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佛门仙尊云游而去，交待她听从蓬莱调度，带着全宗上下加入诛魔前线的那一日起，玄格就仿佛上了发条的偶人，每日奔波在大陆各地，修筑城墙，铺设阵法，抵御妖魔浪潮的冲击，偶尔有些闲暇，也都花费在练习符法上，连剑技也很久未能钻研了。
直到某一日，蓬莱将他们这些其他宗门的供奉们召集去了主峰，说是决战将至，有域外天魔降世，必须共商大计。
玄格只记得那高耸得仿若穿入青天的峰峦上仙音袅袅，云遮雾掩，她刚从飞剑上跃下，便有五色华光托举周身，玄格整个人缓缓飘浮于云上，飞往最高处的灰色亭台楼阙，有如登仙而去。
然而，抵达供奉着那位蓬莱仙尊的灰色恢弘建筑时，玄格却隐隐只觉得怪异。那空阔的殿堂内雾气翻涌，迈步越过门槛，却紧接着遇到下一道门槛，层层叠叠无穷无尽的大门连绵不绝，每一扇门上悬挂的匾额也看不清所写字符，不论气质还是修饰，都压根不像蓬莱一向宣称的清净仙门。
‘那位仙尊就在无数重门后静修么？’玄格揣测。
虽然她相当不安，可身侧还有数以万计的其他仙宗之人，他们脸上只有对觐见仙尊得享仙缘的激动与期待，况且那五色华光组成的祥云几乎是钳制着她向前飞去，思及蓬莱昔日的良好名声，玄格决定姑且走一步看一步。
谁知，就在越过第三百重门时，点点华光中的几十人忽地被灰雾吞没，悄无声息地消失。
“怎么回事？！”众人惊骇。在这异变的推动下，也有人像玄格一样试图停摆脚步，而当他们发现表面上托举脚步的祥云实则是控制的枷锁时，在脾气最差的那几个玄火天宫的供奉带领下，众人终于都忍不住挣扎起来。
恰在此时，无数重门后传来了难以捉摸的玄妙之声，缓解了他们的顾虑：
“不必忧虑。域外妖魔将至，我广召仙门中人，便是为赐下法门，人各有缘法，他们的仙缘便在这一重门的方寸天地之间。你等仙缘更在他们之上，往前来，到更深远的门后中来。”
此话一出，众人无不愕然。
“是仙尊的声音？”
“消失在这里……是仙尊的筛选？”
“我们的仙缘还在更深远的地方？”
一时之间，众人的情绪由恐惧猜疑走向了另一个极端。摆出各自绝学要脱困的仙门供奉们当即收起阵势，争先恐后地向门后蜂拥而去，生怕谁抢先了似的。
‘往日里也没见他们这么激动啊……’
唯有落在最后面的玄格仍心有顾虑，回望着那数十人消失的位置，直到前面的人都穿过三扇门了，才小心翼翼跟上。
第三百零一重、三百零二重……第一千重、第一万重，随着穿过的门越来越多，身边的仙门中人也越来越少，到最后，只剩下玄格和零星几个宗门的大供奉仍在前进。
‘前面那扇门后面，似乎看不见更深一层了？’玄格思索，‘难道这里便是终点？’
当身侧的数人消失于越过门槛的刹那时，玄格终于鼓足了勇气，迈开脚步，任由祥云引领着她向前。
“呼——”
一阵柔和的风拂过她的脸颊，惹得她闭上了眼，睫毛轻颤着，试图再度睁开，可她却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好像失去了什么东西。
……
再度恢复意识时，她的视野转换到了接连天际的苍茫荒野上。
‘我……我怎么了？’不知为什么，她下意识怔怔地摸了摸脖子。
“怎的，诛魔时还能走神？”身后玄火天宫的修者爽朗大笑，一巴掌拍在玄格肩头。
‘什么诛魔？我们不是在蓬莱，还没商议完大计吗？’玄格摸不着头脑，可眼前的景象却骗不了人，她定睛一看，远处那些正忙着铺设盘龙柱的，不正是和她一道接受了仙尊赐法的眼熟面孔们吗？
“累了便去歇着，虽然受了蓬莱大恩，但也没有让客卿累死在岗位上的道理！”
那玄火天宫道人指尖激发符咒，轻轻挥出，符咒嗡的一声遁向地底，将一道蠕动的石浪截住，炸将开来，竟是个潜伏试图偷渡的妖魔！
“客……客卿？”玄格眨眨眼。
“嗯，对啊，全天下都传遍了，你们几个仙缘最远，最后得仙尊亲传的都被封为蓬莱客卿了，说来我都有些艳羡，只能怪自己贪图享乐，没像你一样苦修！”
道人自嘲式地大笑，见玄格不接茬，干咳两声，面色变得有些无奈：“我说你今天到底是怎么了？难不成刚才那几个妖魔给你下了降头？”
玄格讷讷无言，只盯着手里染血的青莲剑看，道人等了半天没等到她回神，最后塞了个静心符到她手里：“拿着，要是真被妖魔暗算到了，就回去休整几日，我先去那头帮忙了。”
说着，他御风而起，飞向盘旋如龙的高墙那头。
而原地，玄格随手一剑戳死了试图从背后偷袭的魔物，攥紧手中的符咒，喃喃道：“我……是我忘了什么？”
‘真的是我走神了？’可记忆确实断片了……跨越最后那扇门，被扑面而来的风迷花了眼睛，之后的，她真的想不起来了。
玄格摇摇头，想不起，便索性接着将手头的事情做完。失去记忆……兴许是修行太累出的岔子，反正斩妖除魔绝对不会错。
她纵身飞向城墙上空，青莲剑意如寒雨而下，泠泠祟祟扫灭墙下成片的妖物。
就在这时，她听见身后的欢呼声：
“所有阵眼都铺设完成了！”
见前线压力减轻，玄格也抽了个空档向后看，那些雕琢着古朴盘龙的石柱交错于天地间，像天上神树扎下的根须，随着阵法的启动，迸发出数万道光，愈来愈亮愈来愈亮，忽然迷花了她的眼睛。
……
“……我在哪？”
醒来的玄格发现自身正不受控制地向下坠落，连忙掐诀御风，同时茫然地左右张望，
“我不是在蓬莱做客卿吗？奇怪，大家人呢？”
正疑惑间，空中忽然传来缥缈的笑声：
“石轧铜杯，吟咏枯瘁。
苍鹰摆血，白凤下肺。
桂子自落，云弄车盖。
木死沙崩恶溪岛，阿母得仙今不老。
窞中跳汰截清涎，隈壖卧水埋金爪。
崖磴苍苔吊石发，江君掩帐筼筜折。
莲花去国一千年，雨后闻腥犹带铁……”
“……什么？”她正屏息去听，却骤然闻道一股腥气，苍龙的巨口吞没了尘埃般微小的人类，连带着整片山川，都隐去不见。
玄格仍不知晓发生了什么，她只觉天空忽然暗了下来，一股温暖得仿佛故乡的气息包裹着她的周身。
怎么回事？她蹙起眉头，谁知眼前又是一花，竟恍然间又站在极乐天的山崖之前。
“师姑！”
身形似乎有些虚幻的小沙弥啃着果子，从身后的树上滑下来，笑嘻嘻朝她招手。
……
“师姑，你又在悬崖边上傻站着，师祖喊你回去吃斋饭！”
小沙弥蹦蹦跳跳地冲过来，往她怀里塞了个果子，又一蹦一跳地走了，
“你快些，我先吃饭去喽！”
这不是——这不是三年前的情景吗？玄格愕然地盯着那个黑黢黢的果子。
她还记得那回因为吃了果子浑身痒了一天！
到底怎么回事？她又回来了？
“等等！”玄格扭头就往小沙弥的方向追去，可就在拍到他肩膀的一刹那，嬉笑的孩童噗的一声化为青烟，连带着断崖、天空，都消散不见。
……
“……阿弥陀佛，你我有缘，往后，就跟着我修行佛法吧。”
一片蒙昧中，玄格依稀听到这样一句话。她努力睁开眼睛，却正好撞见老尼姑那张熟悉的面孔在眼前放大。
‘我这是——’
浑身传来不太舒适的包裹感，她试着动了动身子，好像是被……裹在襁褓里面？
‘我到底——’
“怎么动来动去呢？是不舒服么？也对，这布料确实粗糙了些。”
老尼姑好像发现了她的不安，从袖中变戏法一般掏出个篮子，将玄格从打了死结的布料里头解出来，塞进盛满白生生莲花瓣的篮中，挎在手臂上，摇摇晃晃地走了。
可玄格仍在发愣。
她在老尼姑眼睛里的倒影中看见了自己的模样。
她生来便是鸟首人身的……妖魔？
还没等她细细思量，意识又倏忽消散，河流、石滩、老尼、莲花篮，尽皆没入水云间。
……
“……我等今日便替天行道，讨伐你这披着人皮的妖魔皇帝！”
一着甲男子厉声喝问，唤回了玄格的意识。
刚从婴儿体态脱离的玄格动了动眼珠，视线挪到下方那人脸上，见他面色隐隐有些畏惧，却又强撑着一口气，举剑指着坐在皇位上的玄格。
“……皇帝？”
玄格眉头微蹙，下意识看向自己的双手，恍然发觉掌纹竟和从前不同，她又摸了摸眼前垂下遮挡视野的东西，却辨认出那是已经消亡在历史中的天子冕旒。
“我是……皇帝？等等——”
如果记忆里的场景是倒退着来的，从客卿供奉到三年前再到她刚出生的时期，那么这里是——她的前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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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格的指尖定格在脸颊的羽毛上。
可若是皇帝，怎么也是鸟首人身的妖魔模样？
她双眼无声转动，寻找着线索，这时腰间寒光一闪，她认出那两把尚未出鞘的老伙计。
——“青莲剑！”
‘我的前世……是那位传言中被妖魔吞吃后借人/皮冒充的疯皇帝？’
‘她竟然——不，我竟然——不是被妖魔假冒，而是本身就有妖魔血统么？’
“妖魔，受死吧！”这时，下首那率众讨伐的家伙像是终于忍受不了玄格的漠视，提剑怒吼着冲上九十九重阶梯，凌空一剑向她砍去。
“呼——”
穷奢极欲却昏暗残破的宝殿在长剑落下的前一瞬间破灭，玄格看着那些簇拥在她脚下的禁军们的面孔一个个融化，一同湮灭在无尽的虚空里。
……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难道穷极此生，也再难相见吗？”
“仙尊，我找得你好苦——”
……
刚被蓬莱选中的那一天，玄格听完道场回屋休息时，刚推开门，就被一大一小两个脑袋吓得后退三步。
“阿格，靠你光复师门了啊！”花白头发的老道抓住她的左手。
“师姐，靠你光复师门了啊！”黄毛丫头抓住她的右手。
玄格听见自己用无奈的语气说道：“你们两个先把我松开——”
“好耶！师父，师姐说她保证完成任务！带我们吃香喝辣，走到哪都报她的名号！”
黄毛丫头当即松手，转而拽住老道的胳膊，俩人在院子里转起了圈圈，幼稚至极。
……
“师父该不会偷偷受了蓬莱供奉，乐不思蜀，不回来找我们了吧？”
和她一道挤在门槛上小童眨巴眨巴眼睛，盯着落雨抱怨道。
“别那么想师父，”玄格听见自己说，“说不准是被山洪淹死了呢？”
……
“灰雾，灰雾……”
“等学成了剑，光复了师门，我便去天的那一头看一看，我梦里的人，他似乎就在那里等我……”
……
眼前是一片几乎刺瞎双目的光，不知为什么，玄格却发觉自己死死地睁着双眼。
这时，一只手按在了她的背上。
身后幽幽传来老道的声音：
“阿格，复兴青莲观，成败在此一举，你可愿意？”
“……”什么？
玄格的嘴角抽动了几下，喉咙只发出单薄的气音。
她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盘桓的符纸苍龙噼里啪啦发出筋骨爆裂的脆响，一支无法用毕生所学描述的奇异长枪挣脱苍龙束缚，刺向了玄格的心脏。
她从天上坠落时，仍大睁着双眼，想要看清那片愈来愈模糊的光。
……
‘竟……陨落在此处吗？’
“莲花去过一千年，雨后闻腥犹带铁。”
……
天空中有雨丝飘下，垂死的罗教圣女找不到寄托遗憾的人选，竟对行刑官说起了话来：
“没有吗？……没有也好，也好……莫要重蹈我的覆辙。”
重蹈……覆辙？漠然的行刑官曾为此嗤之以鼻。
她有无尽的光明前程，她当然会来到最高处，破碎虚空，去找她的心之所向。
她怎会重蹈覆辙。
弹指点燃一张留影符，呈交任务后，玄鸟尊使俯下身，打算收敛她的尸骨送去那名天师的埋骨之地，也算成全她人一份哀思。
……
世事难料。
当玄鸟尊使犹豫是否闭关合道之时，蓬莱大供奉深夜秘密前来的那场谈话，让她坚定选择了的牺牲。
“不是你，那就只能让抚养你长大的师叔们去，然后就是你的师侄，你师侄的师侄。你一人可换冥河永远的安宁，而他们，只能不断用人命去堆。”
只要我一人的性命么？
“莫要重蹈覆辙。”
女子合上眼，沉寂下来，她身边血泊像一面镜子，倒映着多年后的玄鸟尊使。
空阔的刑场上飘起几缕雨丝。
玄鸟尊使终于有了动作。
“好。我去合道。”她听见自己说着，起身进了石室，一夜未眠。
翌日，天光大亮，春色正好，花朵开得漫山遍野到处都是，她悄无声息地坐化在满山的春色里。
罗教圣女与天师合葬，谁又能收敛她的尸骨到梦中归处？
石室中，有人用血写下了一行字。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