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械师并不喜欢塔德纳。
至少是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他的父母丧命于一场邪恶的事故中，少年原本拥有健康且正常的躯体，他的父母在枫丹的偏远山村做着小本的买卖，赚的钱不多，但总能供给得起一家人的生活，也能有一些闲钱给家里的孩子带一点喜欢的东西。
少年喜欢的发条玩具，或者是姐姐喜欢的枫丹城内时下最流行的推理小说，以及刊印着枫丹最权威、最有名、最受欢迎的大明星芙宁娜的报道的新闻周刊。
“真好啊。如果能有机会在欧庇克莱歌剧院看一次水神大人的演出，我死也瞑目了。”
“……这么夸张至于吗？”少年看到自己姐姐闪闪发亮的眼睛，有些无语，“不过是一场演出而已，看不到也没什么关系吧。”
“怎么没有关系！关系大了去了！你知道那是谁吗？众水众方众律法的女神！掌管着水的元素与审判的权能，同样也是全枫丹，哦不，全提瓦特！最受欢迎的大明星——芙宁娜·德·枫丹大人！那样一位优秀且美丽的神明，却愿意与我等凡民共处，如何能不让人喜爱和崇敬？！”
“哼，不过，这些东西说了你估计也听不懂。”
少女哼了一声，将手里印有芙宁娜头条的报纸小心翼翼地折好，务必要让敬爱的水神大人的头像那面朝上，然后放进自己的小箱子里。
被贴满了水晶和连环画里裁剪下来的花样图案的木箱里，还有几十份报纸排排摞列，无一例外，对外的那面，众水众方众律法的女神正显露出灿烂的笑容。
少年不能理解姐姐对别人如此的狂热喜爱，但他知道一点，这个时候说扫兴的话打搅到姐姐的话，肯定会狠狠地吃一次苦头！
少年旋转着手里的发条机关，不知道拨动了哪里的机关，那些精巧细密的零部件便全部都散落出来，一只完整的机械狗玩具变成了一堆零件。少年百无聊赖地从中挑拣着，紫色的眼睛闪着光，不多时，又拼凑出来原本的样子。
“无聊，太无聊了，这么简单的东西……”少年哀嚎着。他侧趴在桌子上，看姐姐依然兴致勃勃地在分类收集的报纸。
少年低声嘟囔：“那有什么用……反正我们这样的人，一辈子都接触不到那样的贵族老爷吧。”
“梅卡尼西恩，你嘟囔什么呢？”
“没有，我什么都没说哦，姐姐。”少年露出乖巧可爱的笑容。
“赫迪约兹，梅卡尼西恩，爸爸妈妈回来了哦。”
“是爸爸妈妈！”
姐弟俩瞬间抛却了刚才的一点小矛盾，脑海里只剩下刚刚归家的父母。小小的两道身影扑进推门而入的一男一女怀中，个子高挑的男子摸了摸少年微卷的黑色短发，笑声洪亮。
“欢迎回家！爸爸妈妈工作辛苦了！”
“哈哈，有我的小公主和小王子在家里等我，再多的活也不觉得辛苦了。”
“爸爸不要摸我的头！摸头会长不高的！”少年抗议着。
“不可能！你爸我可是方圆八百里最高的枫丹男人，我们的梅卡尼西恩未来肯定能成为方圆八百里第二高的枫丹男人！”
说着，男人更加用力地揉了揉少年蓬松的卷发。
“不要不要！”少年用力地够到男人粗糙的手，把自己越揉越乱，快要乱成鸡窝的头发拯救出来。
“我不要当第二高的！我要当第一高的！”
女孩在旁边打击：“连青椒都不敢吃的胆小鬼，肯定长不高，长大以后肯定是小矮人！”
“才不是小矮人！”
“就是就是！”
男人身边慈爱的女人轻笑。
“好了好了，不要再吵了。不要逗梅卡尼西恩了，赫迪约兹。”
女孩负气地抱着手臂，很大声地哼了一声，扭头：“我才没有！我说的都是事实！”
少年得到了母亲的帮助，骄傲地仰起脖子：“才不是，妈妈都帮我说话了！”
少年的骄傲只持续了短短的几秒。
“还有你，梅卡尼西恩，挑食可是长不高的。今天我买了青椒，必须要吃完才行哦。”
“啊？！”少年发出悲惨的哀嚎。
“对了，赫迪约兹的生日到了吧？我可爱的小公主，今年想要什么礼物呢？”
女孩激动地近乎要跳起来：“我想要蒸汽鸟报社和沫芒宫合作出品的水神大人那期的杂志！”
“好好，爸爸答应你一定给你买到！”
少年看着姐姐脸上的笑容，有些羡慕。
他拉了拉父亲的衣袖。
“爸爸，我也想要礼物！我想要最新款的那个发条机器人，就是最大，最新的那款！”
“梅卡尼西恩！那个机器人太贵了！不要为难爸爸！”
“可是姐姐也要了礼物啊！”
“那不一样！买机器人的钱都购买一百本，不，五百本杂志了！而且，你的生日还没到！”
“好啦好啦，没事的，赫迪约兹。”男人揉揉自家女儿的头顶，又揉揉儿子的头顶，都是卷卷的毛发，遗传了母亲的波浪，只有发色的深浅稍微区别。
“这样吧，只要梅卡尼西恩这次考试能考到第一名，我就答应你，给你买最大最新的机器人，怎么样？”
“真的吗？！”少年的眼睛发光。
“赫迪约兹也一样，只要能继续保持第一名的成绩，爸爸不仅送你水神大人的杂志，还带你去欧庇克莱歌剧院看水神大人参加的演出好不好？”
“好耶！最喜欢爸爸啦！”
少年有多希望，自己的生命能够停留在那一刻，停留在父亲向自己和姐姐许下了今年的愿望的这一刻，停留在姐弟二人都能够幸福地投向父母怀抱的这一刻，日子平凡，但偶尔也能稍微在父母的溺爱中接触一些以他们的阶级触碰不到的东西。
姐姐最终没能见到心心念念的水神大人，司管律法和审判的神明只会对足够有趣的戏剧屈尊降贵，投下视线，而这样的“演出”，平民是无权提前得知的。
姐姐有些沮丧，但是，她如约收到了父母买给她的印有芙宁娜女士的杂志，以及，她那向来调皮捣蛋，和她对着干的弟弟送出的一束虹彩蔷薇。
即使没办法见到偶像，也依然是一场完美的生日。
女孩感到无比幸福，她说，在少年的生日，她也会送出一份礼物。
少年是那样的期待，那样的高兴，连平日里最不喜欢的课业也要硬着头皮去学。学校每周一节的手工课是少年最喜欢的，他可以带着自己最新做出来的小玩具向同学们炫耀，连见多识广的老师也会夸赞。
少年如愿以偿，成绩出来，他获得了第一名。
他满怀欣喜地期待自己的礼物，最大最新的机器人，姐姐的神秘礼物。但是少年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比起这些期待已久的惊喜，到来地更快的是灾难。
“……我们被一伙来历不明的恶徒抓住，关在铁笼子里，在窒息闷热中漂泊了半个月，又被关进了铁墙蒙蔽的堡垒里。那里有一群奇怪的人，他们不把人当人，随意地取用人的身体，随意地决定人的生命。我的父母为了保护我和姐姐最终死去，而我的姐姐，也在那一个月之后去世。我被那群恶徒折磨了很久，眼睛和身体就是在那个时候坏掉的。”
机械师说到这里停了一下。
“我憎恶那群人。”他叹气，声音轻飘飘的，“如果不是他们，我的家庭不会被破坏，我的父母，我的姐姐，也不会因为这件事离开我。他们死得很惨，也很痛苦，我忘不掉。亲人的痛苦遗留在我的视网膜上，在我黑暗的世界里一遍又一遍重复放映。”
“所以，你是想摆脱我帮你查一下杀害你家人的仇人？”
落座在房间里唯一一张软沙发上的副官面无表情。
这位在至冬大名鼎鼎的愚人众高层，那位执行官第二席【博士】最亲近，也是唯一的副官探视着机械师，带着毫不掩饰的怀疑。
“恕我直言，以你的能力，搜查信息的活只轮得到我来拜托你。来找我帮忙，你确定没有弄错吗？”
“……”
机械师兀地笑起来，声音更显得轻飘飘了。
“当然。我只是一个初出茅庐没多久的新人而已，有一些地方，我无法探查到，没有能力，也过于危险。”
“你是想让我在愚人众内部的消息网帮你找找谋害你家人的凶手？”
外貌无比年轻的副官注意着那张被厚重的卷发刘海遮挡了一半的脸，不放过一丝一毫的迹象。
“是这样……无论如何，还请您一定答应帮帮我。无论需要我做什么，我都会愿意的。”
“……”
没有得到任何回应的机械师有些紧张：“您，您是不愿意答应吗？”
“……不，只是对你突然转变的态度吓到了而已。”被无数的愚人众认证过最温柔、最受欢迎、样貌最好看的副官伸长了手臂搭在沙发靠背上，语气恹恹。
“真是可怕，竟然只是见了几面，就见证了一个谁也不服气的毛孩子长成了会低声下气求人的圆滑样子。真是岁月催人老……”
“我只是以前不知道您的身份……”
“确实。谁能想到有人能胆子大到把手伸到实验室那边呢？要不是我发现的早，你现在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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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跟实验室的废品在一堆里。”被誉为“只要见过一面就无法再对其生出任何讨厌的感情”，连续蝉联多届最受欢迎上司榜单第一名的副官如此说道。
他对实验室的黑暗和危险了如指掌，熟练地处理实验室的一切意外，即使是那些沦陷于实验室的可怜人，也有不少蒙荫过他的施助。
此刻，自他的嘴里吐露出半含着警告的感叹，那点浮在表面的温和像泡沫一样虚假。
机械师意识到，眼前这位名誉颇佳的副官并非善者，着实与他那位名声差的不能再差的上司一丘之貉，同道中人。
“听起来，您似乎更喜欢我之前的样子？”
“小孩子总是更令人安心的。”
“我已经长大很多了，和以前不一样了。”
“包括你只敢用投影来见我？”
气质柔软的副官从喉咙里挤出一声短促的笑，让人听不清里面的意味。
机械师自然听不清，他甚至连塔德纳什么时候识破他使用的是投影而并非真人出场的事情都不知道。
但他从塔德纳的身上感受到一点无趣的倦怠，余下的是冷漠，是冰冷的注视，如同精准的器械，一丝一毫的谎言都不被允许。
这样的眼神，这通身的气质，倒让机械师想到一个人，一个只远远见识过一面的人。
机械师忍不住道：“您真是，与那位【博士】大人越来越像了。”
塔德纳沉默。
一向完美无缺地掌控着自己的表情和言行的，全愚人众最完美的副官脸上的表情龟裂了。
机械师反应过来，亡羊补牢地补充道：“……我，我不是故意不来的。我最近的样子，不太能见人。”
塔德纳发出了一声干巴巴的笑：“新型的威胁方式吗？有意思。”
塔德纳从沙发上弹起来：“你的事我会帮你留意的，但别抱太大希望。”
“您这就要回去了吗？”
“我最近可不清闲，不，应该说忙的要死才对。”一谈到工作，从谈话开始显得有些漫不经心的塔德纳多了一丝怒火，原本脸上空泛的表情也活络起来。
他喋喋地低声细数：“一个麻烦的家伙。突然发病来找我算账好几年前的工作事故，有本事就去蒙德找正主啊，那位少爷可刚回去呢。现在才跟我说几年前的时候实验室出事太多，不得已非法处理了一批素材，现在烂尾的麻烦让我来收拾，真当我是万能的啊……这个破副官谁爱当谁当吧，到底是谁受得了那家伙的脾气。脾气最差的切片，性格最糟糕的切片……”
切片。
刚因为一场意外才算是与这位地位崇高的副官互相正式见面，尚对未来还一无所知的机械师记下这个名词，准备去调查一下能让眼前这个自第一次见面时就一直保持游刃有余，深不可测的副官如此失态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如今的机械师恐怕想不到，未来的他会像无赖一样，亲近且恭维地与塔德纳相处，也想不到当年差点因为调查实验室和【博士】丧命，后来却不得不听塔德纳对自己抱怨【博士】，还要提防着那位百忙之中也要抽空来踹门接副官的顶级恋爱脑执行官。
急匆匆要回去的副官一只脚迈出门外，又生生停下。
“对了，对你和你的家人的遭遇我表示同情和惋惜。在我的能力范围之内，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可以随时来找我。”
“……”机械师：“您这话倒是让我……不知道该作何回答了。”
机械师干涸地笑了一声。
直到塔德纳的身影彻底消息，机械师收回自己的投影。
他坐在暗无天日的暗房里，坐在自己的轮椅上，手边搭着一堆绷带。
一只瘦弱细长得像是枯枝的手掌从自己身上一下又一下地把缠绕的绷带取下来。机械师小心翼翼地用指腹触摸着空洞狰狞的眼眶，良久发出一声叹息。
“我果然，还是不喜欢您啊。”
“您那多余的善心，为何没能降临到我的身上一点呢……？”
耳边回溯的记忆的惨叫声变得越来越清晰。
“快点！再不快点收拾，被副官大人看见就不好了！副官大人可是严禁虐待实验体，被发现我们都没有好果子吃！”
“知道了知道了。那这两个怎么办？一个稍大一点的女孩儿已经死了，还有一个被玩儿坏了的小残废，也就剩一口气了。”
“还能怎么样？直接扔进废料堆呗。反正每天死的人都那么多，谁会注意到这点小事。”
……
一旦成为实验体，人和牲畜之间的差距被无限缩小。
塔德纳向来对此无比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