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周远志看完戏回来，已经很晚了，曲芙蓉躺在床榻上，却久久没能入睡。
不是因为戏文里牛郎织女的故事感动得她睡不着。
这个故事，她早就听过早就感动过了。
小时候，每年七夕节的时候，大人们都会讲一遍。每年她都会感动得掉一回眼泪。
是她今晚有了一些发现，隐隐的，她觉得周远志不是像元胡说的那样对她偏心，而是，怎么说呢？她自己也不确定，好像是……倾心？——姐姐曾对自己解说过这个词。
如此一想，黑暗中，她自己都觉得脸上发烧。
又一想，也不对，也许是自己多心了？揣个烧饼回来就把自己激动得如此想？左不过是大师兄对小师妹的关心，就像自家哥哥对自己一样。
可他之前，在自己受伤时，每日里嘘寒问暖，体贴入微，为自己做这做那，又是为甚么？也只是出于关心？
他看到自己被吓得惊叫时，竟对着元胡发了那么大的火。
在此之前，自己可是从没有见过周远志发过火的，连高声说话都没有。
当然了，也许只是自己没看见罢了。元胡说他以前很严厉地训斥过元胡。
他看到自己怕长虫发抖时，又是毫不犹豫地过来安慰自己，那么温和体贴。
还有，他看着自己的目光有些复杂，好像也同以前不太一样，似乎同看其他人也不一样。
又或许，只是自己的错觉？
曲芙蓉思来想去也没理出个头绪来，倒弄得自己心神不宁，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烦燥。
看看窗外透进来的月光，夜已经深了。
算了，不费脑子了，明日还得早起上工。
若是睡不足失了精神头，万一抓药时把药材弄混了或是诊脉时走了神，那都不是小事，弄不好是人命关天的大事。
不说师父饶不了自己，自己也饶不了自己。
曲芙蓉抛开这些纷乱不想，合上眼睡了。
第二日傍晚。
曲芙蓉依旧等来了周远志为她讲课。
为他泡的茶依旧是茉莉香片。
她心里从没有想过要刻意讨好周远志，这只是她的待客之道。
他不顾干了一天活的劳累，费心费神来为她补课。
她自然投桃报李，为他端上他喜爱的茶。
否则即是失了礼数。
她已经决定，不去做无谓的猜想，给自己徒增烦恼。
别人心里怎么想的，她猜不透更管不了，顺其自然好了。
该干嘛干嘛。
怕长虫这一关还没过，这才是自己当前应当关注的事情。
瞧着画在纸上的图，又学了几日，曲芙蓉心里没那么恐惧了。
不过，她自己心里也清楚，这只是对着纸上画的不害怕。对着真的，她还是会害怕。
这回，她想了个法子。
那完整的蛇蜕就跟真的一样，她不敢看。
她央求周远志将它们剪成一段一段的，再拿过来。
即使是这样，最初她也不敢看。
当周远志将那些碎片摆在木几上时，她头一个念头是跳起来跑掉，有多远跑多远。
无奈，她非但不能跑，她还得认识它、触摸它，将它当成朋友一样接受它。
因为，它还是一味不可多得的中药材——龙子衣。
她只能忍着强烈的恐惧与反胃，去触碰它们。
最初她是闭着眼睛，用哆哆嗦嗦的手指去触碰那干硬的鳞片。
在碰到它的一刹那，她倏地收回了手指，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连头皮都是麻的。
她睁开眼睛，转过头看了看周远志，苦恼道：“我真是没用，这都不敢碰，以后还怎么抓药啊？”
周远志眼中投过温和鼓励的眼神，“小师妹，你不要着急。我觉得你一闭上眼睛，就免不了开始想那东西。要不你试试睁开眼睛看着。不要去想这东西的全貌，就当成你不认识的东西。”
也没有别的咒念，只好如此试试了。
曲芙蓉皱起脸，深吸了一口气，鼓起自己全部的勇气，看向木几上的碎片，努力让自己不去想这东西活着时的模样，只把这块碎片，当成一个从前没见过的东西。
一张画片、一块碎布头、一片树叶、一方锦缎……
她出声念着她所能想到的一切，让自己的眼前展现出她所念物品的样子，不让自己的脑子有空闲去想象别的。
别说，这方法还行，好像还有点成效。
曲芙蓉眼前看到点曙光。
那就继续练吧。
经过反反复复成百上千次的练习，曲芙蓉终于可以坦然面对蛇蜕碎片了。
她甚至发现那上面的花纹，竟是十分好看。
如今摆在她眼前的，是治病救人的龙子衣，而不是令她心生恐惧的可怕之物。
她也能叫出它的本名蛇蜕了，她以前连叫它名字都感到不适，只喊它别名长虫。
曲芙蓉长出一口气，这些日子没有白练。最起码的一关，她终于挺过来了。
起码她现在抓药不成问题。以前遇到这味药，她不敢伸手去抓，她都得请师兄们帮忙。
又过了几日，曲芙蓉终于可以将这些碎片拼凑起来，拼成一条完完整整的蛇蜕。
当它完完整整地摆在木几上时，曲芙蓉都不敢相信这是出自于自己的手。
曲芙蓉站在木几旁，两手叉着腰，居高临下地傲视着它，仿佛此刻，自己是位刚刚打了胜仗的将军，正睥睨着落败的敌手。
这个鬼东西，终于成为我的手下败将，我不怕你了。哼哼。
她急于与人分享她的兴奋激动，脑海里出现的头一个人，竟是远在天边的苏莫寒。
曲芙蓉怔了怔。也不知怎的，最近总是频频想起苏莫寒的身影。
好像就是从那回伤到了足踝，周远志背她回医馆开始。
也不知是因为老躺着养伤，不像以前那样被功课学业挤得那么忙，有了空闲？
还是因为半夜里被伤痛折磨得睡不着觉，盼着他来安慰自己？
这会子，曲芙蓉没功夫也不想去追究是甚么理由，反正镜花水月，遥不可及。
她对着眼前的人喊道：“快看，大师兄，我成功了，我拼起来了，我不怕它了。”
“是啊，我看到了，恭喜小师妹。你太了不起了。”
周远志更替她开心，自己这些日子的陪伴讲解没有白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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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重要的是，这些日子，自己真切看到了曲芙蓉锲而不舍的努力。
他有幸见证了她一步步走过来的艰辛，分享着她的开心快乐。
这也是他感到最幸福的事情。
“谢谢大师兄，幸亏你帮忙，这些日子你跟着受累了。”
曲芙蓉真心诚意谢着周远志，将茶端到他面前。
“大师兄你先喝口茶歇歇。我想一想，如何谢你。要不，请你去镇上的酒楼吃饭？”
周远志脸上是温厚的笑：“小师妹何须如此客气？不用谢我，我也不觉得累。其实……”周远志欲言又止。
曲芙蓉猜出他想说的话，接话道：“我知道我知道，你是想说，我如今不怕它，还只是不怕这死了的，活的还一定。”
周远志点头道：“嗯，我是想说这个来着，又怕这会儿说出来，你会怪我泼你冷水，让你心里不痛快。”
“那没事，事实就是如此嘛，你就算说了，我也不会怪你。不过，能做到如今这一步，我自己都佩服我自己，这也是值得庆祝的。
“这可都是你的功劳。那这样，后日我们一起，去镇上的酒楼，我请你吃酒去，好不好？”曲芙蓉正式发出邀约。
周远志有些犹豫，他帮助曲芙蓉时，也不是想着曲芙蓉回报他，谢他请他吃饭甚么的。
开始他只是真心想帮她解除烦恼，后来他发现自己心里，在期盼着有更多的机会与她待在一处。
是以，每日里，他不管是外出还是在医馆里忙活，到了傍晚，总会不由自主地盼着赶紧来到这里。
每回他看到曲芙蓉安静地坐在这里等着他，身旁的茶壶里飘着他喜爱的茉莉茶香，他都激动不已。
有他倾心的姑娘陪着，有他喜爱的香茗品着，他觉得如今傍晚的蝉鸣听起来都是悦耳的。
想了想，他还是点头同意了，比起吃饭，能与曲芙蓉单独待在一起，更让他向往。
曲芙蓉看到周远志沉默不语，一直未点头，还以为自己仓促邀请，有些冒失没礼貌，正在想办法补救。
心想，要不补个请帖，显得正式点？
依照她的行事，这顿客她是必定要请的，她不想欠人情。
听到周远志点头说好，她十分开心，笑着说：
“太好了，大师兄，你知道吗？我早就惦记元宝酒楼的熏香鸡了。我又不好意思一个人去，谢谢你陪我去。”
周远志说：“你早点说的话，我早就陪你去吃了。”
“那可不成，无缘无故跑去吃甚么大酒楼，有点太奢靡了。这回借着请你这机会，我好好去解解馋。”
周远志脸上掠过不解的神色，说道：“你这清风山庄的庄主，每月有源源不断稳定的进项，连只熏香鸡都不舍得去吃，未免太苛待自己了吧。”
“有收入也不能纵着自己胡乱花，吃个一回半回解解馋就成了，哪能天天去吃？”
曲芙蓉不想继续讨论这个话题，话锋一转，说道：
“大师兄，那就说定了，后天傍晚收工后去元宝酒楼。我请你。不许反悔不来啊。”
“不会不来，我一定到。”
周远志郑重点着头，心里头已经开始憧憬后日的约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