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湘
从苍郡到潇湘只有陆路，但直通向那儿的道路却又有千万条。
溪枕与于鹤自醉花楼倒塌之后，知晓疫疠的来由，又知晓了疫疠将会被控制，这同盟之间的合作也便心照不宣的散了。
至于两方心归落何处，早已掩藏在那日黄昏后。
简诗筠的遗体并未按洹都的条律来执行，从士兵们的搜集证据中，那神秘的神女与洳一起消失在了醉花楼倒塌的那日内。
同时，乌糜众的神女即是醉花楼内的花魁这一事也传入了众人的耳中。
对于那如绝悦耳的琴音，如月泠泠苍茫的绝唱竟和诱导人进入邪教的神女竟为一人这一事，大家顿时众说纷纭。本被疫疠折腾枯寂的苍郡城，也因与神女有关的传闻，稍微火热了一阵。
不少因这事儿而窥探到商机的说书人，不知从哪个旮旯角里钻了出来，拿着一壶茶，又捻着把扇子，就站在那倒塌的醉花楼外开始绘声绘色的讲道着吸引人的话。
而这些有模有样的故事被众人听去，许多不了解真相的，便也深信不疑，一时间内一传十，十传百，很快，连同着隔着一条江河的赤门那儿，也知晓了有关神女的故事。
但毕竟山高路远，这些被编排离奇的故事还未传到屏州。
马蹄声沿着街道边驶过，跟随着于鹤的仆从小心抬起眼，望了眼于鹤的神色，小心道：“大人，前方便是潇湘，您准备在哪儿下车？”
于鹤微微掀起眼，依言看向窗外：“柳桥过后那座村落的第一颗树下。”
仆从得了命令，提着高悬的神经，转头朝外边正驾马行驶的车夫命令着。
窗外徐徐的微风透过竹帘，往厢内透。
路边淡淡的花香裹挟在风里，过路的青石板桥从微掀的竹帘后映入帘中。
马车从巷中驶出，进入一丛竹林之后，溪流顺着竹林便缭绕而过，再往远处眺望，便是跨过小溪的柳桥，以及那已染秋色的银杏。
顺着于鹤的目光往外边看去，一路提心吊胆的侍从终于松了一口气，暗自抚了抚胸口。
从苍郡到潇湘这路程以来，于鹤气息都很沉闷，不知是哪个倒霉鬼触碰这亲军指挥使的名头，连同着他这随身侍从都跟着倒霉。
无论是车行，还是住宿。于鹤全程都漠然着一张脸，看不出喜怒，就是生人勿进，看到他的脸都胆寒。
好在这无比压迫的路途终于要结束，他即将重新回归自由！因为接下来的行程，于鹤不允许其他人跟随了。
虽说是有些担心自家主子的状态，但侍从也不想在这么被气场压迫下去了，在马车停到桥边之后，侍从先一步挑起帘子下车，借着待于鹤离开车厢之后，得到一声意料之中的不用再跟随，连忙点头应是得目送着主子远行。
于鹤的身影挺得笔直，在面前如同烟柳画桥的景致里，犹如重染的墨痕，似格格不入，却又能恰好的融入于其中。
侍从远远的遥望着，那压迫的气场散去，心中的胆怯也便消逝，却忽生些怅然。
自家主子向来心系家国，凡是都出于京城、或是洹都的安危，才会在一些特定的时候只身行动，目的便是为减少不必要的损失，防止他人被波及，而将危险只留于自己。
他们府邸，也一直是被于鹤掩护在身后的。
眼下主子离开主要办公的苍郡区域，遮掩行踪来到这不知名的潇湘，是为了探查什么吗？
可虽说是遮掩了行踪，却又不经意将自己这般隐秘的行程透露给了先前只见过一面的秦公子。
侍从知晓自己没有自家主子那一等一的敏锐洞察能力，目光见着于鹤的身影渐渐隐去在这条石路的尽头，也会止不住的担心。
将后背透露给他人...这还是主子头一次做这种事。
是有了挂念之人？还是别的什么？
于鹤的心思向来缜密，侍从自是被排除在外的那方，不会知晓于鹤心中的想法。现在唯一能做的，便是目送着他远去了。
—
不知今日是个什么相聚的日子，在过问了沿途而来的老妇人一处居民房的位置后，于鹤迎着日光掀起眼，即便见到了对面缓缓而行的男子。
他的眼尾依旧抹着殷红的黛，编起来的松散青发随着微醺的风而撩起边角发丝，像是对于鹤出现在老乡的这件事里并未有过多的惊讶。
“于大人。”
溪枕单手虚插着腰，撩起的眉眼里又附上了虚伪的面具，抬眸吟吟地看着：“...这般巧遇，也是寻门路认亲戚？”
于鹤神色不变，温和道谢过那名佝偻身背的老妇人后，走到了溪枕的面前。
“我与你所寻之地，当是同一地，不妨共行？”
除去公务之事，溪枕素来独行，别说共归故里，共出衙门都没可能。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面前这于鹤漠然的脸庞稍显缓和了些，眸光里隐有恳求的意思。
溪枕目光看了他片刻，移眸望旁边示意。
两人不再多言，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到了故地。
如同赴往无声的祭礼，周边的行人都纷纷让行，雨丝来得匆匆，油纸伞一柄柄绽开，犹如从石缝里绽开的白花，待这一阵秋风拂过，便深埋在犹如砂砾的建筑之中，不再见天日。
漂泊的积水倒影出他们路过的漠然容颜，掠过的衣摆不沾滴水，却让平静的倒影泛起了涟漪。
从远处冒雨飞来的乌鸦在头顶上嘶鸣，回荡于这荒凉的屋檐之上。
油纸伞面上的雨水顺流而下，凝聚成水滴，溅落在干燥的地面，晕出暗色的花。
“你放在哪里？”
尘封已久的木门时隔多年再度被推开，户外的雨声顺势减少许多，溪枕将油纸伞斜靠在石墙边，目光移动到这间石屋的后面。
“在树下。”
“......”
于鹤拭去衣裳上薄薄的雨雾，那冒雨而来的乌鸦扑棱一声钻进了屋里，在桌面上跳了跳，示意沉默的两人往它的腿上看。
是封只染湿一点的信筒。
意识到是从谁那儿寄来的，于鹤无视去溪枕若有所思瞥过来的目光，坦然将那信筒从乌鸦腿上卸下，展开了信筒里边的纸页。
【姜小姐嘱托我询问有关于你们的事情，我想溪枕应当同你一起...】
秦览很敏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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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虽然没有参与这次醉花楼的行动里，却能从细枝末节里推断出事情的概貌。
从姜念寄来的那封信里，透过姜念那些礼貌而简短的话，秦览看到了姜念真正想了解的是什么。
——
从沉睡里错过的，有关于神女的结局。
有关于神女，以及和神女有关联人的结局。
她想要将亲身经历的这一切事情中，得到一个完美的句号。
因此寄与于鹤的信件里，明确的写上了这些姜念不便用言辞表达出来的话。
“...他写了什么？”
终归是一同共事过的好友，溪枕不用看那封信，光看着这肥胖的乌鸦，便知晓寄信者是来源于谁。
于鹤将信纸展开，阅览过全篇的内容后，把这页极轻的信页交到了溪枕的手上。
下雨之时，天光比白日来得更为亮眼，信纸反射出的光芒照在溪枕的面庞上，那殷红的眼尾越加显眼，连同着他的神情都显得有些惨白。
【...去世之后，你们将往何处去？已定下后程了么？】
溪枕面无表情的阅读完整封信，却是对上边提问的问题没有发表什么意见，如同自言自语般，淡淡回复道：“那便写两封，他爱八卦。”
于鹤像是笑了，神色有些松动，他舒展开本乏倦的眉眼，四处望了片刻：“...这里还留有可以回信的纸笔吗？”
这处地是简诗筠学了医术后，在当地开的第一家医馆，里边应当还留有当时未用完的纸笔。
只不过能不能用，便不知晓了。
溪枕回过头，往另一间走：“我不知晓，去看看。”
时间已久，久到和姐姐过往生活的记忆都泛了黄，磨了损，残破不缺，难以回想起当初的容颜。
房间内许久未有人来，再推里边的门时，除去惊扰到一些居住已久的动物，便是覆了层厚灰尘的书桌以及书架。
于鹤透着窗外打雷炸起的白色光芒，站在门口观察着这里。
“这是她当初理事的地方？”
“嗯。”
昔日的过往随着斯人已去，烟消云散。
溪枕打量着这对他来说已经是陌生的房间，拉开抽屉，从里边泛出了几张被虫啃食的纸页。
窗外刺眼惨白的光透进室内，两人看着这些早已不能用的纸陷入了沉默。
握着信纸的那方叹息一声，将纸页放回了远处：“罢了，待雨势稍小，去书肆再买一份。”
于鹤心照不宣的默认了溪枕的提议，转头朝这间的屋子后方看去。
曾经当成医馆的地方并不大，除去看病和大厅，也只剩两间休憩之地。
从这间房间出去，转角处便是当年简诗筠的寝房。
透过寝房的那扇窗户，便能看见在风雨之中摇曳着纸条的柳树。
曾经未受过生活里荒诞之事的简诗筠，应当还是一心为救济天下的医女。
每日晨起之时，透过金灿的日光，望向那生机盎然的柳条，或许会心悦一番，盼着摆脱困厄的出途。
而今，那道坦途被荒诞的波折葬送。
她也便永远的深埋于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