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曦轻声嗯了一声，道：“是睡得不好，所以来找皇祖母说说话。”
“想来也是，”太皇太后朝她招招手，顾曦便坐到她身边，被皇祖母拉着手，“舒儿，人生在世，总是要朝前看的，这一年来，哀家也是常常想起你母亲，想起她年幼时，读书时，你母亲可机灵了，哀家最喜欢的就是她，那个时候，你先帝还常常说哀家偏心，对你母亲的喜爱甚过他。”
太皇太后说着话，顾曦脑中也一幕幕闪过自己和母亲嬉戏说笑的场面，“可是，母亲已经不在了。”
“可皇祖母还在，你放心，只要皇祖母在，肯定护你一世平安，”她拍了拍顾曦的手，“好好的，我们都朝前看。”
顾曦感受着皇祖母手掌心的温度，实在不敢深想，甚至生出了退缩的想法，就像是皇祖母说的，她最是喜爱母亲，这件事怎么可能还会有阴谋呢？
太皇太后看着愣住的顾曦，担心道：“这是怎么了？”
说着，就转头去问执书几人，“公主昨日回来后，可病了？”
从顾曦和乘风方才的对话，执书也能猜到顾曦今日来慈宁宫中定是有事的，所以一时半会，倒还真拿不定主意要怎么说话，幸好顾曦开了口，“皇祖母莫担心，舒儿无碍，就是事情想多了，头疼。”
“你年纪轻轻的，可不许多思多想，头疼也不是个办法，我听说你这几日叫了个小太医在你殿中伺候着，那太医我查过，进宫时间短，资历浅，也不知道能不能对症下药，待会我让杨太医过去给你瞧瞧吧。”
顾曦顿了顿，心中像是有两股力量在拉着她，一边是母亲，一边是皇祖母，但最后，反倒是自己对乘风说的话派上了用场。
那也得是人实实在在做了什么事，那才挑拨得了。
想到这，顾曦轻轻吸了口气，“这满宫中，也就杨太医最得皇祖母重用了。”
“他是哀家用惯了的，也伺候哀家惯了，哀家身上有个腰酸背痛的，有时候他都不用诊脉，”太皇太后笑着摆摆手，“他就能看出来是何病症了。”
顾曦也被这神乎其神的医术给逗笑了，“也难怪，能得皇祖母如此亲睐，定是有过人之处的。”
她顿了顿，又道：“不过，舒儿瞧着，白太医也是极好的，当时在府中，若不是有他坐镇，那母亲指不定还要多受些苦呢，虽说最后也没能派上用场，可到底还是要多谢他的。”
“皇祖母原以为把你带出来了，可你还是把你自己绕回去了，终究，还是没能忘记你母亲的事情，罢了罢了。”
“皇祖母莫担心，舒儿知道的，我就是感慨一下而已。”
“真的？”
“自然是真的，”顾曦点点头，“常常缅怀亡去之人，才能珍惜当下，说起来，当时舒儿满脑子都沉浸在失母之痛中，倒是忘记了关怀皇祖母，皇祖母那会也不比舒儿好多少，更何况您当时还生着病呢。”
顾曦紧紧盯着皇祖母，便察觉到在自己说到她当时病着一事时，愣了一下，像是想不起来这事了，片刻后才点点头，“都过去了，不提了。”
冬日的风，总是刮得人脸疼，翎京靠北边，更是如此，顾曦的目光忽然从皇祖母脸上看到窗外，明明窗外的花枝并未摇动，但她为什么感觉有些冷呢。
她轻轻吸了吸鼻子，道：“那怎么能行，当时我也昏昏沉沉的，什么都不放在心上，这几日才忽然想起来，那一次皇祖母的病还重了些，就连杨太医都没看好，要白太医进宫来施针才行，可是最后白太医也没能过来，想来还是杨太医医术高明，硬是让皇祖母康健了。”
太皇太后神色微顿，一双眼珠在长着水波纹的眼角里滑动，她酸涩地提起嘴角，还没开口，便听得边上的秋霜开了口，“公主，太皇太后向来最是宠爱长公主，忽然听得顾将军战死的消息，一时喘不上气，当时杨太医来诊断，都说是太皇太后肝气郁结又一时急上心头，才导致精血不流通，这才要白太医赶紧来扎针，结果白太医没来，又让长公主因此没能得救，太皇太后当时听完消息，都差点睁不开眼睛了，幸而忽然记起公主殿下您来，一想到整个将军府里就剩公主一个人撑着，太皇太后半点不敢耽误，硬是强撑病体，跟先帝商量着把您接到宫里来，后来又因为要照顾您一事，太皇太后才一直看似康健，实则……”
她顿了顿，“实则，您当初一出翎京往乌州去，太皇太后就病了，怕您担心，让奴婢们都死死瞒着，不敢透露半点。”
顾曦的眉毛展了又皱，“竟是这样。”
太皇太后拍拍她的手，“好舒儿，我们都不提这些了，都过去了，眼下皇祖母不是好好的坐在你面前吗？”
顾曦点点头，“是呀。”
“不过舒儿是因何忽然提起来这些旧事？”太皇太后轻声问道。
顾曦一副怅然若失的模样，道：“这些日子，舒儿想了许多，昨日去祭拜父母，更是恍然，以前总觉得日子还长，现在反倒是觉得时光有限，定要和身边人好好享受，便想起来皇祖母的身子，所以担心。”
听到这里，太皇太后便笑起来，“你有心了，不过放心，这些日子你回来之后，皇祖母便好多了。”
顾曦也抿着唇，“那舒儿便放心了。”
太皇太后看着她，忽而想起另一件事，“最近几日，你和云阳宫的走得很近？”
虽说顾曦有意让于妙误会，但在皇祖母面前可还是不能把戏做得太过，免得皇祖母也误会了，于是便道：“我在乌州的时候，征表哥得了您的令，给我送东西，我回京途径溪州，更是得他所救，所以回来之后，不敢不怠慢，便跟太妃娘娘走得近些，况且宫中能说话的人不多，我也不能天天来烦着皇祖母，寻皇祖母说话呀，所以这些天能和太妃娘娘说说话，舒儿还算是欢乐许多。”
太皇太后听着，这才满意地点点头，这云阳宫的人三天两头往芳华宫中跑，她原本还当是于妙对顾曦起了心思，或是顾曦对那裴征起了心思，两家想要结到一处去，这件事倒是让他烦恼了一阵子。
“你这孩子，人家太妃是看你年幼，又想着问问你征儿的近况，你倒好，听你这话的意思，倒像是要跟太妃交朋友似的。”
顾曦只是嘻嘻一笑，“难得我与太妃娘娘也聊得来。”
窗户没关严实，终于有冷风吹进来，顾曦打了个哆嗦。
太皇太后见状，忙搓着她的胳膊，朝着执书几人道：“入冬了，你们入夜看着些，切莫让公主着凉。”
顾曦帮着她们开脱，“天要下雨刮风，这也不是人力能挡的，皇祖母莫为难她们了。”
太皇太后笑笑，“就你这孩子会心疼人。”
祖孙俩说了一会话，顾曦便起身准备离开，走之前，太皇太后专门叮嘱了，待会让杨太医过去给她看看，让她千万别讳疾忌医给推脱了。
顾曦罗衣裙摆都碰到那门槛了，却还是忽然转身，回到皇祖母身边，一把抱住她的胳膊，“皇祖母，舒儿只有您了。”
太皇太后着急，忙拍打着她的背，“舒儿莫怕，皇祖母在呢。”
等到顾曦离开，太皇太后才敢从眼角滴下两滴泪。
“哀家原以为她从乌州回来，是舒心了一些，如今看来，却是没有，”太皇太后接过秋嬷嬷递过来的帕子，拭泪，“哀家都不敢在她面前落泪，就怕惹得她更伤心。”
“太皇太后对公主如此宠爱，想来公主也定能看开此事的。”
“哀家尚且偶尔梦见阿迎，更何况她呢，罢了罢了，母女连心，这看不看得开的，哀家也不去想她了，只要哀家在，就算她一直郁郁寡欢，哀家也能护着她。”
秋嬷嬷却是欲言又止。
太皇太后看了她一眼，哼道：“你这个老东西，心里有事情吧，别藏着掖着。”
秋嬷嬷为难，压低声音道：“不是奴婢要让太皇太后烦恼，只是公主刚刚那一番问话……”
“哀家知道你在想什么，方才我也猜疑过，可是想来又是不可能，此事已过去一年之久，这一年中，舒儿更是有大半时日都在乌州，她能知道什么？阿迎一事也好，顾璞的事情也好，都瞒得死死的。”
“可公主当时在乌州，可是跟陆将军在一起的，这百姓都知道，陆将军和顾将军可是生死之交，难不成当时的事情，陆将军没有参谋其中。”
“顾璞当年的功名是全靠他自己打出来的，整个府中，也就阿迎和舒儿两个亲人，陆明却是不一样，他那一大家子，亲亲戚戚的，他没那个胆，况且，乌州的时候，哀家密探看得真切，陆明从未往南，跟抚南小国有何勾结。”
她顿了顿，又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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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密探也只管瞧着陆明去了，连着哀家的舒儿糟害一事都不知道告诉，也真是气死人。”
“太皇太后莫急，我们公主现在也是好好的。”
她点点头，“舒儿好好的，便是哀家最大的请愿了。”
窗外冬风愈演愈烈，秋嬷嬷上前想要窗全部关上，却被太皇太后止住，她感受着刮人的风打在脸上，“这天气，跟去年一样。”
秋嬷嬷心一惊，便听见太皇太后继续说道：“哀家希望，以后的日子可不能跟去年一样了，平平安安，相安无事的才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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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华宫中，顾曦接过乘风端过来的竹蔗雪梨茶，抿了一口，不过分甜，刚刚好的清爽度，半碗茶汤下去，只觉得方才心中郁结真的散了一半。
而剩下的一半，还在此时在自己面前诊断的杨太医身上。
“公主只是这几日忧思过多，导致的火气纠结，所以倒没什么大碍，只是，眼下冬风起，去岁这个时候，公主身上不太平，今年可就需要多注意一些了。”
顾曦点了点头，“多谢杨太医了。”
“为公主分忧是臣下该做的事，”杨太医顿了顿，“公主，这些日子被您叫来您宫中的那个小太医，虽说资历浅，但也是精通医术的，当时臣也考核过他，人还是极堪重任的。”
既然是杨太医自己提起，那顾曦再开口就容易了，她笑了笑，“本宫原也没有什么，只是皇祖母不放心，才叫了你来，皇祖母对杨太医最是信任，想来如此也能解了皇祖母的忧虑了。”
杨太医拱手，“工资折煞臣下了，不过太皇太后抬举，这才让臣下有了立足之地。”
顾曦却是话头一转，“今日本宫去了皇祖母，也才知道原来去年我离开翎京之后，祖母就病了，也是本宫不好，没有记挂着祖母，不知道那时候皇祖母可曾留下什么病根？”
“公主尽可放心，太皇太后虽说病了，但那时候也是安养得当，并未留下祸患。”
“我听闻，我母亲难产当晚，皇祖母也曾因我父亲战死一事而一时心急，忽患恶疾，原本说是需要白太医来扎针，后来白太医也没来成，最后也还是杨太医治好的，想来还是杨太医医术高明。”
如同一个时辰以前在慈宁宫的一样，杨太医脸上也是顿了一顿，像是没经历过此事一样，但不同的是，杨太医反应过来之后，脸上出现了一抹不明的不忍。
他拱手垂头，遮住了自己脸上的神色，“公主谬赞了，当时太皇太后痊愈，也都是靠着还需要照料公主的心思啊，说起来，公主才是皇祖母的那个灵药。”
竹蔗雪梨茶在谈话之间已被喝完，此时也就剩下一个空碗在顾曦手上捏着，那是一只血红花鸟纹碗，翠蓝的鸟振翅欲飞，但却像是被钉在了那碗壁，血红的釉色像是青砖下的红宫墙。
顾曦转着那个碗，手指冰凉，她轻声细语地开口，“皇祖母惦记着本宫，本宫也担忧皇祖母，今日本宫问你的事情，最好还是不要告知皇祖母，免得她为我忧心，又生了病，若是祖母问起，杨太医只管说公主身子无碍，让她放宽心。”
杨太医微微抬起头，见面前的公主正朝着他微微笑，显然是一副冰心玉壶、没有心机的模样，况且太皇太后向来极为疼爱公主，公主又在事发之后被离开翎京，想来今日也是真担心皇祖母身体才过问当时一事，于是杨太医顿首，“臣谨遵公主命令。”
杨太医走后，顾曦还坐在贵妃榻上，手里转着那只碗。
抱弦不明所以，但执书已经从公主的这两次问话中猜到了什么，心中已是掀起滔天巨浪，她实在没敢出声，让公主受扰，于是也及时拦下要出声的抱弦，把她带了出去。
殿门外，抱弦一脸不解，“公主见完太医，也喝完了茶，我正要把茶碗收回给公主重新倒呢，你怎么把我带出来了？”
“公主心情不好，让她一个人静静待会吧。”
抱弦又道：“那怎么不把乘风也叫出来？”
说着，就要重新进去叫乘风，但又被执书拦住，“让他陪着公主吧。”
执书关上了殿门，沉思了一下，忽然重新想起来去慈宁宫前公主和乘风的对话，不禁也明白了，说不准，公主对此事的疑虑便是乘风在旁提起的，她心道，好像乘风才是这殿中最懂公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