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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尾声(下)

作者:留春计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你以为邵览此人重情义,会为你一个施舍而忠心不二。”刘渊低笑道,“最初他只想自你手中骗走高平郡的粮草。”


    “江北受江南忽视,亦受其忌惮。邵览要的,早就不是江南貌似幡然醒悟的援兵与粮草,他也从未想过接下你的示好。”


    “他没想到我会帮其解决金乡县的山贼。”


    “他是没想到你肯为一群不相干之人出生入死。”刘渊上下扫她一眼,“更何况,彼时你还孤身一人,不堪一击。”


    出生入死。


    指尖顺着绸缎一路滑下,很快碰触到一处突起,将其勾了起来,揉捻着披袄之上的销金。


    他说自己能掌握手中势力,只因自己肯为其出生入死。


    “可我行事之前从未思虑太多。”


    她只是不愿坐视事态走向恶劣,不肯相信自己果真别无他法,所以才想法子试图挽救。


    与她而言,世间从来没有所谓“看不见未来、没有结果”的事。


    “至于所谓生死,若非真正投身于此,又怎知其究竟?”沈羡摇了摇头,“你们总以为这一回总该看我坠入深渊,奄奄待毙,可如今看来,这哪里是什么死局,分明就是些圆润的垫脚石。”


    沈羡客气地笑笑,语气却是认真:“并非是我胆大包天,勇气过人的缘故,而是因为尔等胆量实在太小,又太自以为是。”


    所以朝野上下,竟只有自己一人敢包住这个棘手的麻烦,并将其为己所用。


    “如此看来,我还要谢过刘大人,助我自低微爬上高处,好与大人并肩相斗,最终还能压您一头。”


    他此番主动求见自己,分明就是向沈羡求一个恩赦,求她放过刘氏,而今刘渊面色却不见分毫哀求意味,时至现下,嘴角还噙着似有若无的笑意。


    像是说服自己在她面前放下往前一贯的高傲身段却仍旧心有不甘,所以他多番挖苦讥讽,是不愿让自己全然低声下气,不肯承认自己输得一败涂地,还试图为自己博得精神上的胜利。


    他觉得自己没错,而如沈羡这样的人,却始终惺惺作态,令其不屑。


    他不信世间会有人能毫无私心,说到底,她与自己没什么不同,只不过为了争权夺利,她能为之冠上个更冠冕堂皇的借口。


    “天下人称赞皇后殿下大公无私、仁爱广被,果真如此么?”


    “你指责我贪恋权势,罔顾苍生。”他面上带了些无奈纵容,高高在上地对她施加怜悯,“但你终有一日会变得同我一样,你也正成为你口中所唾弃的那类俗人。”


    沈羡陷入缄默,不置可否。


    须臾,她向后靠了靠,椅圈恰到好处地托起她的重量,披袄内寝衣松垮地垂下。


    “没人能不中毒……它助人踩着云端,飘然欲仙,莫不随心所欲。”


    “你放不下。”


    “我放不下。”她坦然道,“从拾起它,以权势为刃的那一瞬起,就从未想着放下。”


    “我于他们头顶悬了一把剑。有这把剑在,他们便惶惶而不可终日,得须日夜揣度我的心意。”


    “我可利用他们为所欲为,哪怕要他们摘下这把剑指向自己,杀了自己,亦只能愤怒地应下。”


    她撑着头,抬眼看他,姿态从容恣意:“譬如现在,我虚弱无比,不能疾步,寝衣外随意套了件披袄,披头散发的就来见你。”


    “这里只你我二人。你分明有千万种伤我的法子,心里更是早已将我碎尸万段,却不敢稍有彰显;我懒散无比,你却只得衣冠齐整,规行矩步,不敢稍有逾矩;我这般以言语刺你嘲你,你亦不敢稍有微词;纵你身披铠甲,手执利器,此刻仍要任我处置。”


    “一经刘太保提点,我方发觉,自己手中握着的,是何等所向披靡的法术……”她哽了一声,“如此美妙诱人。”


    刘渊失笑:“听皇后殿下所言,是对那珠幕前的位子有所觊觎?”


    “不。”她干脆否认,“它是呼风唤雨的法术,亦是令人醉生梦死的幻术,可扶我上青云,亦可堕我下地狱。”


    “在别无选择之前,我不会任由毒侵入骨,成为幻术的傀儡。这也是我同你的分别。”


    她始终不曾忘记,自己的初衷仅仅是庇佑族人安宁。只她发觉,权势,是刘氏的长板也是软肋,它能让刘氏变得听话、温驯。


    “言归正传。”沈羡无声舒一口气,“朝廷假田于民,三十税一,洛阳一战论功行赏,不论士庶皆可加冠封爵。”


    “田庄之内的佃客一批一批地叛逃世家,跑到公田之中,朝廷所掌之户口与日俱增。”


    “刘大人是要自行退田做个表率,还是要等百姓发觉公田拥挤后,齐齐将矛头转向刘氏,抢过山阴田庄,令尔身死族灭?”


    沈羡表面给了自己选择,但两个选择并无不同,刘渊清楚,她这是铁了心要斩草除根。


    事至如今,他除了妥协,还能做什么?


    “臣无计可施,听凭皇后殿下发落。”刘渊平静道。


    “可刘卿要明白,我会放过你,却无从控制御史中丞、会稽内史和一众无辜百姓对刘氏的仇恨……”沈羡看向书案一侧卷叠的奏疏,“山阴私牢一案,我会令有司秉公执案,还有关人等一个公道。”


    “刘氏族人的结局,便交由那些饱受冤屈之人决定吧。”


    这话说得淡然,却化作尖刺一字一句地砸在刘渊心中,令其隐隐作痛,继而感到阵阵窒息。


    说到底,她还是没打算放过他。


    他身子微微颤抖,吸一口凉气:“皇后殿下可真是狠心呐。”


    “狠心。”沈羡若有所思道,“你要我对你仁慈?”


    “我若不狠心,你可会放过黎民百姓,放过邵览,放过沈家,放过我?”


    “江东声名最显不过刘、沈、苏三姓。刘氏死咬着沈家不放;若苏弘在你面前表露出分毫不忠不义,不必等我出手,苏家也早就倒了。”


    “你又何时心软过,此刻还要指望我对你轻饶。”沈羡只觉得荒唐,“刘大人,岂有此理啊。”


    刘渊不知自己究竟因何而颤抖,他自以为有君子风度,眼下是他不敌,自己明该愿赌服输。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确有不甘。


    他缓缓直起身来,向前走去几步,透过屏风,暖晕随着自己的目光而缓缓游动。


    “臣告退。”


    往后,王朝无需天子与世家共治。


    天下人舍弃他们,选择了庶族百姓——


    他后知后觉。


    ……


    沈羡于梦中浮沉,灰白的终日不散的雾气,边缘透着陈旧的黄。身下隐有流水潺潺,轻柔地将自己轻轻抬起,又缓缓放下。


    她似乘一叶扁舟,随着泛泛波纹,被推至更厚重、更莫测的深林之中。


    沿岸风景颇为光怪陆离。艳丽蕈菇忽而在她面前探出头来,蠕动着高高扬起下颌,其上斑点融作血盆大口,向其亮出森然獠牙,吸吮着她的肌肤。


    偶有一只大掌猛地拍向舟尾,鲜红的尖刺伴着四溅的雨点,纷纷扬扬地落她一身。


    她漠然看着它们在自己面前耀武扬威,只一个念头,身侧威胁便是一清,将那些不甘的低吟与愤怒的嘶吼一并抛之脑后。


    面前的白汽淡了些,有未知事物为其镀上一层朦胧的金黄。


    她心中提起一些希冀,撑着船板,仰头盯着那处,盼着云开雨霁。却不料耳畔传来阵窸窸窣窣。她悄然伸长耳朵,屏息凝神去听,听得刻意压制下来的脚步声,来者显然是不愿惊扰到她。


    她悠然醒转,见得来人,猛地张大双眼,起身动作太大,又骤然扯到伤口。


    “嘶——”


    她无暇顾及无辜受连累的左肩,忙扯着他织金袖口,脑海一片空白,张了张嘴,却是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


    “你,你……”


    “我回来了。”


    沈羡愣愣地盯着他,试探般伸出指尖,又猛地缩了回去,转而摊开掌心:“信物?”


    “任凭殿下查验。”


    这信物一摸便知是真真切切,摩挲着同心锁之上精密迂回的纹路,沈羡心中反觉出些荒唐来。


    自他出征以来,她从来是只知关中战况如何,不知天子今康健否。沈羡屡次向中常侍打听,其皆是一副讳莫如深的模样。


    她明明做好了陆衡一去不复返的准备,亦知晓其身为胡人众矢之的,必定机阱满前,如履薄冰。


    所以如今景象,是真是假?


    她指尖合拢化作拳头,在他面前挥了挥,清了清嗓子,高声质问:


    “你怎还存心将自己的状况当作什么不可泄露的天机般,半点传不到朝廷这儿来。”


    “若我受伤了,怕是有好些人要鞭炮连声,锣鼓喧天。此事断不可为旁人所知。”


    沈羡指了指自己,无辜质问:“那我?”


    “我知道你有更重要的事做,怕你分心。”


    “什么消息都没有,才更让我分心。”沈羡飞速驳斥,“害得我每日同朝臣争吵,同刘渊周旋后,还要拖着个疲惫的身躯,分出心神来想一想你!”


    陆衡闻言,面不见愠色,反垂头敛眸,低笑出声。


    他将自己的话当作耳旁风,这会儿还自以为甜蜜,沾沾自喜着。陆衡不但是没点眼力见,他简直没把自己放在眼里。


    她怒从中来,却见陆衡微微喘着气,额间有汗珠渗出,润湿了眉目间那一抹细小血痕,又不禁出神。


    她眼一睁便见其站在塌前,他怎能跑得比洛阳的捷报还快?


    细细想来,怕是班师回朝的时候马不停蹄。


    她又瞟一眼男子身上的常服,凑近嗅了嗅他满身沉香,脑海中拼凑出一幅幅画面。


    他是一路奔进的承乾殿。但在踏入寝殿前,忽而想起什么似的止住脚步,掉转方向,匆匆跑到承乾殿西堂。


    男子换下身上溅满陈旧血迹的明光铠,着人再行包扎清理伤口,捧一把清水,细细抹去细小划痕一侧的血痂,沐浴焚香后,他穿上一贯的常服,这才敢悄然摸到她的寝宫,在床榻前静静看她。


    想到他方才那副慌乱局促的模样,沈羡的怒意全无,笑吟吟道:“陛下回自己的寝殿也会如做贼一般吗?”


    陆衡不可置信地干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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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声:“哈,我怎么可能……”


    沈羡将眉一挑,他便默默低下头来,颇有些丧气:“我以为这是惊喜,却不料早早被你发现了。”


    见此情状,她满意地点点头,拍了拍床榻。


    “坐吧。”


    “洛阳攻下了?”


    “是。”


    “流民军剩下多少人?”


    “比战前还多上许多。”


    陆衡瞟一眼沈羡惊讶的神情,接续道:


    “此前有几位流民帅迟迟不愿受朝廷招揽,但国事在前,他们分得清孰轻孰重。”


    “何况,如今流民军不叫流民军。”他面上多了分神气,“该唤它镇北兵。”


    “那,邵览……”


    “受了重伤,但好歹捡回一条命。”


    “我这是在做梦吗……”沈羡停止把玩陆衡的手,双眼放空,喃喃道。


    一夜之间,战事平息,陆衡回朝,关中平定,东都重归江南,邵览尚存于世,连她手中的流民军也广纳四方将帅能卒,摇身一变成了镇北兵……


    这梦也太真实了些。


    她一定还没醒。


    她闭上眼,拉回衾被就要重新躺回床塌。却不料一双有力的手将她后脑稳稳托起,明摆着不让她摆脱梦境。


    “这不是梦。”陆衡道。


    “可天下怎会有这样的美事呢……”


    陆衡看她满目茫然,眉头轻蹙,便替沈羡抚平眉关,声线中带了些喑哑。


    “你我皆知,美梦背后有多少人付出了多少代价。”


    沈羡敛眸,心头泛上一阵苦涩。


    刘氏自取灭亡、沈家退出朝局、苏家全族贬为庶人,其余豪强齐齐涌入建康,依俸禄度日。


    陆豫、陆承、刘荣、苏弘死于皇室与世家之争;沈延、刘复成了斗争溅起的无辜灰烬;苏季和、刘悦、孙存勋咎由自取;刘序死于助纣为虐后迟迟点燃的良知……


    她亦牺牲了许多自己此前所珍视的东西,也爬上了自己不曾渴望的高位。


    是呢。


    是好不容易。


    沈羡偏过头去,吸了吸鼻头,转了转湿润的眼:“看不看日出?”


    “你……”陆衡顿了顿,显然是有所迟疑。


    “嘘。”短促的气声过后,她接续道,“别问。”


    她不觉得有什么。左肩破了个洞而已,又不是整个被人削了去。


    “你要扶稳了。”


    沈羡下地,飞快地蹿到陆衡的身侧,攀着他的胳臂,而后颇为得寸进尺地再往右靠了靠,一副得逞的模样:“我可走不动。”


    ……


    天色晦冥,方才架子上的狐裘被陆衡扯下,落到沈羡肩头。


    二人团在寝殿前石阶一隅,沈羡的头搁在陆衡身上,不自觉蹭了蹭。清风徐来,将其发丝拨到了眼前,不肯坠落。


    她方自裘衣中抽出手,欲将其别过耳后,一截指腹蓦地抵上自己唇瓣,向下压了压,又如蜻蜓点水般轻轻擦过,带来一阵痒意。旋即,眼前一片开朗。


    “……嗯?”


    卯正时分于她而言还是早了些,自己不知何时又变得困倦无比,差点儿就要倒过去。


    可被他这么一鼓捣,就像头顶的筋条被人蓄意拽着,提到空中抖了抖,令人惊异而又惶恐。


    她猛地撑开眼皮,坐正偏头看他,面上尽是不可思议。


    陆衡接住她的目光,却无丝毫闪躲,反盯她圆睁的杏眼,被她牵引着不断逼近,存心逗她一般。


    等她默默地偏过视线,忽又不依不饶地回头,开始和他比较眼珠大小,他方稍稍收敛,身子回正,窃窃笑一声,状似云淡风轻。


    “鬓发,黏住了。”


    “哦……”


    沈羡不是没瞧出他这点心思,只看在他们二人久别重逢的份上……


    最多看在方才他愿意充任自己暖和的软枕的份上,暂且不同他较劲。


    陆衡还在看她,缓缓开口,面色发怔,入了魔似的。


    “世上怎会有这般讨人喜欢的女郎。”


    “哇。”沈羡托腮,眉眼弯弯,“嘴这么甜啊。”


    “不……”


    他原以为自己会死在刘荣手中,可他没有。


    沈羡像他的救世主般从天而降。有了她这个变数,就连他的命运也随之倒转。


    是错觉吗?她好似带给他不尽的好运,令其每每陷入绝境,每每起死回生。


    沈羡戳戳他:“好好看日出,别错过了。”


    她又懒懒瘫回去,窝在一个舒适的位置。


    再度抬眼,恰见一线曙光,刺破叆叇云雾,直朝自己奔来,驱散余寒。


    “陆衡。”


    她一时有所触动,在他身侧轻喃,双眼微阖,似轻叹、似感慨。


    “天亮了。”


    ……


    先帝薨逝,新帝即位,越明年,改元长宁。


    这原该是王朝的最后一年,而今却成了枯木逢春,万象更新,一派欣欣向荣的长宁元年。


    山河不改,日月长新。


    .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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