慰灵?慰灵。字面意思,就是祭奠死者的灵魂。
不超度,吃再多再多的生人魂魄,都是无济于事。不仅如此,还会适得其反,把胃口越养越大,最终贪念至极,伴着怨念,成为祸害四方的厉鬼。
这就是吃人。
天昏地暗,无路可去。
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明明四周没有厉鬼气息,氛围却要比有鬼还要恐怖。
乐擎枝缓缓跪坐下去,静静地把齐遐拥进怀里抱得更紧,双眼不闭,不敢松懈半分。
理智告诉他:这厮不能死。
乐澈漻下落不明。母亲呢?现下又情况未卜、自身都难保,只有齐远知道,而今倒疑罪在身。所以,齐遐便是唯二的突破口。
然非,这厮死不死的事,他倒心想:无所谓。
突然间,女人与婴儿哭声顿时消失,四周一片寂静,乐擎枝徒能听见自己急促混乱的呼吸。
他丝丝害怕,颤音轻声问怀中人:“阁下?”
齐遐没应。
“将军大人?”他换种称呼。
也没应。
乐擎枝把手抬上,贴住这人胸脯,才平定慌张。
温热的,还有心跳,没死呢。
“齐遐。”定住神色的他轻拍拍这人脸。
还没应。
方才,地道内变幻莫测,现下灵力场紊乱,的确容易影响到阳间人神识。
嗯。
待确定齐遐是又晕过去了,乐擎枝轻轻把其放坐,背靠于棺材。
接着,使了灵力,手指燃起青色鬼火,视野迷蒙,瞧见棺材里多了什么,似乎是个人影。
他把手探向前去。
借火光,见一身熟悉的素粉色衣裳,母亲悄无声息地躺在里面,闭目,双手抱腹。
他吓一跳,倏地收回手,瞠目,心道:我出幻觉了?
再一次颤巍巍举起手,借火瞧去,果真是盛心筱,他眉头紧锁,正欲伸去探她气息,眼角余光又瞥见一黑点。
什么东西?
立马侧头,瞧见面前一道长长黑色的身影,往他这来了。
一个人,从远处缓缓步来。
乐擎枝把手藏去背后,藏住惹眼的鬼火,身前只漏得微微光亮,他看不清前方那人貌样。
他谨慎迎上前几步。
贺年好?但听这脚步声轻缓,应当不是贺年好。
这人没有厉鬼气息。
近。
逼近。
三十尺有余之地,这人突然停住脚步,乐擎枝站在他正对面,除了脸,看的都很清楚。
比贺年好高上一点,站得直挺,细跟长皮靴,黑衣蒙面,不知模样,连男女也辨不出,徒有浅色头发从帽檐下露出,并且这黑衣他曾见过。
衣角挂有黑羽。黑羽?!
当年屠他满门的黑衣者,衣角也都有黑羽!
那人忽猛地突脸,袭了过来。他反应不差,立即回神,拔剑而向。
而这人竟是赤手空拳,没有用武器。
乐擎枝一手持剑,另手勾起两根手指,为设下屏护障法而准备——回地府后在十八地狱待上些时日而已,但齐遐不能死,不能死啊。
对面抬手袭拳,他一剑横划,对面下腰闪过、而后摆身扬掌击来,乐擎枝侧腰斜劈,不成,那人速疾,反一腿将他扫开。
砰然,他撞去地道石壁,那人直冲他脖来,双手覆去他颈间。
咔嚓。
颈间大脉管又被掐断。
多年过去,武艺还是这么逊,自己想来也有些黯然神伤了。
乐擎枝浑身发痛,随即瘫倒在地上,双眼迷茫,想:好痛,唉,不管了,反正死不掉。
刚要顺势眯起眼睡会儿,又猛然起身:不对!齐遐!
他强忍断颈之痛,抬手翻身伏地,欲施阵法以护齐遐。
翻过身后,指尖灵力荧光微弱光亮下,只见黑衣人双手卫于胸前,连连受击状。
可黑衣人面前空无一物。
什么鬼?!是谁在打?
黑衣人难挡其势,不断向后退步,最后化作只乌鸦,飞退出乐擎枝视野,啸一声,在地道里悠远。
嗒嗒。地道内回环此声数遍。
嗒嗒。
有个小东西掉了下来。
乐擎枝恢复了,点鬼火,见齐遐无碍仍没醒,立马起身回头,上前捡起那颗珠子。
一颗黑曜石珠子。
就是方才那人。
乐擎枝顿想起来,一手捏火,一手从齐遐袖中掏出那颗先前从母亲手中掉落的黑曜石。
两个。
竟然掏出了第四颗。
这黑曜石珠子定与那黑衣人有着紧密联系。
思索完毕,缓过神来后,再把手探去棺材上,见里面空无一物,盛心筱竟不在了。
乐擎枝小声阿嚏,他这一路已打了不知多少个喷嚏,冒一身冷汗,现下又有些四肢发软,头晕乏力。
闭眼再睁眼,眼灵冒花,眨眼,棺材里复现那浑身干瘪色黑紫的死婴。
死婴怀里又有张纸,泛黄。
他再拈出来,这回,纸上是示国文字,歪歪扭扭,还有错的比划。
好在他勉强看懂。
纸言:有人慰我灵,杀人非我意。
读完,即刻化黑碳而粉尽。乐擎枝指尖尽是这灰,他心中生疑,往棺材内回看,死婴怀里又有一张纸。
第二张纸:有劳你们。
显来第三张纸:求你。
最后一张纸:度我。
即刻又在指尖粉去。
乐擎枝:搞什么鬼……
“……文文?”
与此同时,齐遐醒了,这回儿倒没吐血。
“怎么了?还好吗?”乐擎枝收回手中火,一片漆黑中,摸地蹲下,轻声问。
齐遐颤乎乎贴近他脸:“晕……”
乐擎枝喉音“哎”一声,短促而轻。
他五指张开,黑暗之中单手把住齐遐的脸,不愿给这人当靠柱,轻轻恼道:“作甚?”
学生时他俩不知挨一块挨了多少次,可现今和这厮贴这么近,乐擎枝感受倒好奇怪。
“慰灵,慰灵是什么意思?”乐擎枝面色涨了点红,顺势捏一把齐遐脸,转移话题。
他并非明知故问,单想确定一下是否是这二字,同音词多,免不得是其他俩字,怕生出岔意。
齐遐的回答也不出所料:“用献祭生灵来换得死去之人的安宁。”随后用唇啄他虎口。
果真是慰灵。
“你方才怎么了。”被啄的乐擎枝受不了眼前疯子,收回手,这下才真是明知故问。
“不知道。”齐遐摇头,而后浅浅地笑,“我方才做了个梦,很长,梦里有什么东西,非要让我把这梦告诉你,和你那位友人。”
这时,又有什么人突然过来。脚步声急促而重。
“银莲!可算找到你了!”
贺年好!乐擎枝如同获得解药。
齐遐不知情况,立即拔剑起身,听声辨位,把剑架在贺年好颈间,冰冰凉凉。
贺年好怒目:“干嘛!找死?乌鸡!”
贺年好地府修了五百余年,夜视比他好了百倍,哪怕没有光源也能瞧个一二,于是方才顺着地道奔来。
齐遐听出声色,是叫他乌鸡的人,放下防备,收回了剑,将那梦境在脑袋里整理好,须臾,逐字逐句细细道来……
*
梦。
示国,京城城口。
瞧路上行人的装扮与言语,是十余年前先帝末时流行的,也就是乐小少主刚呱呱坠地那会儿。
一辆挂了红绸的轿将入城门,鞭炮不绝,是送嫁。
方入城口,一男子奔上前,挡在马前,拦住轿子婚路。
男人灰头土脸,素料布衣,双膝及地跪于轿前,扯嗓大呼:“萍儿!萍儿!不要去当妾室啊,不要去啊!跟我走好不好!回去做我的正室!”
“哪来的乞丐?滚一边去!侯府的喜事你也挡?”
男人被赶去街边,众目睽睽之下被胖揍一顿。
起轿,继续向城心抬行。
轿内,是一女子,一袭花衣裳,姣好容貌藏在盖头下,团扇掩唇。
她先前一直在风月之地做工。因姿容不凡,一颦一笑暗藏秋水,宛若神女在世,是遗州一妓院稳坐钓鱼台的头牌,名动四方,其非凡也传进皇上耳里。
她知道外面那男子是谁,她曾见过。
某年,遗州,妓馆。
她坐在二楼雅间,与外头一直隔层纱,纱上身影曼妙,但只有付得上银两的公子哥才能窥其花容。
而这位爱慕她的男子,身上衣服处处破洞,没有半点钱,连进妓院的票钱都凑不出,硬生生闯进来,跪求见她一面。
爱慕者被众侍抬着胳膊臂膀往外丢:“我一定会赎你走的!”
……
女子被赎入侯府,至京城,做了侯爷的妾室。
这夜,侯爷又出去了。
女人梳洗完正欲安睡,只砰的一响,门扇被一脚踹开,踹开门男人垂着头不说话,衣冠不整、发丝散乱,杵在那里阴沉渗人。
女人惊慌失色撩撩鬓发,话语颤抖:“啊,小,小侯爷,回来啦。”
侯爷又跑外头玩荡去了,一身酒气,他怒地上前,指名道姓地骂道:“姜萍!今天又勾搭上谁了,嗯?”
女人名叫姜萍,她低声泣语:“我没有,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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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巴掌重重甩去她脸上,头晕眼花。
侯爷蔑笑:“受皇上心欢又如何?”
她被踢一腿,再被猛踹三脚
“回到这个府来,什么示国第一美女,还不是得侍奉我?哈哈哈……”这侯爷笑得癫狂。
又是这样。
习惯了,已经不知多少次了。
或许姜萍早就死了。
或许今天姜萍就真的死了。
她落泪,蜷缩去床脚,静静等着,等着死亡。
而这次却没有痛意,反听见噗通一声。
她转头,见侯爷跪下、朝前面地倒下。
咚。
月色映着血色,照出侯爷后头的持刀人儿。
她听着了熟悉的声音:“萍儿,我们走吧。”
她无路可去,只得跟这男的跑了,她抓着男人染血的手,顺檐梁跑出侯府,沿鲜为人知的小路跑出京城,跑了很远很远,跑到遗州城外,没有人知道他俩的地方。
“一二三四五!”一个女孩扎俩小辫,开个大白嗓念道。
一个破烂院子里,这有七八个小孩穿得朴素而干净,围在一起笑闹。
“上山,上山……”其中个头最小的男孩唯唯诺诺道,他忘记了。
有个男人在一旁,笑着大声道:“打老虎!”他衣服上还是破破烂烂,此时正堆补着围墙。
男孩:“好的!大闹胡!”
众人笑成一片。
经年过去,男子在郊区开了个慈幼局,接养失去亲属的孤儿。
于此两年前,边疆打仗,朝廷军四处征兵,有钱有势官家人随便使点玩意儿就贿赂过去了,但穷乡僻壤荒郊的呢?不论男女,只要是青壮,统统逮走充军。
而这夫妇二人走运得很,抓人那日恰巧去城内医馆看病,躲过一劫。
是年秋夜,小山坡。
男人外出归来,满身尘土,单手提着一撮黑两撮白,笑意难减:“打了三只兔!”
女子笑开了脸,蹦跳迎来,才行三两步,随即面色大变而停足,下一刻,佝偻起身体,呕哕起来。
男人慌了,甩开手上三只兔,去搀妻室:“萍儿,萍儿!你怎么了?”
翌日,遗州城内医馆。
大夫品完女子脉搏后,急忙道:“喜脉!喜脉啊!”
她怀上了。
回到慈幼局院内后,已是深夜,孩子们正睡呢,她坐在院内观星,侧头激动地向男人道:“就叫他阿英吧!花英是英,英气是英,英俊也是英。”
男人:“好。”
或许是觉得还不够,又补了几个“好。”
男人不禁遐想:“他一定会健健康康长大……”
女人竭尽全力,却没有听见啼哭。
诞下一死婴。
她大惊,翕动苍白的唇,叹道:“我这一生,有如池中被杀的鱼儿,等有人来收尸时,还是无法救来我……我的孩子,我的孩子,阿英,阿英……”
说罢,抱着死婴,侧头断气,瞑目不得。
她死了,新丈夫悲痛欲绝,泪水染尽胸口。夜里,整理好妻室姿容,干干净净,漂漂亮亮,放进了连夜弄来的棺椁。阿英也被收拾的干净,放入了女人怀里。
男子的泪落去棺中人冰凉的体肤。
他正欲蹲下、抬起棺盖以毕,有人抓住他的手。
男人随其抬头望,只见一人黑衣蒙面,不知何时立于他身侧,声色辨不出喜怒:“我有一法,您的妻子,便可魂归而返,不仅如此,那孩子也会活来。”
男人:“此法何法?”
……
晓得此法后,一个时辰不到,天还尚未破晓,他磨着从未用过的杀猪刀,随后像当年一样用刀护她,可这次,刀锋却指向了慈幼局的孩童们。
明明那也是他们的孩子。
“三天,三天之内,慈幼局的孩子们杀尽,其间,我可暂保您妻子三日内肉身不腐坏。”黑衣人那时这么说。
手起刀落。
一。
二。
三。
……
三十一。
滋啦滋啦,解决完最后一个年纪稍大点的男娃后,他满身血污呆在原地,盯着染血刀背看了半晌,随即惊醒。
他将刀飞扔出去,发疯一般狂奔十里地,奔进城内衙门自首。
“竟还是当年刺杀张侯爷的凶手!”
惊堂木拍案,令牌摔地,斩立决。
至此,先前一切荒谬都结束了。
漆黑之中,什么东西,如一团雾,泛着青绿荧光,飘在齐遐眼前。
此道:“此梦,务必再告于你的二位同行者,否则,你们都别想拖着完健的身躯逃出院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