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鸾顺臂挪到了季邈肩头，后者朝季瑜一点头：“阿瑜，何事跑得这样急？”
“晨起时我在前院里喂乌鸾，它忽然扑出院墙，我便猜是兄长回城了，连忙跟过来，果真如此。”
季瑜说话间露出笑，他小季邈四岁，生得俊秀，可惜身体不大好，从小便体弱，拿不动刀枪。季明远心疼幼子，将他好好养在肃远王府里，连交战地边营也不许他去。
季瑜跨进了衙内，薄汗濡湿了他颊边发。他年纪这样小，发披散下来，只松松挽了根长簪。他向来鲜少出门，常年待在府内，就显得格外白皙清瘦，没有同龄少年人的鲜活劲儿，却透出种难以言说的沉静，显得格外知理恭谦。
“兄长今日要回家吗？”季瑜解开氅衣系带，呵出口热气，“马车就在外头，离得近。今日府内开始写对联贴福禄[1]了，两月未见，母亲也很想念兄长。”
说话间细雪落下来，门外便有侍从快步走进，来人替季瑜系好狐氅，说：“公子，莫着凉。”
“汤禾，我不冷。”季瑜仍看着季邈，“兄长，回去么？”
“代我向母亲问个好。”季邈伸手，揉了把弟弟的脑袋，同他一往往衙门外走。
“临近年关，军营里事多得很。月前都在打仗，我与父亲也没能碰着几回，古戍几人闲[2]呢阿瑜。”季邈已翻上马背，“保重身体，哥哥走了。”
马鞭破空咻响，乌鸾逐风随行。季瑜立在马车旁，一言不发地拢着大氅，直至季邈被吞没入沆砀雪雾里。
***
司珹的烧还没退。
营帐外天色已明，他在混沌里魇了一夜，往事浩渺，像是寒江水里捞不着的月。他耳中灌满了风声，倏尔化作刑场当日的喧嚣，倏尔又变成斩骨的刀，脖颈处的血涌了满地。他垂着脑袋，手脚均缚上鬼差的镣铐，那鬼使扯着他向前，昏暗污浊的长路望不到头。
冷。
好冷。
司珹五指没了力气，垂拢间凉得惊人。他终于快要耗尽力气，向下坠倒。
——那手就被猛地纳入了滚烫掌间。
司珹艰难地睁开眼。
季邈将他双手镣铐均卸了，方才捉着塞进褥里，就见人醒转，眼眸里湿漉漉含着迷惘。
在这个时刻，他竟生出一丝吊诡的愧意，好似司珹现在的昏沉都是拜他所赐，遭他刁难。
他别过头退开半步，军医就连忙上前给人把脉，默了片刻，又施银针。
季邈问：“如何？”
军医起身作揖：“回将军，箭镞留在肉里太久，取出来后已有溃烂之迹。眼下灸完后再煎两贴药，就好得快些。”
季邈这才点头，允人离开了。
掀帘时灌入风，司珹像被冷着了，他在偏头间，颤了颤眼睫。
季邈就在这瞬间同他对视上，后者眼中将醒未醒的茫怔没散尽，偏头的动作还带着点憔悴。可季邈能觉察出来，那种沉静的、潭一般凌凌的目光又笼罩了他，里头蕴藏着某种他所无法理解的情绪。
但很短暂。
只在几息后，司珹开口。
“将军怎的又回来了，”他问，“今日也待在二十三营么？”
“年末杂事，各营千总自会联合千户调度。”季邈看着他，“我虽自揽巡查之务，可也不必事事躬为。如今朝天阙出了事，这案子不好查，我自然得守着嫌疑最大的。”
“原是还想着审我。”司珹说，“可我如今这样，怕是禁不住太多折腾。”
帘隙孔洞间漏下的碎阳，零星落在司珹面颊鼻尖，在他开口时晃动轻而暖的驳光，配合着说出的话，成为某种干扰。
季邈最终抵御住了扰乱，他注视着对方开口：“整个顺远镖局只你活下来。”
“我是该信你命好，还是信你疑点重重。”
“命好谈不上，侥幸而已。”司珹缓慢地眨眼，“死么，我倒也......险些经历了。”
季邈看着他的表情有一丝松动。尽管作为将领的直觉告诫他，这不过是司珹干扰人心的又一手段。
季邈不是没想过杀了他。
擅闯朝天阙，私杀军中百户，腰牌造假，心思叵测，这些无一不是促使季邈杀掉司珹的理由。但它们拼凑在一起，就形成了眼前模糊促狭的局面。
他能感知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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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珹在观望他，这种观望像是走在阴阳线上，明暗交织，难以捉摸。
可是为什么。
季邈想不通司珹有什么观望他的必要，他人生中上次被这样谨慎地观望，还是十年前。
十年前季邈九岁，肃远王季明远屡战大捷，开疆拓土。军报传到衍都，长治帝季明望龙颜大悦，他像是终于想起了自己这位戍边建功的亲兄长，思念起两位远在阳寂的侄儿，于是那年底，随封赏一同送来阳寂的还有谕令。
长治帝在圣旨里言慈情切，说是苍州偏远，阳寂苦寒，军将尚且艰辛，稚子更觉难捱，便想着将小侄唤去衍都，放在身边养上一两年，也算全了叔侄情谊。
季明远捏着旨，书房里坐了一夜。三日后，回衍都的车队带走了季邈，却留下了五岁的季瑜，因为他实在年幼体弱，受不住如此颠簸跋涉。
季邈到衍都时，正值长治十四年的早春。二月的天，春寒尚料峭。他才刚进宫，就被内宦牵入了暖阁中，须弥座上仰倚着阖目的帝王，三足加盖的铜香炉里氲出朦胧又浑浊的长烟。
座上的人唤他阿邈，揽他入怀时季邈嗅到清苦的药味。他那时候年纪小，还没长个抽条，翻不出高耸的宫闱，只好透过朱墙琉璃瓦，遥遥眺望西北的天。
可惜衍都多雨水，雨线密匝，常常模糊掉阙宇楼阁，萧瑟不似人间。
直至十一岁那年深秋，季邈才又回到阳寂。
他自前尘里抬眼，就见司珹仍卧在榻上，垂眸敛目，对方像是也沉在什么旧事中。
这霎那，季邈产生一种不可言说的熟稔感，好似他与司珹均脱离了世俗躯壳，低迷又惘怅地挨到了一块儿。
季邈因这种想法讶然一瞬。
也在此刻，司珹掀眼看过来。
他似乎也已经挣脱了回忆，两人心照不宣地压下异样，谁也没提。
“如今已开了方子，烧退之后......”季邈顿了顿，最终只道，“先养伤吧。”
司珹闻言笑了一下，转瞬即逝的，像雪野里催开的花。
他开口，却不是道谢。
“将军这是高抬贵手，放过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