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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 断念

作者:不觉夜长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你——”刘氏黑白分明的眼看谢芜的眼神像是在看恶鬼,“你好狠的心肠。”


    “承蒙舅母谬赞,我确实心狠。”


    谢芜脊背挺直,昏暗牢笼中难掩她一双精致眉眼,她眼中一片平静尤似窗外冬日寂寒。


    过往种种尤似近在眼前,瞧着刘氏怨怼愤恨的眼,她反问道:“难道只许你们苛待诬陷于我,不许我问责?”


    视线落到王依人身上,她道:“舅母方才说后悔未能将我一早送入花楼?舅母既有此念,又想留住表妹性命,我大可开恩,饶过表妹一条性命。”


    刘氏不信,眼神狐疑。


    “自是有条件的,”谢芜平静看着母女情深二人,道,“舅母既觉得花楼是好去处,那便请表妹去那里罢。舅母放心,我一定会仔细看顾,定会护表妹终老。”


    花楼!王依人瞳孔一缩,光是听到这两个字便已崩溃,她大叫一声哭着央求:“我不要!娘,我不能去!”


    想到花楼是何等所在?贱籍承恩卖笑,权势人物霄金窟,她如何能在那里过活。


    刘氏搂紧王依人肩膀,安慰:“不会的!不会,娘绝不会让你去那种地方。”


    谢芜平静看着。


    那种地方,哪种地方?


    王家香料生意并非一帆风顺,她记得前世有一年王家香料经营不善,她凑巧听到舅母刘氏向舅舅提议将她卖掉,舅母说她容貌生得好,又精通舞艺必能卖得好价钱,这实属情非得已之举。舅舅听后犹豫很久未作声,而她不敢再听提前躲了回去。


    之后在王家后院过活,她日日战战兢兢,每当王家请人牙子来买卖仆从,她总会悄悄躲起来,因为她实在不敢赌自己会不会是卖掉的那一个。


    如今再看眼前上演的母女情深戏码,谢芜淡然提醒:“事到如今,难道舅母还以为自己能够事事做主?”


    谢芜看到躲在刘氏怀中的王依人身躯一震,刘氏将王依人搂得更紧,阴狠狠瞪住谢芜,大喝:“你闭嘴!”


    “完了,逃不掉的,没法子的……”忽然间王依人双目涣散喃喃自语。


    刘氏瞧着女儿失魂落魄模样,惊呼:“依人,你怎么了?你不要吓娘!”


    “没法子的!谢芜要让我去花楼!我不要去!我不要!啊——”


    忽的王依人整个人如发疯般冲出刘氏怀抱,猛地用头撞击墙壁,像是感受不到痛觉,即便磕得头破血流仍是重复动作继续撞头。


    刘氏满眼心疼,连忙去拉扯王依人。


    可王依人不管不顾一直磕头,直到满脸血迹昏死在地上,刘氏看到昏死过去的女儿扑上去嚎啕大哭。


    “舅母觉得心疼?舅母舍不得自家女儿入烟花巷柳,却舍得将别家女儿送去,”谢芜瞧见了刘氏眼泪,“舅母说不让我好过,可舅母不妨好好想想,何曾让我好过过?”


    刘氏抱着王依人身体颤抖不止,听到谢芜又再发问:“还有表兄,不知舅母可想好为表兄择个怎样去处?”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刘氏这才从王依人身边慢慢抬起头。


    她目光狠厉坚决,像极了一匹饿狼,大喊:“谢芜!我知道你恨我!没错,从前我是苛待了你,可那又如何!大齐有哪条律法做舅母的就要对外甥女笑脸相迎!谢芜我告诉你!你有什么怨什么恨,尽可以对着我!你不就是恨我、怨我、想要我的命!我给你,谢芜我把命给你!一命抵一命!可你若敢动我儿子女儿,我到了阴司地狱也不会放过你,我会赌咒发誓拼命从地狱里爬出来日日喝你血,吃你的肉,诅咒你不得好死!”


    说完刘氏双眼一瞪,脖子扬起,血口大张,猛地喷出一大口血。


    谢芜来不及后退,身上已经溅上血点。


    雨桐猛然看到刘氏吐口鲜血倒在地上惨烈模样发出一声尖呼,双手抱头蹲下不敢再看第二眼。


    狱卒听到尖叫声立即赶过来,看到倒地刘氏,打开牢门上前探查情况,随后向谢芜回禀:“娘娘,她已咬舌自尽。”


    谢芜:“知晓了,你下去吧。”


    狱卒:“是。”


    雨桐诧异极了,她虽总在心中埋怨刘氏刻薄,可亲眼瞧见刘氏死状还是觉得震惊。


    谢芜看到雨桐发白脸色,知晓雨桐看不惯这般景象,将人扶起来,并拍拍她的手,安抚示意道:“你也一同出去吧。”


    “……”雨桐挪动脚步转身刚想离开,眼角余光先瞥见谢芜背影,脚步微迟,她重新回到谢芜身边,目光坚定道,“……我不走,我不怕,我会一直陪着娘娘。”


    谢芜收回视线看向旁边牢笼,看到形如枯骨中年男子唤了声:“舅舅。”


    王铮将方才情况全都看在眼中,他没有丝毫迟疑,跪地叩拜:“娘娘!参见贵妃娘娘,贱内着实有错,看在她……她已亡故份上,还望贵妃娘娘开恩啊!”


    谢芜视线落在他身上,七载时光,她已数不清究竟喊过多少次舅舅,她瞧着他伏在地上身影,瞧着他鬓间已生出的白发,怅然发觉时光果然如白驹过隙,分外不留情。


    她喉间微涩,良久后出声:“开恩?不知舅舅想如何开恩?”


    王铮闻声心中刚要一喜,紧接着却又听闻谢芜道:“息事宁人?当一切从未发生?还是要我认下这一切?舅舅认为我该如何开恩?”


    王铮满眼诧异,艰难抬头。


    谢芜笑了:“事到如今,舅舅还要再装糊涂?舅舅如何能再与我说得出这番话?”


    王铮:“……”


    谢芜向前迈近一步,靠近一分,又问道:“敢问舅舅,舅母表妹所做所为,舅舅当真全然不知?”


    王铮对上谢芜理智双眼,脸色苍白,无力辩解道:“我……我当时是气急了。”


    谢芜问:“所以呢?所以,舅舅便纵容舅母表妹与孙家勾连诬陷我?”


    王铮:“……”


    谢芜木然道:“若论亲情,舅舅与我是亲人,舅舅却放任舅母表妹偏帮着孙采女来对付我。若非我侥幸得一线生机,现在情状如何?敢问舅舅将我置于何地?”


    王铮看着向来寡言少语的外甥女突然言辞犀利起来,明明容颜依旧却颓然增添了不容冒犯威严姿态,一时语塞,痛呼道:“芜芜……是你舅母,是她,着实是她昏聩了……”


    谢芜话说得迅速,盯住他的眼迫问道:“昏聩的只是舅母吗?”


    王铮:“……”


    “舅舅既如此说,那么敢问舅舅,分明伤表兄的是长公主殿下,为何舅母不去与长公主殿下寻衅滋事,反倒是要来找我的麻烦?”


    “舅舅明知我在宫中立场,明知我先前与齐王殿下有过婚约,明知将旧事牵连会引得圣上对我猜忌,又为何在明知可能将我置于死地时还要放任舅母表妹入宫觐见?”


    “天子一怒,流血千里,舅舅当真是不知吗?舅舅身为一家之主,舅母与孙家有了牵扯,秘密勾连,舅舅当真一无所知?”


    王铮嘴唇颤动,面对一字一句质问,他张唇半天却一个字都答不出来。


    “这么多年来,舅舅对舅母言行不都是一直纵容?如若不然,何以会演变成如今地步?”


    王铮想到已死的妻子刘氏,再想到失了眼今后再无指望的儿子,昏死过去的女儿再看到面前咄咄逼人的贵妃外甥女,尽管内心悲痛之余却顾不得姿态,他着向前两步,仰头卑微道:“谢芜,我是你舅舅,我与你母亲是一母同胞兄弟,她临终前才将你托付于我,血浓于水,我与你骨肉亲情,你在王家七载,我将你养育七载,即便我一时昏聩错了主意,即便你舅母表妹当真做了错事,可你现如今还不是安然无恙?难道……难道真能如此狠心对我赶尽杀绝?”


    谢芜反问:“先做出赶尽杀绝之事的难道不是你们?”


    王铮一噎。


    谢芜道:“早在行宫,我将表妹遣送回去时我便说过,我与王家恩怨已清,若有再犯决不轻饶。我熟知表妹心性,她回去后难道没有将行宫一行悉数告知?既如此,为何有此一番闹事?”


    王铮被反问得一时无言。


    当初女儿归家确实将一切告知,可是……可是他看到失了眼的儿子,看到伤了腿的女儿,又听到成为贵妃的外甥女说出断绝关系的话,心中如何能不气?他尚且如此,妻子刘氏自然更甚,后来……后来便遇到了孙家人……


    谢芜将他心虚表情看在眼中,又道:“若当初你们就此作罢,本可息事宁人。凭着圣上赏赐,足够你们余生富足,可你们偏要生事,心中愤懑到想要置我于死地。”


    “如今舅舅来求我,难道舅舅真以为我愚昧至此不知尔等为何如此行事?”


    “究其原因,只因你们心中愤恨。”


    “你们怨怼我成为贵妃之后没有为王家谋福祉,没有听之任之任由你们摆布,愤懑之余更是将表兄剜眼之痛强加在我身上。你们不敢怨怼于长公主,便将对长公主怨恨强加在我身上,甚至不惜与孙家勾结,串通说辞,诬陷我与齐王关系斐然,你们所行之事,桩桩件件阴私歹毒,一心想着置我于死地。归根到底,不过是因弱者好欺。事到如今,胜败分明,你却提醒我要顾忌亲情。”


    “舅舅说我如今安然无恙,可若不是街临作证分辨,此时身首异处的人是我,我无端蒙受无妄之灾,侥幸逃过一劫,舅舅却说我安然无恙。舅舅,这般情状可是你口中血脉相连的亲情血缘?”


    前世在她成为贵妃后,王家因她一门荣耀,可王家人却并不满足,亦不加收敛,做出许多民生怨恨之事。被封为雍国夫人的王依人鱼肉百姓,得了仕途官职的王志远奢靡贪墨,刘氏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就连舅舅亦是利欲熏心利用商铺多敛不义之财,一家子嚣张跋扈,枉顾律法致使民怨沸腾。


    偏百姓只知王家是因她的‘荣宠’飞黄腾达,对王家积怨之余,更是对她的恨意加重一层,直到最终李钰拥兵谋反攻入长安,百姓群起而攻之,首当其冲先杀死的便是王家人。


    无论是被绞杀的王依人,还是被射杀的舅母刘氏,被枭首示众的王志远,甚至舅舅亦死于乱刀,无一幸免。


    重来一世,她已然看清所谓亲人冷漠嘴脸又怎会再重蹈覆辙?


    与王家断绝亲缘,一是看清所谓亲人真实面目,相与过去彻底断绝告别,二来也算是避免了前世悲剧,于娘亲有个交代,毕竟舅舅与娘亲血缘亲情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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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不想王家人殒命悲剧再度发生,便索性从开始就断绝这一念头,她已经做了能够做的,偏王家人丝毫不领情。


    归根到底,不过是人心不足蛇吞象罢了。


    只因她与他们从来不是一家人,是而无论她做何事都是错的。


    谢芜瞧着眼前人,内心平静已再激不起半点波澜,前世今生心中存积郁闷终于在此时得以宣之于口。


    过往种种如走马灯般在眼前经过,瞧见已经完全佝偻成一团再难起身的舅舅,她呼吸微滞,疲惫道:“舅舅,你说得不错,你是娘亲一母同胞兄弟,与我有血缘之亲。我在王家七载,承你养育之恩七载,可但凡你对我有一丝一毫顾惜,事情都不会成如今模样。”


    “在你默认舅母以歌姬教养我时,难道不是一早将我视为王家攀权梯的工具?你痛心表兄失去双眼,你指望表兄能够光宗耀祖,可扪心自问,你对表兄可曾有过妥善教导?如今你趋利避害向我求饶为的难道当真是亲情?既不是,事到如今舅舅又何须再提亲情?”


    王铮狼狈跌坐在地,苍老的眼,时长时短的呼吸宛如行尸走肉。


    谢芜仰头,从牢狱中看出窗外天色阴沉,此时迷蒙着雾气灰沉的天色下更显黯淡。


    过了许久,王铮才从混沌思绪中重新找回声音,他颤巍巍开口:“你……你意欲何为?”


    谢芜沉默一息,道:“舅舅,你该庆幸,现如今你还活着,是我仍记挂着你养育之恩,无情无义的是你们,不是我。”


    王铮:“……”


    对上王铮的眼神,谢芜看明白了那眼神中夹杂的陌生恐惧,微笑道:“我知晓,如今这般模样的我,舅舅不喜,可曾经漠然重利的您,我亦不喜。就这样吧,今生亲缘一场,舅舅既出言恳求,我便留你一条性命。”


    王铮初听此言,心中刚要欣喜,却听到谢芜又道:“只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便罚你杖五十,流三千里,永生永世不得再归长安。自今而后,你我亲缘已尽,今生今世不必再见。”


    呆在地上的王铮怔了许久才明白究竟发生了何事。


    罚没家产,五十杖,流放三千里,这与要他性命有何异?


    王铮呆若木鸡硬撑着直起身躯时,盯着谢芜离开的背影,良久才憋出一句:“你——你如此行事,日后定会被人指着脊梁骨戳骂。”


    “不敢劳烦舅舅费心。”


    谢芜侧眸:“在王家七载,舅舅从未教过我孝悌忠信礼义廉耻,今日之祸,便只当是自食恶果罢。”


    说完,她并再回头,目光只坚定看向前方,下颌抬起时毅然道,“我的路,我自己走,旁人所言,何惧焉。”


    不多时,在她身后传来行刑痛呼声,而她面朝着前方没有再回头。


    从天牢走出时,天色依旧灰沉,刚迈下台阶,谢芜只觉额头一凉。


    抬头一看,竟是下雪了,景文十三年的第一场雪。


    跟上来的狱卒请示:“娘娘,剩下的两人,您看如何处置?”


    谢芜沉默一瞬。


    王志远已经失了眼,往后要残疾终老。王依人疯癫无状,经此一事,再无心气同废人无疑。他们狼狈至此,无需她再做什么。


    “将他们送出长安找处宅子安置。”


    狱卒听到谢芜的话,怔愣许久这才反应过来:“……是。”


    待狱卒走后,雨桐瞧看她不见悲喜脸色,小声:“娘娘还是手下留情了,我还以为娘娘真的要……”


    谢芜转过头来笑着打趣:“身为凡夫俗子,我自是害怕报应啊。”


    “……”雨桐眼睛圆圆的,倒是没想到谢芜会说这话儿,她沉默一瞬,坚定点头,煞有其事道,“娘娘放心,待会回去我就去福华殿拜一拜,求神佛保佑娘娘,事事顺遂,万事无忧。”


    谢芜:“每天拜求之人如过江之鲫,神佛如何忙得过来?”


    与其求满天神佛,不如渡己。


    雨桐抿着唇,想了想:“多拜一拜兴许会灵验呢。”


    谢芜收起笑容时又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我自是明白的。”


    方才对刘氏所言要将王依人送入花楼,不过是恐吓之词。同为女子,即便王依人再令她不喜,她也不会用那般作践人的法子。


    雨桐长吐一口气,肩膀跟着都垮下来,佯装生气瞅了谢芜一眼:“我预料得不错,娘娘果然不会如此。”


    “若真为报复故意为之,我与刘氏又有何异?”谢芜探出手接下一片落雪,很快掌心落下的一瓣雪便凝成一滴水珠。


    她道:“雨桐,我们要周全自身,也要时刻谨慎不要成为自己所厌恶之人。”


    谢芜目光平直看向前方,北风漫卷,不多时地上便覆上一层浅白。


    她伸出手接下风中不停飞舞雪花,瞧着入眼那抹白,心中趋向平静。


    自今而后,她与王家前尘恩怨一刀两断,再不会被亲缘掣肘牵绊。


    景文十三年冬日初雪下得很大,鹅毛一般飞扬,忽的,雪停了。


    不,不是雪停,而是飞雪不再落上她眉眼。


    谢芜抬头,不知何时头顶撑起一把天青色油纸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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