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一直痛恨王朝的君主吗?”
“如今我给你十两黄金,保你岁岁无忧,又给你路线图,还派遣刺客强闯支开武库兵,你能轻易取来武器。你还有什么顾虑呢?”
“什么都别带,空着手,照我说的路线埋头往前走。”
“会有人在武库等你。”
见男子懵懂地点点头,蒙面人衣褐,欣慰地拍拍他的手,递来沉甸甸的包袱。
-
近来颇为平静,偶有大风刮过,裹挟着森然的寒意,顺着肌肤的纹路渗入血脉,钻入苍白的骨髓。
十二月甲申,密云蔽日。
建康下起了第一场雪。
男子拄一根长棍,静静注视远处的城门。直到双眼沉得睁不开来,才后知后觉地伸出通红的指节,带走寒凉的雪水。
“你是什么人!”
一声怒喝兀地敲醒了沉睡的精神,男子浑身一个激灵,却僵直着没动。
他默默在这儿站了很久,但还在犹豫,自己要不要进台城。
几日前的对话依稀在他脑海中浮现。
“你以为台城守备一定森严?那些宫卫不过是一群活棺材,成日循规蹈矩,不得踏出城门一步,早已懈怠万分。你们来了,他们就能趁乱跑出台城。”
“你能为他们带去自由。”
男子眨了眨眼,深呼一口气,自雪洞中拔出深陷的双脚,拍了拍身上的大雪,一边走,一边抖下雪做的披风。
城门吏斜倚门柱,双手抱臂,翘着脚尖。
“门籍。”
“……门下省主事。”
第一回穿上长袍,换下草鞋,男子略显局促,有心人见了,定然能瞧出其中端倪。
但城门吏只是粗略扫一眼他,再瞥一眼门籍,迅速将其塞回自己手心,全然未将他的异常放在眼里。
男子正要迈步前行,脚步又是一顿,缓缓回头。
“哎。”
“怎么撑了根木棍?”
“前几日摔了一跤,腿脚不便。”
-
进了台城,他仰着头,夸张地打量四周,脖颈跟着转了一圈,略过一片阴沉的天,双眼接下八方风雪。
真大。才潜入外围,他便迷失了……
不,不对。
他忽地记起蒙面人的叮嘱。
“不论他们对你说什么、做什么,只管向前走。”
“走得快些,才不会被人捉住!”
他已然忘却自己腿脚不便,情不自禁加快了脚步,手中木棍随其而前后摇晃,脚下掀起道道白浪。
耳畔呼啦呼啦地响起短促的风声,一阵接着一阵。余光里,似有人影飞速掠过,绯色的苍色的青色的褐色的,朝他背后飞速奔去。
他不住闪躲着向外逃散的人群。
“武库,武库……”
“武库兵都去了哪里?”
“谁知道呢,总之,武库里已是一片狼藉!”
“出事了?”
“别管了,逃吧!”
“所幸门下省在台城外围……”
这条直道显然已经走到了尽头,妥协着向左右缓缓铺展开来。
他不假思索地侧身向左,踏着前人踩下的浅坑,从其中找到通往武库的路。
“永安宫卫正赶往太极殿……”
“那些官员能走,我们这些宫女内侍可走不脱。太后殿下把人都调走,永安宫怎么办?要我们等死吗!”
宫女模样的几人迎面向自己走来,目光本能地落在自己身上。
“他们要杀的人是谁?”
方才这一问像是问自己,男子头皮一紧,猛一个躲闪。
他是受命杀人的人,却并非即将被杀的人,她们的问题自然不能答,也不敢答。
雪大了些,右手揣进衣袖口袋,徒留左手空荡荡地暴露在外。他站在武库门口,摊开掌心,目光凝滞,冰凉的手上躺着冰凉的木棍。
面前就是武库。听那人道,其中剑刀矛戟斧铲凿锤无所不包。
而今他要放下用以自卫的棍棒,换作杀人的武器。
可宫里有这么多侍卫,仅凭他一人……
“会有人在武库等你。”
他稍稍安下心来。
……
出了武库,方才极为吵嚷的周遭已成了一片死水,手里木棍也变为一把弩机,还有明光铠像模像样地挂在身上。
前往神兽门的路上,他刻意放缓脚步,东张西望,像是在等什么人,方才掉下来的心又悬了起来。
那人说会有人在武库等自己,有人同自己一起做此事,这才安下心来捧过十两黄金,如今却只有他一人,好不容易壮起来的胆子也瘪了回去。
难道是他在城门前踌躇太久,所以赶不上自己的同伴?
他反悔了,想回家。
男子沿着来时那条路慢慢往回走,诚惶诚恐地踩着自己的脚印,想要慢慢回到最初,回到千秋门外。
身前忽而传来怒吼声,男子抬眼一看,倒吸一口凉气,背靠宫墙,小心翼翼地偏过头去,将眼前景象尽收眼底。
红梅开在地上。
它以歪歪扭扭堆叠于一处的尸首为枝干,汲取新鲜的养分,星星点点地侵占了一片雪白。
柳絮般的大雪很快掩去其上痕迹,刀上的淌下来的血滴落在地,又开出一朵红梅。
“事到如今,要我分辨谁该杀谁不该杀,谁是好的谁是坏的有什么意义!他刘氏派来的三百刺客就不是暴民?派人在建康招募的几百暴民就不是刺客?”
“你告诉她,若她不怕死,就着人来喊一声,我这就带着武库兵走!”
他身着绯色官服,喘着粗气,原地平复着起伏的胸口,目光倏地落在自己身上,吓得男子心就要跳出胸腔,急忙捂着嘴,掩饰泄露出去的惊叫声。
不过这一眼很快就移开了去,他似乎没有看见自己。
“罢了。”他道,“我去太极殿亲自问她。”
他们会去太极殿。
男子劫后余生的窃喜感充斥脑海,望一眼空空荡荡的宫道,他好像看见了逃出台城的曙光。
“你们去奉化门、千秋门守着,兴许有漏网之鱼。”
他们皆身披甲胄,手中执刀,蜿蜒着不见尽头。而今队伍调转,直直朝着自己的方向奔来。男子慌忙躲回武库。
男子看了眼掌中孤零零的弩机,身子抖如筛糠,思绪乱成一团,他拼命撕扯,却将其打成了个死结。
他只知台城有这两个门,再多的,那人什么也没说,他也不知怎么去。
他想出去,但他出不去;他反悔了,但已错过了反悔的时机。
当下解围之法,或只有……
他试探性地按了按机关,一根弩箭瞬时钉在地面。
照着他说的,拿着十两黄金,杀了皇后。
……
头一回踏入武库,怕有人在此,他心虚地随意摸了一把弩机便匆匆忙忙地跑了出来。
而今定下心来翻找,却发觉武器零零散散、所剩无几,像是早已被人洗劫一空,他所接过的不过是个烂摊子。
再出武库,他左手是弩机,右手是重锤,明光铠之外还是明光铠,因着找不到兜鍪,头上还极为滑稽地扣了一个铁釜。
他拖着满身武器,大雪石子般哐当哐当地砸在自己身上,忽觉天光大亮,又很快阴沉下来。
“轰隆隆——”
他艰难地撑起铁釜,仰头回看神兽门,那里不知何时已经窜起了火,心头一凉。
震雷了?
又下雪又震雷,莫非是上天要收了他一条性命?
他有些绝望地想了想,而后凭着心中一线希望,朝视线中央最大的宫殿走去。
万一死不了呢?
……
“若杀了他们,刘渊定会大肆宣扬此事,届时我身上除了聚敛无厌、暴戾恣睢,又多了个残害百姓的罪名。”
“他在等着我镇压暴乱,我不会掉进他的陷阱里。”
“你怎么句句不离刘渊,难道你还怕他?”
沈羡毫不感到冒犯,回诸一笑:“是啊。他不择手段,护着刘氏的权力,连整个江山都可以当作他的筹码。”
“与他相比,我一向显得软弱,显得无能。”
即便刘渊表现得如此对江山不屑一顾,扬言宁愿卖国投敌、推翻朝廷也要拿回兵权,但他毕竟不同于宣城山阴那群痴傻之人,自然清楚江南世家离了朝廷,离了汉人,只会落得一个颠沛流离的下场。
他扬言要掀起天下骇浪,只因他以为这是唯一一把能扼她咽喉的利刃,而她必定妥协。
他始终不愿退让,可她亦然。他们将彼此逼到了悬崖前,互相试探着,等待对方先行勒马。
而今他等不及了,眼见沈羡要将兵刃对准山阴,他决心拉天下陪葬。
邓寻用陈述的语气,却显然是对她的解释极为不满:“你自称软弱无能,所以当刺客混着暴民一齐闯入台城后,你选择无动于衷。”
“我们的争斗所祸及的总是百姓。是我的一意孤行害得他们走投无路,才让他们敢豁出一条性命来杀我。
沈羡好声好气道:“今日,让他们出出气也好。”
“为解决永兴之患,你差点搭进去一条命。如今你想怎么让他们出气?也要用自己的这条命?”
沈羡淡淡反问:“不可以吗?”
“怎么可以!”他大吼道。
“你都说了,我的命比旁人的金贵。”她道,“所以赔上我的一条命,应当还算有点用。”
“一定是如此么?”
“牺牲的人一定是你吗?”
“难道牺牲的应该是所有人?真的要让天下为刘渊陪葬?”
沈羡稍稍放缓了语气,她不想现在还和旁人陷入争吵。
“如今北方尚与胡族胶着,国内不能乱……连乱的苗头都不能有。”
“能将暴民好生送出台城已经能彰显皇室的宽容,现如今你还执着于什么命不命的,你真觉得自己非死不可?”
邵览冷嗤一声:“还是因为那件事吧。”
心事骤然被人戳中,沈羡面色暗了暗。
“除了沈家、许牧,旁人都倔强着不肯退田。我派州郡兵,让他们拿着刀枪闯进园林里,他们就假惺惺地吐出一点田产,而后上疏怒斥我的麻木不仁,对着百姓哭喊着控诉我的残暴行径。”
“像这样逼一点,退一点,究竟要僵持到什么时候?”她声线微微颤抖,“怕是等不到他们彻底妥协的那一日,我便已经成了人人喊打的千古罪人。”
“那日在太极殿上,你不是同刘渊说自己不后悔?”
沈羡不自觉揪紧了袖口:“我以为自己不会后悔,但眼见所有挽救之策都不得人心,都是徒劳,越试图控制,它就越失控。我怎能不怀疑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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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
她见不到前路的曙光。
“所以你是早就打定了主意。”邓寻扯了扯嘴角,“我再劝,倒显得不合时宜。”
沈羡默默看着他走出太极殿,喊住了他:“从前你对我说你看不起世家、看不起我。我要是死了,你不该高兴吗?”
邓寻缄默不言,面容紧绷。
“今日我还真不一定死呢。”沈羡宽慰道,“万一遇上个善良的刽子手。”
外头倏地一亮,又劈下一道雷。
沈羡留神盯着半透的门上槛窗,门外原先多了一个人影,邓寻出去后,又多了一个。
看来邓寻不会走,但此刻她也无暇顾及这些。她轻咳一声,冲门外另一个身影高声道:
“久等了。”
男子颤颤巍巍地走进来,警觉地原地转了一圈,头始终顶着前方,胡乱抡着手中弩机铁锤。
许是因为他心中太怕,男子转得头晕,跌坐在地,铁釜清脆的响声于耳中大作。
“摘下来吧。”她轻柔道,“眼下有雷,若是劈到你头上……”
他头顶在地,连忙剥出铁釜。
“都来太极殿了,我以为你的胆子会比他们大些。”
“我是被逼的。”他闷闷道,“我原本后悔了,要跑的。但他们逼着我来到这里。”
“但或因恐惧、或因一时犹豫,你无数回想逃却不敢逃。”沈羡淡淡道。
“没人逼你,你把自己逼得毫无退路,困在自己的樊笼里。”
沈羡长袖低垂,徐徐拉近二人间距离:“方才你在太极殿外站了多久、听了多久?”
男子从未穿过漆履,这令他感到脚下虚浮。他缓缓抬脚,重新站定,顿了顿,一五一十地回答。
“你说,难道真要让天下人为,为那个人陪葬……”
“你听错了。”沈羡斩钉截铁道。
“他们中的许多人,还没走到太极殿便反悔了。有的抢来武库里的武器,闯入太极殿,说着恨我,却下不去手……眼下他们都散了,幸好还有一个你。”
男子后退一步,紧张道:“你想怎么样?”
“你不是要杀了我?”
男子本能矢口否认:“不……”
“你不恨我?”
男子摇了摇头:“恨。”
没人能不恨他们这些人。
“你的田产呢?”
“在我父亲手中时就丢了。”
“你的妻儿?”
“妻子死于瘟疫,儿子卖了。”
“乡邻?”
男子呈现出茫然神色:“邻近的屋子都空了。”
“你就没有想过杀我?”
“有。”男子敛眸,“每闻昔日交好的友人、远亲离世,我就恨,就想这么做。”
沈羡点点头:“你应当明白,我只要轻轻一挥手,你们就会死于宫卫的刀下,我应该杀了你们,但我没有这么做。”
男子皱了皱眉头,他对沈羡高高在上的语气感到不适。
“你想彰显你的宽宏大量,你想让天下人觉得你体恤民心?”
“是啊。”沈羡理所当然道,“刘渊能利用你们,我也可以。”
“你将我们当作什么?”
她理所当然道:“斗争的工具。”
他倏地举起弩机,直指沈羡,抗拒她的靠近。沈羡见状,面色如常,举止自若,波澜不惊。
“事实如此。”她道,“我们夺走你们的安身之本,田产、将尔等困于偌大的庄园之中,世代不得逃脱、放任天灾横行,将厚粥释作清汤……”
她言语尖锐,不断剜去男子的理智,逼得他粗声警告:
“住嘴!”
她怜悯地看着他,轻叹一声:“我们将百姓丢在地狱里弃之不顾,而今就连你们的怒火也是虚假的,是受人煽动的。”
“你!”
“更恨我了?”
沈羡的声线淹没于雷鸣中,看起来多了分得逞后的快意。
“那就杀了我。”
此言既出,男子反倒猛地恢复了部分神智。他扔了铁锤,压下弩机,如梦方醒。
他隐隐意识到,方才这位皇后殿下所言,或许并非出自真心,她只想激怒自己。
他觉得有些不对劲。
“然后一切问题都能迎刃而解吗?”
“……我不信。”
“或许在你们眼里,我其实算不得什么。但这已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法子了。”
她自认很平静。
从江州一行,目睹民生之艰,庶官之恶始,她已竭尽所能,使尽所有手段,自认无愧于心。
剩下的,只能交给天意。
“我,我不……”男子近乎疯狂地摇着头,随着沈羡逼近的脚步而不断退后。
他突然瞪大双眼,大喊道:“你是不是觉得你死了就能卸下身上的所有担子,放任我们持续沐浴在痛苦之中,能心安理得地在九泉之下看我们被胡族奴役、继续被世家折磨?”
“我怎能就这么放你解脱!”
沈羡像是被雷劈过一般被定在原地,怔然看向男子,半晌,她挤出一个苦笑。
“我真的尽力了。”
“你要我活着,可我还能再为你们做什么?”
她疾步上前,抬手扳起压下的弩机,包裹着男子颤抖的手,在机关之上用力。
“所以,别放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