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众人都在看司礼监掌印,江望榆悄悄远离人群。
往前走了一段距离,她停在路口,举起左手挡住额头,微微眯起眼睛,看向空中的太阳。
未到正空,估摸刚过午时初。
送份寿礼而已,从离开家门到现在,竟然花了将近一个时辰。
花了钱,还摔伤了手,真是不顺。
江望榆长叹一声,看看左右路口,准备寻条近道回家,先看见一道熟悉的人影,正面对上,不得不开口唤道:“元极。”
贺枢点点头,视线往前,越落在前方,问:“送完寿礼了?”
“是。”
江望榆顺着他的视线回头往后看,隔得远,仍看得见不少人逗留在韦府门前,没有完全散去。
她收回目光,说:“我先回去了。”
贺枢最后看了一眼韦府,跟着往前走,问:“寿宴是不是办得很阔气?”
他说的疑问句,江望榆却莫名从中听出几分肯定的意味,如实回答:“不知道。”
“嗯?”
“我没有收到请柬。”她解释道,“不能进府赴宴,我在门口送完寿礼……”
说着,她突然顿住,轻轻皱了皱眉,随即舒展,续上未说完的话:“……就离开了,然后遇见了你。”
贺枢没有错过刚才的停顿,问:“你怎么了?”
江望榆缓缓合拢手指,指腹擦过掌心,摸到伤痕,泛起刺痛。
先前手心不慎擦过内里衣袖,伤口亦被布料摩挲,大概是破开的皮被蹭到了。
她又轻缓拂过掌心,隐约摸到伤口,手往袖子里一缩,摇头道:“没事。”
贺枢走在右侧,视线掠过衣袖,换了个话题:“你现在打算去哪里?”
“回家。”见他还跟着自己,江望榆想了想,认真发问,“你想让我帮什么忙吗?”
贺枢微微一愣,没明白对方是如何得出这个结论的,“没有”二字溜到嘴边,想起今日韦府的寿宴,改口道:“确有一事需要麻烦江灵台。”
她正色:“请说。”
“暂时不急。”贺枢说,“你先回家,日后再说。”
江望榆认真记在心里,同他告别,转向右边的巷口。
一回到家,她立即问:“阿娘,有烧开的热水吗?现在已经凉了的,我的手破皮了。”
董氏连忙从厨房端出一个木盆,里面装着满满当当的清水,放在廊檐下。
江望榆舀起一瓢水,淋过右手手心,洗掉手心的汗水与灰尘。
“来。”董氏捏着一方巾帕,仔细替她擦干净水珠,“不是说去送寿礼吗?怎么摔倒手了?”
她不想让母亲担心,只笑笑:“一下子没有站稳,不小心蹭破了点皮,我没事。”
董氏轻叹一声,重新抽了张干净巾帕,擦药,替她包好手掌,叮嘱道:“孟大夫说过,即便是蹭破皮的小伤口,也不可大意。”
“我记住了。”江望榆站起来,没受伤的左手挽住母亲的手臂,“阿娘,今天午饭吃什么?”
“做了凉粉。”董氏说,“我看你最近胃口不怎么好,吃些凉爽的。”
“没有,就是衙门里有点忙。”她不可能承认,“阿娘,倒是您,不要太劳累,孟大夫给的消暑花茶要记得喝。”
“阿娘泡了。”江朔华站在屋里,递来一盏茶,“今天早上刚泡了一大壶,夜里拿水囊装一些进宫。”
“好。”
等到下午进宫,江望榆与同僚做好交接,目送几人离开后,才从衣袖里伸出藏了一路的右手。
上面还绑着白色纱布,出门前,董氏特意换了新的干净纱布,还擦了药膏,一再叮嘱她不能取下来。
她上下翻看手掌,想起母亲担忧的目光,轻叹一声,走到简仪前,凑近细看,指尖捏住笔杆。
“你受伤了?”
熟悉的清润嗓音里含着一丝诧异,江望榆扭头一看,再看看自己的右手,说:“只是蹭破了点皮。”
贺枢盯着绑住大半个手掌的纱布,想起之前发现的异样,问:“在韦府时受的伤?”
既然被他看见了,还被猜出原因,没有必要再瞒下去。
她简单讲了遍经过,“不严重,不会影响记录天象。”
说完,江望榆再次转到简仪前,翻开册子,笔尖还未落下,簿册边缘被人捏住,下一瞬便离开她的手心。
“给我。”贺枢站在跟前,调转册子方向,捧在掌心,“毛笔也给我,今夜我来记录。”
她下意识反驳:“不行,这原本是我的职责。”
贺枢看了一眼,不搭话,直接扫视一圈仪器运行情况,提起狼毫。
笔尖落在纸上,刚凝出一个细小的墨点,他微微一顿,手腕一偏,笔尖顺势偏移,转眼一条天象记录出现在簿册。
江望榆凑近,低头看册子。
“我写错了?”
见对方盯着看了两遍,贺枢忍不住再看几眼纸上的墨字,他特意转变笔锋,与往常的字迹完全不同。
“不是。”她感慨道,“很少有天文生能像你这样记得这么认真仔细。”
贺枢顺势问:“那依你之见,该如何改正这股懈怠的风气,不说全部,至少让八成的天文生精进观星的技艺。”
“啊?”江望榆指着自己,“我?”
贺枢点头。
“这……不归我管,这些事情应该是监正操心的。”她找出合适的答案,“我现在只管观星。”
“……确实。”
之后贺枢不再多问。
临近子时初,江望榆主动拿起簿册,说:“还有不到半刻钟,刘灵台他们就要来了。”
“好。”
待到刘益等人前来,江望榆将右手藏在衣袖里,单手递簿册给对方。
刘益挑起眉毛,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江灵台……”
她压根不听,确定交接完毕,迅速离开观星台,穿过月亮门,放缓脚步,走向角院。
隔着一丈多的距离,江望榆看见站在院门前的身影,不由加快脚步上前,疑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给你。”贺枢朝她伸手,掌心躺着一个方正的小盒子,“药膏,治疗擦伤。”
她一愣,下意识摆手拒绝:“不用,我有药膏。”
“从太医院里拿的药膏。”贺枢补充道,“药效很好,你不用再给钱。”
江望榆侧身避开,“我不能收。”
“为什么?”
两人一直杵在外面太惹眼,又见他站在原地不动,她只好推开院门,从屋里搬出两张矮凳,放在屋檐下。
“元极。”她另起话题,“先前你说有事找我帮忙,是什么事情?现在可以说吗?”
“不急。”贺枢顿了顿,“我还没有想好。”
江望榆“哦”了一声,瞥见他的手里的药盒,琢磨另外找一个话题或者委婉劝他回去时,又听到他说:“给你。”
他固执地伸着手。
僵持片刻,她认命地接过盒子,低头摸出荷包,问:“多少钱?”
“五十文。”
她数了整整齐齐的五十枚铜钱,再拿细绳串成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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串,交到他的手里,脸上浮现一点轻松的笑容。
贺枢掂了下铜钱串,问:“你不喜欢欠人情?”
“是。”江望榆叹道,“欠人情是最麻烦的事情了。”
她坐下,单手撑着下巴,眼角余光瞥见他的坐姿,暗暗挺直腰背,学着他,略微撑开双腿。
“元极。”她直视他的眼睛,“你为什么要送药膏给我?”
无功不受禄。
身怀秘密,江望榆不敢有丝毫松懈,若非当初托他帮忙找药材,也不会与他有这么多的接触。
听到对方说不喜欢欠人情时,贺枢便预料会有此一问,笑着回答:“江灵台为人和善,当值的时候,对我颇为照顾,理应报答人情。”
江望榆呆了一会儿,讷讷自言:“我觉得我好像没有帮过你什么……”
反倒是他帮了自己不少忙。
“你今日去韦府,”贺枢挑起新的话题,“都见到什么人了?”
“是昨天。”她纠正,“大部分都是朝廷官员……”
江望榆数了几位认识的官员,“对了,好像还有司礼监的掌印。”
贺枢不动声色,继续问:“你跟他说上话了?”
“当然没有,就是因为曹掌印……”
她猛地停住,硬生生地将话吞回腹中。
“他怎么了?”贺枢语气温和,“他今日在韦府,除了送礼,还做了什么?”
江望榆连连摇头,琢磨了下他话里的称呼,“元极,你是由司礼监举荐进入钦天监的,这样私下里谈论上司……不好。”
天子所居的万寿宫与观星台只隔着一条宫道,角院虽偏僻,也不可大意。
“无妨,我信你。”贺枢轻声道,“你不会将这些话到处乱说。”
江望榆一怔,捏紧手里的药盒,“我想知道,你打听这些做什么?”
刚问完,她立即找补:“我就随便问问,你不回答也行。”
贺枢想起锦衣卫昨日傍晚时分送来的奏章,说:“好奇而已,他……曹掌印执管司礼监,还是需要关心一下上司。”
昨天在场的人很多,也不是什么秘密,江望榆思考片刻,客观地讲述经过,末了,她咽了口唾沫,压低声音:“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贺枢迅速在脑海里过了一遍自己的言行,确认应该没有不妥之处,温和笑笑:“你说。”
“韦阁老为什么要如此大费周章地办寿宴?”
她是真的想不大明白原因,又见到这么多官员去送礼,声势浩大,纵使再不懂宦海纠葛,也隐约察觉到背后似乎暗流涌动。
“因为他六十岁大寿没有办宴席宴,所以这次要大办,让众多官员送礼……”贺枢神情平和,声音却缥缥缈缈,“想借此告诉圣上,他还是内阁首辅……”
还是那个掌控朝堂上下的内阁首辅,大权在握,无人可以撼动他的地位。
“那我是不是……”江望榆听得心尖一颤,眉眼皱成一团,“不应该送礼?”
“不碍事,圣上不会怪你。”
“真的?”
贺枢郑重点头,见对方还苦着一张脸,毕竟是自己劝说送礼,又宽慰几句,起身道:“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江望榆跟着起身,送他离开角院,仔细琢磨一遍他说的话,心里安定不少,回屋睡觉。
天亮后,江望榆离开西苑,走出宫门不远,忽然听见有人叫她,回头一看,竟然是两个半时辰前才见过的人。
“江灵台。”贺枢缓步上前,笑容依旧清浅温和,“不知你今日是否有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