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愿离开资料室时，时间已经很晚了。
图书馆里放着归家的音乐，她随着最后一批人流慢悠悠地往外走。
大厅里的灯火很亮，夜很黑。
应愿的身体有一种强烈的特殊的感觉，如同在胸腹处挖了一个巨大的空洞，春日夜晚的冷风穿堂而过，什么都填不满。
图书馆大门外是长长的台阶，应愿盯着那台阶，一阶一阶地往下下，这种时候，会有眩晕的征兆，好像下一脚就要踩空了。
她站在了半中腰的平台上，发愣。
手机震动了一下，提示着新消息。
应愿掏出了手机，新消息来自那颗闪亮的星星标志，她说：【喂，这么一截路都走不完了吗？】
应愿的心尖一跳，那种空洞的感觉更明显了。
她抬起头去看，在这开阔的四面八方里，易闪闪明明站在一处毫不起眼的阴影里，可她就是一眼就看到了她。
她在她的视线里那么地醒目，那么地刺眼，如同一个发光的多面体一般，轮廓鲜明。
应愿没动，她垂眸回消息：【你要做什么？】
易闪闪：【你先往下走。】
应愿：【我要回宿舍。】
易闪闪：【耽误不了你多少时间。】
应愿：【就这么说吧。】
一阵风刮过，易闪闪的消息噼里啪啦往外冒。
易闪闪：【这么说有什么意思。】
易闪闪：【你不是已经看见我了吗？】
易闪闪：【应愿，过来。】
易闪闪：【走下坡路可比上楼轻松多了。】
易闪闪：【应愿，我不想爬楼梯，我今天的腿很酸。】
总是这样，每次提出要求以后，就会装可怜。
但她的可怜又不是虚假的，她就是累了，她就是压力很大，她就是心情不好，她敢把自己的低谷和缺陷这么明晃晃地摆在应愿的面前，就像动物袒露脆弱的肚皮。
应愿长呼出一口气，她没再回复易闪闪的消息，她抬脚向下走，一阶又一阶，用实际行动回复着她。
她想，易闪闪的脸上一定露出了小狐狸一般得逞的表情。
很快，应愿走到了易闪闪的面前，同她一起陷入阴影里。
易闪闪换了一身装扮，米白色的柔软毛衣，彩色拼布的半身裙，她的头发洗过了，吹得很蓬松，带着一点自然卷曲的弧度，毛茸茸地包裹着那张又小又精致的脸。
很漂亮，并且看起来是休息好了。
“怎么了？”应愿问。
“怎么了怎么了，一看见我就问。”易闪闪努了努嘴，憋闷委屈的语调，“人家没事就不能找你了呀。”
应愿：“你今天一天已经找了我三次了。”
易闪闪：“……”
易闪闪：“人一天要吃三顿饭，我为什么不能一天找你三次。”
应愿：“……”
易闪闪：“而且我这次是来犒劳你的，你等着吧，三秒钟后，我要让你跪着给我道歉。”
应愿：“……”
易闪闪转身，从角落的树丛里突然抱出了一个很大的袋子。
她把袋子一手环在怀里，另一只手一样一样地掏出来给应愿看：
“这是我今天喝到的一个超级好喝的运动饮料，很小众的牌子，你一定要尝尝。
“这是我拿奖牌送的吉祥小熊，那个奖牌是人气奖啊，我拿很正常。小熊很可爱，送你了，你以后看到它就要想起对我的指摘和误会，然后深深地愧疚！
“你还没吃饭吧？从体育场回去就洗澡，洗完澡就来找我了，中间被你那同学打断，她还问你吃了没，你明显没吃啊，身上一点饭味儿都没有……
“然后就又跑图书馆了，这图书馆里到底有谁啊，天天跑，不吃饭也跑，你难道不饿吗？”
应愿愣了愣，随着易闪闪说出的这个“饿”字，她的肚子咕嘟了两声，她才猛然意识到，之前那抓心挠肝空洞的感觉，大概是因为她……饿了。
易闪闪从袋子里掏出了一个打包精致的饭盒：“松露牛舌藜麦饭和熟醉甜虾，不知道你什么时候结束，所以买了这个冷了也好吃的。
“还有南门那边的榛子蛋糕，你上次吃了说味道不错。”
应愿听她念名字，更饿了。
易闪闪望见她这明显变得松软的眼神，弯起眼睛笑了起来。她把饭盒又塞回了袋子里，把袋子整个抱进怀里，并不着急递给应愿。
“说了你会忏悔吧。”易闪闪露出得意的表情，“哪里有我这么体贴的人呀。”
应愿：“谢谢你的关心，但我没有什么……”
“嘘。”易闪闪打断了她的话，眨巴着眼睛，“再说下去就不可爱了。”
应愿：“……”
易闪闪把袋子塞进了应愿怀里：“给你你就拿着，这些都是我易闪闪的朋友该得的。”
袋子沉甸甸的，填满了应愿的空洞。
“还有一份大奖。”易闪闪双手背后，偏头笑着看她，“猜猜是什么？”
应愿摇头，她从来都猜不到易闪闪的想法。
“绝杀。”易闪闪也不卖关子了，她掏出一张票，在应愿的眼前晃了晃，然后塞进了她外套的口袋里。
“你不是喜欢听这些奇奇怪怪的讲座吗？这个什么新型机器人展会，有业界大佬开讲，你肯定有兴趣。”
应愿张了张嘴，没能说出话来。
本来她要客套一下拒绝易闪闪送的礼物，但易闪闪又雪中送炭给她送来了晚餐。
晚餐好歹也得说些感谢的话，但易闪闪又迫不及待地给她拿出了门票。
还都是依据她的喜好特地为她买的，就像是量身定制的衣服，你拒绝了，别人花出去的时间和金钱，要落在何处呢？
“我……”应愿顿了顿，最多找出一句话说，“我把门票钱转你。”
易闪闪鼓了鼓腮帮子，突然抬手在她脸上摸了一下，快速而轻飘，温热的掌心，细腻的触感。
“好了，你结款了。”她道，“你知道我不缺钱，以物易物咯。”
应愿的呼吸卡在嗓子眼里，呛得她胸腔一紧。
“不打扰你咯，再见~”易闪闪朝她挥了挥手。
这次走得十分利落，卷卷的长发被她的转身甩起来，发丝几乎扑到应愿的脸上。
就这么突然出现，又突然离开了。
应愿只能抱着那一大袋的东西往回走，短短的一段路，她突然发现树也绿了，花也开了，路灯的光打在粉白繁茂的海棠上，美得如同梦境里才有的场景。
夜风也已经不发寒了，暖融融的，夹杂着春天的香味，烘得她脸发热。
应愿再一次思索起来，她到底是如何沉陷进了这种境地呢？
——情况复杂，实在怪不得她。
最开始的那次，是在去年九月，刚刚开学时的新生文艺汇演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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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
应愿依旧是那个为同学提供后勤保障的人，他们学院女生少，她又不喜欢在台前，那么台后工作就是她的舒适区。
她为大家对时间表，帮大家拿衣服和道具，明明只有一个节目，却在后台化妆室的过道里来来回回跑了好些趟。
易闪闪是在很平凡的一趟里突然出现的，甚至她只出现了一只胳膊，一只穿戴着闪闪发亮手套的胳膊。
她拽住了应愿的袖子，将她拉了过去：“喂，同学。”
应愿掉入了一双漂亮的眼睛里，像淡蓝色的湖泊上闪烁着太阳细碎的光芒。
易闪闪就这样亮晶晶地望着她，用充满惊喜的语调道：“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多么俗套的一句开场白啊，应愿没有想到，竟然会被人这样搭讪。
易闪闪：“真的，好熟悉……但我一时又想不起来，你……是不是桐城一中的？”
应愿点头。
“啊！校友！”易闪闪高兴得跳了起来，她两只手都握在了应愿的胳膊上，“我是真的没想到，能够在A大碰到高中同学！”
她的欢快带动着应愿，让她的身体也上下颤动着。
“呜……”易闪闪的情绪丰盛又外放，她刚灿烂地笑着，这会又立马耷拉下了眼睛，一个令人心碎的悲伤的表情，“不离开家还不觉得，现在见到老乡真是泪汪汪。”
她朝应愿张开了双臂，感慨又期待：“老同学，请给我一个拥抱吧，在这异乡孤独冰冷的夜晚里。”
应愿看了看四周，这里是一间更衣室，里面没有别的人，甚至连灯光都有些昏暗。
易闪闪穿着很漂亮的天蓝色公主裙，头发卷成了一缕缕的罗马卷，戴着小巧的羽毛帽，妆容精致，洋娃娃一般。
她的灿烂和这冰冷的环境的确是形成了巨大的对比，让人觉得她应该在家族古堡的壁炉前悠闲地看书烤火，而不是孤单单一个人在这里吃寂寥的苦。
于是应愿点了头。
于是应愿贴心地也朝她张开了双臂。
易闪闪重新笑起来，她抬手便将更衣室的门甩上了，而后推着她的肩膀让她靠在了门背上。
这样，谁都不能进来这里了。
这里成为了她们专属的隐秘空间。
“稍等哦。”易闪闪道。
她慢条斯理地开始摘自己的长手套，左手摘右手，一个指尖一个指尖地抽出来，右手摘左手，再一个指尖一个指尖地抽出来……
到臂弯的手套，就这样被她一点点地脱掉，露出皮肤。
蜜色绸缎一般的皮肤……应愿这才突然意识到，易闪闪穿的是一件抹胸裙，一整个肩颈都空着，动作间，带出漂亮的锁骨轮廓。
应愿的心跳怦然，随之而来的是脑海中大响的警铃。
她想立刻阻止易闪闪，告诉她，你没问题，但是对不起，我有问题，我是个女同性恋，我这样可能算是占你的便宜。如果你事后再知道这件事，可能会后悔的，也可能会觉得很恶心。
但她没能来得及说出口，因为易闪闪已经靠了过来。
并不是那种老乡见老乡的亲热礼貌的短暂拥抱，而是一个结结实实的，完全从头到脚贴住她身体的，恨不得将自己揉碎进她怀里的，无比亲昵，甚至称得上狂妄的拥抱。
易闪闪抱住了她，脸颊靠住了她的侧脸，手臂挨着她的手臂。
温热，馨香，光滑，细腻……图穷匕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