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队启程那日，晨雾还未散尽。
上了马车，侍卫长与骑卫正在说话，她撩开帘子，看见哥哥站在马车旁边，墨蓝的发尾被风撩起几缕，显得轻盈而飘逸，那双雪青色的瞳仁在她撩开窗帘时立刻望了过来，对视时却只是张了张唇，一句话没说。
余光瞥见他垂下的手指在无意识捏着剑柄，因焦虑而攥紧的指节泛着白，几乎要绷出青筋来。
雾溪想了想，叫道：“哥哥。”
他立刻应了一声：“嗯？”
“我不是小孩子了，对吧？”
“……”克尔维斯说：“你从未出过远门。”
“哥哥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出远门是去哪里吗？”
“……”
他当然记得，克尔维斯第一次出远门就是边界处的战场，血和尸体遍布，被啃咬的到处都是碎肉和断骨的土地上，黑色的潮雾一步步侵蚀着人们生存的空间，那是杀也杀不尽的阴影，残留在人心中的只有绝望。
“所以，”雾溪笑了起来：“你第一次出远门就是战场，而我，我只是出去玩而已，有什么好担心的呀，哥哥？”
“……”
他还是没做声，只是看了眼妹妹，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侍卫长小步跑到他的身边，报告说可以走了，克尔维斯才忍不住再一次抬起眼睫看妹妹。
“要小心，路上别太招摇，在约华亚也别让人欺负了，还有记得按时饮食，到了给我写封信……”
妹妹“嗯嗯”的应了几声，笑着冲他摆摆手，放下了帘子。
马车逐渐消失在了路的尽头。
————
【我现在真有点佩服你了。】
“佩服我？”
【从做出离开的决定到付诸行动，你居然一点没犹豫过。】
雾溪觉得它的话有意思，饶有兴趣的在窗台上撑起了下巴：“你怎么知道我没犹豫过？”
【因为你没有停过，比如这半个以来，你每日雷打不动在训练场泡六小时以上，还要带着丽塔一起。】
“可能是因为我觉得……做了决定就不要后悔了，我不会去想任何和后悔有关的事情，老师说过，下过决心后，绝对不能软弱，绝对不能退缩。”
她再一次撩开窗帘，看见景色在飞快的倒退，建筑物逐渐少了起来，灰沉沉的泥土路一望无际，有同样运着货物的马车对着方向奔过来，擦肩而过的时候她看见附近村庄的孩子在草地上撒丫子奔跑，唇角是哈哈的笑意。
那座城邦慢慢的消失在了身后。
“……是一直当个笨蛋白痴，直到死，还是跨过枷锁，去睁眼看看这个世界？”
问出了这个问题，却没有给出一个答案，她只是凝望着窗外，那些她从来没见过的景色，灰蒙蒙的尘土，泥浆，还有路边盛开小小一朵的野花，背着麻袋四处走的人们，还有看见她马车上兰德里柯的标志时那些惊讶和窃窃私语的神情。
雾溪放下了帘子。
【我知道你不相信预言，但假如，假如预言是真的，你离开德瑟里一定会在25岁之前死，即使如此，你也要离开吗？】
“那我同样回赠你一个假设，如果你挚爱的人即将死在你面前，而你能做的是拼死反抗这场死亡，但代价是自己生命的凋零，你会如何选？”
“又或者兽潮突然将近，哥哥的力量却未完全恢复，边界的结界出现破损，在你面前的是孱弱的百姓和面对兽潮无能为力的士兵，告诉我，你又要怎么选？”
她不以为然的冷笑了一下。
“如果故事的尽头是这样的抉择，那顺从命运难道不是我心之所向吗？”
【……】
【……好吧，也不无道理，我勉强认同了。】
【不过还是那句话……反正我不会背叛你的生命。】
但宿主只是撑着下巴，又笑了一下。
什么也没回答。
车队中间又休息了两次，第二天中午时莫格里斯森林的轮廓终于自地平线浮现，雾溪掀开窗帘，离莫格里斯森林越近，人生活的痕迹就越少，等真的能彻底看清森林的轮廓时，方圆二十里内都不见一点人烟，唯有临着路边扭曲成骸骨形状的枯萎云杉稍微有点活气。
她再仔细看，那些云杉的枝桠间还垂挂着蛛网状的寄生藤，暗紫色藤蔓如活物般在枝叶上缓缓蠕动。空中蒸腾着青灰色烟雾，连车轮碾过湿软的泥土时泛起的气泡都泛着诡异的光泽，雾溪唇角情不自禁的抽搐了一下：“这和梦里的怎么不一样？”
【你纯废话，莫格里斯森林多大，人家妖精住的地方和你去的地方能一样吗？】
“说的太对了，我能活着一个人穿过这个森林吗？”
【你也可以选择不穿过，不过这样的话你要比原来多花至少三倍的时间，所以现在，相信自己好吗？】
……去你的吧。
“殿下别担心，”侍卫长驾着马来到窗口，解释道：“现在不是魔物活跃的时间，正常时候来往的商人马车是很多的，只不过最近几天附属于兰德里柯的子城邦正在举行祭礼，途径这里的商人们都去子城邦贩卖货物了。”
“最好还是加快速度吧，”雾溪说：“这里太阴暗了。”
“明白！”
然而他刚扬起马鞭示意加速，东北方的天幕就陡然暗了下来。那不是云层——而是一只庞大无比的血食鹭！
这种地方怎么会有血食鹭？！
来不及思考，侍卫长吼道：“结阵！护住殿下！”
这吼声被淹没在巨大翅翼掀起的狂风里，已经晚了，巨鹫俯冲下天空，展开的翅膜一瞬间就遮蔽了整辆马车，腐肉气息裹挟着腥风直接掀翻了数十个护卫，连带着车顶都被吹到了天上。
“我的天……”雾溪惊呆了：“这不会就是你说的意外吧？”
这还是假死吗？这不是真死吗？
【用你的膝盖想想也不是！快跑啊！！这是真的意外！】
来不及多说，她猛地侧翻身躲过血食鹭尖爪的攻击，随后反手抽出大腿绑带的匕首，径直砸向刮过刚刚依靠着窗口的爪趾，鲜血喷溅的瞬间，她靴跟借车厢板力，猛地跃出车窗。
刚刚还被嫌弃的暗紫色藤蔓此刻又派上用场了，血食鹭受击，顿时暴跳如雷的再度攻向雾溪，她趁机拽着藤蔓荡向林间，以茂密的树木枝叶挡下鹭的视线。
【好机会，我这就制造意外。】
还未来得及问是什么意外，雾溪耳尖就捕捉到了弓弦震颤的嗡鸣，借躲闪的动作回身去看掀翻的马车处，方才被掀翻的侍卫们正踉跄着撑起身体，拉着弓弦，箭头齐刷刷转向天际在她头顶盘旋的血食鹭。
然而就在这时——
最前排的侍卫长突然僵住了，搭着箭的指节上青筋一寸寸暴起，彰显着他的用力和挣扎，瞳孔却开始不受控制涣散起来。
——“砰！”
铁弓砸上泥土路。
这重响如同信号一样，余下几人接二连三栽倒在地，昏睡不醒。
【我在他们的脑子里种植了一段虚假的记忆，之后再在附近伪造一句你的残体，比如胳膊啊腿什么的，之后那些士兵就会以为你死了，怎么样？完美吧？】
雾溪：“……”
她真的要骂脏话了！
“大哥，我喊你大哥了！那请问这只血食鹭要怎么办？我自己解决吗？！还有万一之后还有魔物过来攻击这些晕倒的侍卫怎么办？我留下来保护他们吗？！那我还怎么跑？！”
尖爪俯冲过树梢，径直抓向雾溪的头顶，她猛地往下俯身躲过，然后化出白色长刀，狠狠砍向血食鹭的锐爪。
断了。
【你还有这能力？】
“你少说风凉话！”
【我花了点能量探查了一下周围，只有这只愤怒的血食鹭，你把它引走就好了。】
【注意是引走啊，别把人家弄死了，要是弄死了那你身死这件事就不合理了。】
雾溪只想弄死3077。
她方向一转，往记忆里地图莫格里斯中心处跑去，那血食鹭失去了一只爪趾顿时更为狂躁，尖锐的叫声响彻天际，越往里树木越浓密，越不容易探进利爪，鹭不甘的在天上盘旋着，眼见着它又打算回去找那些士兵的麻烦，雾溪又立刻调头往树木疏少处跑，却见此刻一只绿色的藤蔓不知何处凭空自林中升起，死死地绞住了血食鹭的身体，随后是血肉崩裂声，几乎天女散花般，被搅碎的血肉挥挥洒洒的淋了下来。
她头皮都发麻了。
还有高手？！
这绿藤蔓又是什么东西？
此刻已是林深处，那藤蔓又是不知何处凭空升起的，要是真缠斗起来恐怕比那血食鹭麻烦多了，雾溪只能一边小心后退一边谨慎的环顾四周，于此同时，那把幻化出的长刀此刻还紧紧捏在掌心中，刮过叶片时发过簌簌的响声。
【你也有魔力吗？】
“废话，”她压着声音说：“不然为什么我也是继承人？”
只不过哥哥是龙裔，天生就能容纳兰德里柯的力量，她是人类，能容纳的力量比不过哥哥而已。
【没见你在德瑟里用过。】
“德瑟里庄园被设了哥哥的结界，我和哥哥力量同源，随意使用力量容易影响哥哥的判断，所以不用。”
周围逐渐安静了下去，只有鞋底踩过落叶的沙沙和虫鸣声，在一丝危险的气息都感受不到后，雾溪的心跳才终于平缓起来。
后知后觉道：“它死了？那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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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不是你杀的，没关系。】
“……行，那群士兵没事吧？”
【没事，关心这个不如关心一下你自己，现在怎么办吧。】
“先去找丽塔，顺路看看能不能碰到妖精商人，我和她约好了，她先趁乱从霍索恩那里跑出来，自己找个附近的城邦待着，要是找到了妖精商人，就去找她。”
“不过还是先去找她吧，我有点不放心。”
————
另一边。
“丽塔小姐。”
丽塔的呼吸顿时一停，紧张的转过身来，果然是那个阴魂不散的混蛋领主，此刻唇角还悬着笑意，彬彬有礼的致意道：“不是要采购殿下喜欢的物品吗？怎么不挑了？我还想再记记殿下喜欢什么呢。”
“……”
这还怎么挑！
她借口采购从行宫里跑了出来，结果霍索恩非说也要跟着一起，正好看看殿下有什么心仪之物，丽塔都快急死了，偏偏这人就这样看不懂别人表情似的带着一众侍从，招摇的跟着她一起走。
她屏了屏呼吸，才挤出一个笑。
“领主大人，我要为小姐购置私人衣物了，您再跟着，恐怕……”
他了然：“那我在店外等你。”
好吧，这样也不是不可以，幸好小姐还有后招。
【要是霍索恩派人看你看的紧，你就戴着这枚戒指，它能短时间改变你的身形，趁乱跑走，知道了吗？】
丽塔捏着手里的那枚戒指，努力控制着紧张到砰砰直跳的心脏，慢慢走进了裁缝店。
霍索恩含笑的唇角弧度不变，直至女仆走进店里，他才淡淡的移开目光，朝奔过来的侍卫看过去。
“领，领主大人！”
“发生什么了？”
“我们得到消息……”侍卫的声音低了下去，小心翼翼的抬头瞄领主的脸色：“说雾溪殿下来时的路上被血食鹭袭击，殿下……”
“殿下身亡了。”
——“嘎吱！”
紧握的笔在克尔维斯掌心骤然断成两截，尖锐的刺扎进皮肉，流出滴答滴答的血液，在摊开的文书上晕开一朵鲜艳的花，他猛地站起身，死死地盯着报信人，厉声道：“你说什么？”
龙威无意识的弥漫出，压的报信人愈发惶恐颤抖起来，连声音都带上了哭腔：“殿下……殿下……”
却不敢再重复一遍。
喉间有血腥气翻涌，眼前似乎有些模糊，龙裔引起为傲的身体素质此刻化为了空谈，他耳边是嗡嗡的空鸣，只能勉强看着报信人的唇张了又张，却一句听不清。
“……殿下……身亡……”
他咬紧牙关，却只吐出一句：“怎么会有……血食鹭……”
“血食鹭？”
霍索恩眉眼一动，若有所思的抬起眼睫望向刚刚丽塔走进的那个裁缝店，店内比刚才空了不少，却不见熟悉的身影。
……倒也算是预想之内。
“……丽塔小姐。”
擦边而过的刹那，他精准扣住一陌生姑娘的手腕，指尖暗施巧劲，面上却彬彬有礼一笑：“怎么？走也不和我说一声？”
那姑娘顿时瞪大了眼睛：“你干嘛？谁是丽塔？我又不认识你！”
她急得要拽开被扼住的胳膊，见挣脱不开，干脆放声大叫道：“强抢——”
声音倏的戛然而止。
像被掐住脖颈了的鸭子，丽塔涨红了脸，却一句声音都发不出来，面前分明什么都没有，却有脖颈被扼住的错觉。
但倘若此刻低下头来，她就会发现自己的的确确是被扼住了脖颈，但不是身体，而是影子。
自脚下蔓延出去的黑色影子，脖颈处赫然是被掐紧的姿态。
“幻术只能制造假象，但改变不了实物，丽塔小姐，没有人的影子能瞒过我的眼睛。”
力道松了下去，丽塔终于喘过气来，还想接着大叫，但和那双冰冷而无情的水绿色的瞳仁对视时，一瞬间就失去了喊叫的勇气。
……这个人，简直和弗兰德大人一样可怕。
“很好，就是这样，别为自己找罪受。”
见人安静了下去，霍索恩才莞尔一笑：“我原本就在想，以小殿下的性格，又怎会这样轻易的任由我牵着鼻子走，眼下看你我算是明白了，原来走的是暗度陈仓这一招啊。”
他真要佩服小殿下了，居然有手段在控制狂克尔维斯手下弄出这么大的动静。
“殿下身死的消息——”
霍索恩顿住，从丽塔骤然变色的脸上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你——”
“身死？”
他眉心一跳：“你不知道？”
丽塔失声道：“殿下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