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走山脚的村落，天刚擦亮就聚集了不少人。他们忧心忡忡，脸色青得难看，像是一夜未眠。
三两人聚在一起低语，时不时抬头望向山巅。老者精力不比常人，拄杖席地而坐，瞪着昏花的眼也朝山巅望去。
那里坐落着他们奉为保命符的宗门，裁云宗。
昏白的天里迸发出几道绚丽光彩，不过很快隐于林叶中，老者用拐杖轻敲额头，还以为是自己眼花看错了。
轰轰几声巨响，仿佛远雷在山巅炸开。低语戛然而止，几名青壮一愣，说什么也要上山一探，却被众人劝阻。
老者拐杖猛地拄地，干咳一声：“神仙打架，凡人遭殃。没见过自己往跟前凑的，都给我留下！”
“老村长。”起头嚷着要上山的青壮忙替老者顺背，“我们知道帮不上什么忙，可去看一眼，知道是什么情况，心里有个数才安心啊。”
“来之前，我去喂了猪，亲眼看到泥巴被拱了两尺高。都说畜生是最敏锐的，它们都要发了狂，我哪里还敢待在这儿。”
“是啊，这动静响了一天一夜还不安生，神仙肯定是遇上大事了！”
此话一出，村民们再也忍不住了。山巅的仙门就是他们的天，现在天要塌了，人心也跟着涣散了。
“我这心跟着紧了一天，整宿睡不着。想了一夜，我看大伙还是趁早逃命吧！”读书人模样的男子紧了紧挎在肩上的包裹，他早已收拾好家当准备逃命。
要他说就不该来参加早会，耽误他逃命的速度。
闻言，一拨人急不可耐，招呼都不打疾跑回家收拾行李。
“村长！”为首的青壮急了，他本意只为了解事态，不愿引起恐慌。
“莫急。”老村长伸出颤巍巍的手指向天际，“在我还是孩子时，曾见过的。仙魔大战正是如此。”
天边的鱼肚白顿时鸦青一片，细看之下仙人列阵，乘鸾而来。
裁云宗苦战弟子再难见往日风采，个个灰头土脸、血污遍布全身。
他们屡战屡败，屡败屡退，并非实力上的绝对悬殊，而是好像被魔族看透，预见了他们所有行动。
裁云弟子打出一道符咒，一众魔族毫无忌惮，看也不看，狞笑着徒手将其撕碎。
笑他不自量力，还要作困兽斗；笑他竟敢打出一道假符虚张声势。
弟子猝然收手，呆愣在原地。
没有了，刚才打出的是保命符，虚张声势以便就势逃脱，可魔族好像早就等着他打出此符，等着他告知自己已束手无策。
此时两袖空空什么也没有了，再也无法与之抗衡……
魔族猩红利爪夺面而来，轻易就能将他的头拧下，眼中惧意万分，却不能迫使他挪动身子。
“发什么呆！”
后领猛地被提起，霎时短兵相接火光四溅，弟子下意识闭上眼，恍惚间好似在空中翻转了半周，再睁眼时已被来人护在身后。
“焦师姐！”弟子看见了救星，慌忙躲在焦闻星身后，“师姐当心，魔族能看穿我们的行动……”
手搭在焦闻星臂弯，不消片刻被濡湿，抬掌一看，满手的鲜血。弟子失声喊道：“师姐你流了好多血！”
焦闻星的手臂、肩头及后背密布许多伤口，粗看下伤口细小，却难以止血，血流不断。水蓝色弟子服已被晕染成一片嫣红。
“还不赶紧离开此地！”焦闻星转身推了一把弟子，反手抽出配剑挡住魔族新一轮攻击。
听见身后脚步声渐远，焦闻星才略略安心，全神贯注对付如狼似虎的魔族。
习惯性想甩出符咒时才惊觉都给了刚才的弟子，现在她能靠的只有手中的利剑。
“哦，你没有符咒了啊。”魔族眯起眼哂笑道。
果真如弟子所言，能看穿她们的行动。
焦闻星气海翻涌，虎口的震颤让她几乎无法持握剑柄。她憧憬宗主那般的剑修，自己却不是剑修，没有惯用符咒在手，仅凭一把剑又能做到何种程度？
魔族可不会放过绝佳的偷袭机会，焦闻星只觉眼前身影迅速逼近，待她看清，魔族已近在眼前。
金革之声铮然而出，焦闻星横剑挡住魔族弯钩般的利爪。
剑身银白似雪，如镜般映照出焦闻星的眉眼。她眉头紧蹙，似乎怎么也熨帖不开，眉尾两滴血珠如点上的朱砂；眼底迷雾渐散，唯余坚毅。
剑柄细小震颤着，虎口却能稳稳握住，焦闻星紧了紧虎口以便更好地握住。那震颤随着奔涌的热血一同汇入心中，一瞬间好像明白了为何宗主在赠剑时告诉她，剑名——有还无。
有畏，才会无畏；有惧，才会无惧。
她此刻要做的只是拔剑，挑、刺、劈、削、斩。
血雾在眼底蔓延，细微的热意喷溅在脸上，焦闻星毫不在意，她不停地挥剑，挥出在看过千遍，在脑海中演练了千遍的一招一式。
看似坚硬似铁的利爪也不过如此，有还无削铁如泥，剑出寒芒，一剑将利爪从指根处斩断。
霎时，血花四溅，腥臭扑鼻，魔族惨叫不绝于耳。
焦闻星再度提剑，刺穿魔族光秃秃的手掌，旋转捣弄着再猛地压上全身重量，剑尖刺破魔族咽喉。
涌出的鲜血堵住叫喊，魔族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挥爪直掏焦闻星心口……
仰面看见泛白的天空，焦闻星深知如此近距离难以躲过，硬生生挨了三道爪击，竭力送剑，直至将剑柄捅入魔族掌心。
喉间发出短促笑声，精力开始涣散，焦闻星仍努力将布满鸦青的天空映入眼帘。
仙盟终于来了！
四方苍茫，此方空间被混白所包裹，空无一物却又声息四起。
洛玉汝的意识悬浮在一片汪洋之上，不上不下。下方弥漫着混沌之息，只能从迭起的潮涌判断出一片汪洋。
洛玉汝的意识化作点点星光，轻盈亲近着潮涌不息的汪洋。意识明明灭灭，在汪洋上方转着圈思考着。
那是神识海……
仿若听到她的心声，混沌陡然变化，迷雾散去，明灭倒影徜徉在幽深意识海之中。
同为意识，为何两者不相溶？
试探着靠近意识海，蜻蜓点水般轻触海面，预想中的涟漪并未出现，反倒掀起了层层接天巨浪，似要将意识吞没，拍得粉碎。</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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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海在拒绝意识的靠近。
忌惮虎视眈眈的巨浪，意识只好上升远离意识海。悬浮于高处后，意识反而能眺望整个意识海。
海面幽深，浑浊不堪，滔天巨浪滚滚而来，唯有一处与此不同。意识海的中央正渐渐形成极大的漩涡，仿佛要将所有东西都吸进去。
不知不觉中，意识已然靠近漩涡，那里似乎对她有天然的吸引力，只消看上一眼，就能让她不管不顾地跳入其中。
仅剩的克制让意识仍悬浮在漩涡之上，尚且能够仔细打量漩涡吸收之物。过往经历犹如皮影戏般一页页打马而过。
她看见自己在纯白监牢里被众人识破真身；看见那夜以身化鹿，后山奔逃；看见凭借肉身淌过紫焰；更看见自己只身走入裁云宗；看见一切的起点，在监牢中受紫光鞭刑的自己……
以及半妖碎月，看着她如何手刃仇人复仇；又是如何从她母亲手中接过玉牒……
意识还想再看，可漩涡湍急，更前面的过往已被吞没。她驱身接近漩涡，仍无法看清，唯有紧盯漩涡中心的小点。
漩涡澎湃着，高涨着，鼓动着意识。于是意识奋不顾身，明明灭灭消失在湍急的漩涡之中。
起初，巨大的抽离感席卷全身，意识昏昏沉沉，恍惚间早已不辨东西。
她记得跳入了意识海中漩涡，可此时的感觉实在不像在海中。她还能自由呼吸，没有丝毫溺水感，她还能感受到划动的四肢与睁开眼睛……
睁开眼睛！
洛玉汝霍然睁眼，慌乱检查无意间自发划动的四肢，不知何时意识生出了人形。
完整的洛玉汝徜徉在意识海中。
那是一种难以言说的奇妙体验，与拥有鲛人鳞片时不同，此时的她浮沉着，或者说被某种力量轻轻托起，就像在母体的羊水中，那么安谧、安详。
洛玉汝蜷缩起身子，宛如一只初生的小鹿，被再度孕育而出。她敏锐地感知到身旁多了一个身影，她们额头抵着额头，鼻尖靠着鼻尖，分享着彼此。
她清楚地知道那道身影是碎月，明明最不熟悉却又最了解的人。
“我们一同被孕育。”洛玉汝无声说道，她知道碎月能听见，突然扑鼻的潮湿便是最好的回应。
碎月的面庞逐渐变得清晰，那张熟悉的脸做着比自己更为灵动的表情。碎月回以无声答复：“是的，你就是我，现在我也成了你。”
蓦地，舌底泛起一丝腥甜，碎月眼底闪过一丝不舍，用不大不小的音量说：“你快要醒来了，你该要醒来了！”
洛玉汝不解，目光却被碎月身后飘来的小气泡所吸引。
每个气泡内，都装着于她而来天书般难啃的文字。文字追随她的视线变得扭曲，又随着气泡颠倒，难以识字到底是让她沮丧的。
哀叹被碎月截断，碎月重复了刚才的回复，她的声音如亘古洪钟，鸣响警醒，深深回荡在脑海。
“你就是我，我也成了你。”
洛玉汝一字一句跟着复述道：“你就是我，我也成了你。”
顷刻间，气泡齐裂，文字忽而规整排列着，再也不敢乱动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