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儿和舒儿都是哀家最喜欢的孩子，若是以后有一日，他们两人能一起留在哀家身边，哀家便也能安享晚年了。”
这是前几年，母亲带着自己进宫给皇祖母请安时，皇祖母说的话。
其实这样的话，皇祖母并不是只说了一次两次，但那一次之前，不知道怎么的，裴迎回府之后，便把顾曦叫到自己跟前询问，“阿曦是怎么看待你衡表哥的？”
当时的顾曦急着去放风筝，听完便直接道：“用眼睛看呀。”
这话当下就让裴迎笑出了声，只不过还是抓着顾曦重新问了一遍，“别与母亲说笑，我再问一遍，若是让你以后……”
顾曦其实并不是不明白母亲的意思，于是便直截了当地说道：“母亲是不是想问我愿不愿意嫁给表哥？”
裴迎当时就吓了一跳，幸好当时屋里没人，也知道自己女儿是个懂事的，知道屋里没人才会这般直接地说这话，但半真半假责备地啧了一声，“所以，你怎么想的？”
“母亲，我不喜欢表哥。”顾曦回答。
做母亲的到底是了解自己女儿的，裴迎原本就知晓自己女儿对裴衡没有半点心思，今日问一问，不过也是因为觉得，如果女儿真的嫁给裴衡，那便是亲上加亲，更何况裴衡那小子对自己姑娘的心思，她岂会看不明白，又因着今日母后的言语，她便动了心思，若是阿曦真的嫁给裴衡，说不定真是一件好事。
只是眼下听见自己女儿这般肯定的回答，裴迎的心思便也散了，比起荣华富贵和亲上加亲，她还是愿意让女儿自己挑选如意郎君的。
于是裴迎便点点头，“行，母亲知道了。”
当时的顾曦虽然急着想出去玩，但还是停在屋里，对着自己母亲问道：“母亲，今日皇祖母的话，女儿也听见了，我知道皇祖母为什么这么问。”
裴迎略略皱眉，就听见顾曦说道：“母亲可还记得前些日子，衡表哥在我们府上落水，您让我过去看看他？”
顾曦：“我过去之后，衡表哥便一直觉得我是担心他，才迫不及待地过去看他的，又说等他回宫之后便要去告知皇祖母，叫皇祖母再好好赏赐我，当时我便劝过他不要这么做了，但现下看来，他应该是没听进去吧。”
裴迎：“你的意思是，今日母后之所以提起这事，是因为衡儿去替你美言去了？”
“谁要他的美言？”顾曦拉着母亲的手，毫不避讳地撇了撇嘴，“母亲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一直都没有那个心思，只是皇祖母一直……，表哥又在旁边’进言‘，这才让皇祖母又提起来这件事。”
顾曦贴着自己母亲撒娇，“阿娘，我实在没有那个心思，以后皇祖母要是再提起，您就替我推辞推辞呗。”
裴迎哭笑不得，点着她的额头，“要是让别人知道，你这小小年纪的，就替自己的婚嫁一事愁心，定是要笑话你。”
“这话我只与母亲说，母亲难不成要告诉别人不成。”面若桃花、豆蔻年华的小姑娘彼时一派天真且毫无忌惮地与母亲说话。
眼下，却是顾曦独自一人凭窗而坐，心里想着事情，默默无语。
殿门轻轻响了一声，顾曦没动，只是盯着窗棂上的窗花发愣。
来人的脚步轻盈无声，但顾曦还是感觉到那人到了自己身边，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淡淡的清香。
啪嗒一声，一个瓷杯放在了桌子上。
顾曦这才慢慢转回头来，那是乘风刚煮的竹蔗雪梨茶，用的茶盏却不似那日一般的鲜艳颜色，而是淡淡的天青色，配着这味道，倒是让顾曦安心了不少。
她伸出一只手，去触碰那茶盏。
乘风就站在一边，从慈宁宫回来之后，顾曦就一直没说话，但任谁都能看出来她心情不好，为了避免别人起疑，刚刚还让那小太医进来瞧了一眼。
那小太医，姓方，进来给顾曦瞧了又瞧，跟前几日的脉象无异不一样，今日还真像是病了，心里焦虑，脉象浮躁。
顾曦的目光像是被那茶汤的氤氲热气吸引，一眨不眨地盯着看，而乘风的目光却被顾曦的垂眸的神色吸引着，但看着看着，他却皱起眉毛。
因为顾曦的眉毛也微蹙。
但没等他想出什么话来宽慰顾曦的时候，就忽然瞧见顾曦另一只手里捏着的东西，那赫然是自己那日交给顾曦的弯月木雕。
黝黑的木头，在顾曦葱白一样的指尖里捏着，格外惹眼。
乘风张了张嘴，但还没出声，便听见顾曦开口，“乘风，你知道‘望舒’是什么意思吗？”
刚问完，她自己便先歇了气，轻轻笑了声，“也是，你虽说小时来过大昭，但到底是在余北长大，大昭话中许多词的意思想来也不知道。”
说完，顾曦便端起茶杯，不疾不徐，纤细的手指轻轻握住茶盏，将杯子送到唇边，她微微低头，朱唇轻启，轻轻抿了一口。
而乘风就站在一边，看着这一切动作，丝毫没有辩解。
“望舒”两个字，在他嘴里打了个转。
顾曦放下茶盏，顿了顿，开口：“‘望舒’是我的字，是皇祖母给我取的，与我的名一样，都有月亮的意思。”
“小的时候，母亲跟我说过，给我的名取月亮的意思，只是想要我跟月亮一样皎洁，希望我一辈子美好。”
“长公主……是爱着殿下的。”
“母亲对我的爱，我从未怀疑过，”顾曦的手依旧扶着那茶盏，“只是皇祖母……”
她忽然嗤笑一声，“我今日终于看明白了。”
或许是她话里自我嘲讽的意味过于浓重，乘风不由自主地往前走了一步。
顾曦却注意到了他的动作，看了过去，“你……想做什么？”
乘风像是被顾曦的眼神看透了，他压制着自己心底的冲动，也压制着自己想要伸出去的手，而后违背心意，摇头，“没。”
顾曦看了他片刻，似乎等着他的另一个答案，但最后还是收回了目光。
“裴衡对我的心思，你应当能看得出来，”顾曦说着，“他的这份心思，不是平白长出来的，裴衡此人，想来自私自利，若是没有人从中点火，他对我的心思未必能维持这么久。”
顾曦虽然没有说明，但乘风却也听懂了。
“只是，点火的人现如今已经把柴火撤了，但裴衡却还是执迷不悟。”
乘风只是安静地听着顾曦的话，但他心中其实知道，裴衡对顾曦的心思，不一定就是因为旁人的煽风点火与暗示，更多的，也是他作为君王，心中的占有欲作祟。
顾曦的手里摩梭着那个月亮木雕，她顿了片刻，忽然问了一句，“乘风，草原上的月亮，是怎么样的？”
乘风盯着顾曦，道：“草原上的月亮高悬，漂亮，皎洁……是我们的神。”
乘风在以往祭拜月神的仪式上，从来没有过这样虔诚的口吻。
顾曦闻言只是轻笑，她转过头来看乘风，却把乘风眼中的坚定误会了，“向来听说草原上的人淳朴，最是崇尚世间万物，看来确实如此。”
两人的目光隔着茶盏的氤氲热气对望，不知道怎的，顾曦心中有一道声音逼着她出声，“乘风，我想离开这里。”
尽管此时的顾曦并没有说明，但乘风却非常清楚，顾曦说的“这里”，指的是皇宫，而不是翎京。
就算只是让她离开皇宫，但还是住在翎京城中，她也是愿意的。
顾曦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对乘风说这句话，毕竟乘风此时也是“寄人篱下”，自己想离开皇宫一事，就算跟他说了，又能怎样呢，他也无法带自己离开。
但顾曦万万没想到，乘风会问她一句，“殿下，如果可以的话，你想去草原吗？”
-
顾曦从勤政殿出来不久，便有一道抚旨秘密去往了溪州。
前后两道圣旨，一道让裴征亲自上山剿匪，一道则是给裴征拨了军队人马相助，一时间朝堂上议论纷纷，都说不清这皇上是有意为难毅王，还是想替毅王在溪州立足。
顾曦听着抱弦打探回来的情报，笑了笑，只是拨了拨眼前的花，“看来，朝堂之上对我们这位新帝，还是不够了解。”
裴衡这人就不可能存在手足情深，他答应了顾曦的提议，一是觉得顺应顾曦想法，能讨得她的好感，但更多的还是他自己觉得，表面上看着是派人过去相助，实际则是让他的人盯着裴征，如若裴征阳奉阴违，没有亲自出动，那裴衡就有得发作了。
“公主，但是皇上的这道圣旨，似乎没让后宫里的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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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顾曦一顿，“那就是玉太妃也不知道了？”
抱弦点了点头，“但是现在应该也是瞒不住了，消息已经传进来了。”
顾曦嗤笑一声，裴衡这人聪明倒也聪明，就是聪明的地方不对劲，他以为，这事不让后宫知道，那就传不到玉太妃的耳朵里。
他是疑心，顾曦是受了玉太妃的指使才来替裴征说项，又担心顾曦跟玉太妃是一条线，跟裴征搭上了，所以才特意瞒着，不让玉太妃知道，顾曦替他儿子说清了。
外边黑云压城，显然是风雨欲来，但芳华宫中一派井井有条的模样，洒扫的洒扫，煮药的煮药。
顾绣停下拨花的动作，看向门外，“乘风呢？”
抱弦也跟着看过去，而后老实摇摇头，“不知道。”
这几日，乘风总是神出鬼没，前一片刻还在公主面前伺候着，眨眼的功夫，人就不见了，执书倒是问过几回，但他的回答也有理，不是替公主去御药房拿药，就是去御膳房那边取糕点。
顾曦沉思了一会，她倒也没有在这事上纠结，毕竟对于乘风，她是满心满意地相信。
只是在她思索之间，秀春来报，“公主，玉太妃来了。”
顾曦跟抱弦对视了一眼，而后忙起身去迎人。
顾曦脸上堆着笑，“太妃娘娘来啦，舒儿还没来得及去您宫中呢。”
“不妨事不妨事，”玉太妃笑眯眯的，“本宫听说皇上给征儿派了人手相助，所以特来感谢你呢。”
顾曦看着玉太妃脸上明显的笑意，心底已然有了黑白。
她原先答应玉太妃的请求，本就是存了试探的意味，毕竟就上次自己在溪州所见，便怀疑那伙山匪是裴征所为，于是她便故意答应了玉太妃的请求，去请裴衡派人，便想看看裴征准备怎么收场。
“只是，本宫这几日想了又想，征儿这些年的功夫也不是白费的，想来也定能收拾得了那伙山匪。”
顾曦故作惊讶，“那……可我已经跟皇上说了，皇上也下旨了，这可怎么是好，圣旨可没法收回。”
谁知玉太妃又是笑笑，“倒也无碍，说不定，还没等皇上的人手到溪州，征儿就把山匪剿灭了，皆是还能好好款待款待将士呢。”
顾曦心中哂笑，原来是到她这里提前做准备来了。
前些日子，玉太妃来跟自己说话的时候，还是一派担心自己儿子的模样，可眼下，却像是完全不担心了，其中到底发生了何事？
若说裴征没有密信来告知自己母后其中秘密，叫她放心，顾曦是不相信的，至于到底是什么事情能让玉太妃前后态度截然相反呢，那定然是因为山匪一事全是裴征一手策划，而他也一定会敢在裴衡派的人到达之前，把这件事情收拾妥当。
顾曦面上堆着笑，又向玉太妃恭维了一番裴征的英勇，时不时地又表示，自己对江南水乡的怀念。
玉太妃“劝导”着她，让她不必忧心，心愿想着想着，最后自然是实现。
而顾曦也适时的，向玉太妃露出一个欲言又止又羞赧的表情，以至于到最后，玉太妃出芳华宫的时候，一脸的笑意盈盈。
顾曦目送玉太妃离开，便沉了脸色。
执书见她脸色不对，便借口让殿中伺候的人都下去了，“公主累了，要歇息，你们都到外院去吧，小声些。”
等到殿中没人，执书和抱弦从跟着顾曦到榻边伺候，“公主，可是不舒服？”
“执书，玉太妃前后两次提起征表哥上山剿匪一事，你可看出了不对劲？”
从小时起，执书便是顾曦身边最堪用的人，闻言也不扭捏，“奴婢看出来了。”
抱弦却还没看出来，懵懂问道：“公主，你们说什么呢？”
顾曦：“我们在溪州遇山匪一事，是征表哥所为。”
执书瞬间瞪大了眼睛，她脑子转得快，也明白了玉太妃为何前后不一致，“但是，为什么呢？”
“是啊，为什么呢？”顾曦也想不明白，就目前所知，裴征摆明了对她有意，但他自幼跟自己无甚交集，总不能是在乌州的那几天，他忽然就喜欢了自己吧，只是既然如此，他到底是因为什么呢。
顾曦想了许久，最后能猜到的只有一个较为惊人的想法，那就是裴征想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