钝的刻刀。
*
院子里，达里安看着十余把废弃的刻刀，叹了口气，冷着脸将它们重新倒回熔炼炉里。
她扭动酸疼的手腕，将布条又缠得紧了些。
这小子要的东西可真难做。
达里安回想起，刚才冲她笑得灿烂的林奇。
嘴角一扯，什么时候学会的这种谄媚招数。
不管他做什么，她都永远讨厌他。
这样懦弱无能的人，不配做她弟弟。
林奇刚出生时，父亲很开心，因为他的衣钵终于有孩子继承。
其实达里安也很开心，她一直想养小动物，什么都好，但是父亲不喜欢毛绒绒的东西，母亲也顺从着他。
现在弟弟出生，达里安也能如愿。
但是她看向床上虚弱的母亲，母亲看向父亲，她张张嘴，脖子前伸，嘶哑的嗓子发不出声音。
笑着逗弄着小婴儿的父亲听不见也看不见，但达里安看到了，一滴泪悄无声息地划过她苍白的脸庞。
她看着母亲的样子，心里突然闷闷的，很难过。
不过那日的插曲，没有影响到任何人，弟弟也依旧在爱中长大。
他是星星般的小娃娃，长得精致可爱，母亲喜欢抱他出门，因为总会收获邻居们的夸赞。
生孩子让她消瘦得支撑不住，她就让达里安帮忙抱着弟弟，与她一同坐在院子里。
父亲的酬劳仅能让一家人吃饱，布料很昂贵，并不是轻易买得起的。
达里安的衣服，是把幼时的衣服拆掉，用碎布重新拼做的，即便母亲洗的干净，也因为穿的太久，而毛糙泛黄。
她很满足，领地里有的小孩还穿不上衣服呢。
但为了庆祝弟弟降生，父母特意买了细麻布和棉花，用菜花染成金黄色，做成襁褓。
穿着朴素的达里安，抱着被包裹金灿灿的弟弟，任谁第一眼看去，都觉得是女仆抱着小主人。
相比林奇，达里安长得更像父亲，单眼皮，大骨架，不笑时严肃冷漠。
她骨节粗大，母亲时常拉过她的手，忧心忡忡地念叨。
“唉，真是难办。长了双男人样的手脚，以后嫁人可难了。”
母亲温柔地说着这话，眉目间满是对她的关心，却像嵌进肉里的毛刺，看不见也拔不出来，触摸到又阵阵刺痛。
林奇逐渐长大，他不似达里安那样，终日板着脸，在领地里乱跑。
无论见谁，他都笑嘻嘻的打招呼。
人们都很喜欢他，认为他是个来报恩的孩子。
达里安因此讨厌他吗？当然不。
林奇真的很乖巧，总是黏在她身后姐姐姐姐的叫，像一只小动物。
他会把开的最盛的花折给自己，也会跟母亲一起分担家中琐事，会在父亲被熔炉烘烤的满头大汗时，为他扇风。
但是，在父亲因没有订单殴打母亲时，他会躲得远远的。
林奇不喜欢锻造，也不敢违逆父亲，日日被逼着站在熔炉边。他占据着达里安做梦都想拥有的位置，却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平常的一天里，父亲向往常一样做着订单，达里安再被驱赶，只能悄悄在父亲身后费力地窃取要点。
烈日和火焰双重烘烤，站在一旁的林奇没受过这种苦，他哭红眼睛，在看到姐姐时委屈地吸吸鼻子。
但他不知道的事，在对视的瞬间，达里安心中嫉妒无声滋长。
看到林奇那副怯懦的样子，“凭什么”三个字几乎要脱口而出。
而现在，他也还是那样。
在刚逃出领地时便体力不支，想要一死百了。
父亲选择抛弃她们时，他哭喊着恳求她们一起留在这。
冬季领地根本不会要女奴，林奇却充满希望的说：“我们去求求领主大人吧。”
他是那么的想当然，从没注意过，在领地中，女奴的用处不只是干活。
冻坏双腿的他被她们拼命背着赶路，在安全后又崩溃地终日闭门不出。
那时，达里安真的很烦他，母亲殷切地希望弟弟挑起大梁，但殊不知，她才是家里的顶梁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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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的生活她很满意，即便每每向母亲证明自己时，她总是偏过头去转移话题。
但无论她再逃避，达里安顶替了父亲的角色，她每天固定薪酬加上制作工具的提成，足以让全家人不愁吃穿，这依旧是不争的事实。
*
夜色浓郁，领地内却很热闹，暮昭久违地来到夜校。
穿过长廊，基础班的孩子们已经放学，此时上的是技术课程，今晚开设的是医理和厨艺。
穿过长廊，小索菲亚和阿兰在各自的教室里授课。
医理课上，索菲亚将十几种药材摆在桌上，手中正拿着一棵细嫩的洋甘菊。
“这种草药叫洋甘菊，大家注意观察它的特点，花朵很小，花瓣为白色，花蕊为金黄色。可以泡茶和外敷，有帮助睡眠，让人平静和消炎的作用。”
"大家记好，下节课课前会考，若是考的好，奖励包薄荷茶。"
小姑娘大大方方地站在台上，讲课伶俐有条理，身上已没有初见时狼狈畏缩的影子。
阿兰则是将食材和、石锅一并带来，她这次要教领民们炒鸡蛋。
暮昭还记得今天城堡里还未处理掉的鸡蛋壳，和阿兰急匆匆上课的身影。
其实她早就发现了，阿兰有一点拖延症，大部分上课时，只比学生早两个小时知道授课内容。
但她厨艺很好，背地里慌忙，不代表在讲台上也是。
阿兰游刃有余地翻炒锅里的鸡蛋，锅下的火着得旺，几乎烧到她的发丝，台下的学生都忍不住往后躲，她却面不改色，熟练地用石锅控制火焰高度。
“天呐，这炒菜也太吓人了！”
“就是，感觉比锻造课还可怕，果然能成为领主大人员工的人，都有真本事。”
“明天不会考这个吧...我连昨天的蒸鸡蛋羹都没学会...”
“太难了太难了，我还是当农民吧。”
暮昭在门外偷听领民们的窃窃私语，非但没有嘲笑他们，反而深有体会地点点头。
蒸鸡蛋羹的确很难，她也不会。
又过了半个小时，两位老师都不约而同地下了课。
暮昭曾嘱咐过，现在一节的课时不能太长，慢慢教就好。
人们白天干活很累，晚上还要消化知识点，别把大家的身体熬坏了。
蜂拥而出的领民们见到暮昭，都停下来点头问好，才又飞奔回家。
小索菲亚和阿兰整理完教具，才慢悠悠地走出来。
见到暮昭在门口，有些惊讶地迎了上去。
“领主大人，这么晚您怎么过来了。”
“白天大家都在忙，正好今晚我顺路就过来了。”
她刚去达里安家找过林奇，检查字模的质量。
近千个石质字模搬到城堡等她查验的话，太费时费力，还容易损坏。
索性暮昭就亲自去了，正好当作锻炼身体。
不出所料，林奇雕刻地很细心，字模中没有任何一个错字，暮昭当场多奖励他三朵小红花。
“医理和烹饪的理论教材，我已经整理好了。你们最好今晚再看一遍，若是没有理解不了的地方，明日一早交到河边造纸坊印制。”
索菲亚和阿兰对视，看到了对方眼里的疑惑。
“印制？”
阿兰率先开口，暮昭明白过来，这个世界还没有活字印刷术，所以她们自然对这个词没有概念。
“总之尽快核对，剩下的明天去看看就知道了。”
与其听她抽象地形容，不如亲眼看看。
天色已晚，暮昭让她们早点休息后，自己就回去睡觉了。
次日一早，她吃过早饭后，便跟阿兰一同来到河边。
造纸工坊的工匠们也才上班，柏莎正充满活力地穿梭在新学徒间。
“原料要捣成细细的条，不能太长也不能太短。”
“你搅拌的时候不要加那么多水呀！”
“抄纸帘要轻轻摇晃，要使原料薄薄地铺在上面。”
没过多久，索菲亚揉着惺忪睡眼也到了，赫克托最近实在是忙，就拜托达里安顺路带着工人，将做好的字盘同字模一起，搬到河边。
为此还被达里安勒索了一对新轮子——正好林奇的轮椅轮子磨损了。
一同前来的当然还有林奇，他纤细的胳膊费力转动轮子，跟在达里安身后。
柏莎见这么多人过来，还带着很多她没见过的东西，不由得停下工作，惊讶地问道：
“领主大人，今天有新工作要交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