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高悬，一片晦暗笼罩荒原。
却忽有一火光乍起。
红光被衣袖护住，随大风摇曳之时，映照着手举烛台的婉婉新娘。
他描了眉，将眉眼间的锐气都抹为温婉，心无杂念地盯着眼前一更为巨大的洞穴。
着一袭红裳前去，微光照于洞穴石壁上时，发上钗有的流苏轻碰，生出些朦胧声响。
李希胤一路走着，红衣裙摆随步履抚过黄沙。洞穴内幽深更甚，片刻后，他红唇初启，口中轻唱道：“滴雨落花开，染素化枯木，生灵生，万物苏，唯落朱一颗……”
吟唱声回响，周遭很快随之荡起些窸窸窣窣的动静，惊起尘土从壁上缓缓落下。
走了许久，待足边出现一具白骨时，李希胤弯腰，将烛台放在他身边，转而又往前走了些。
停步时，四周又是一片死状惨烈的尸骸。
尸骨数量远比陈辗他们最先发现的白骨坑里更多，姿态各异，倒栽于洞穴沙土间。
李希胤见此，眸光间并无动容。唱完上一句，又顺着小调唱起下一句，同时如远望台下看客一般，一颦一笑皆对着幽暗中的白骨。
“素衣乘红轿，如梦颓骨坟，赤裳浸朱砂，白壤抚笑颜，唯落朱一捧……”
这身婚服为李希胤量身裁制，针脚细密，珠翠相坠，仿若有谁真心求娶，将他送来大漠深处成婚。
可周遭尽是白骨的诡异感，从始至终都不让人觉着这是喜事一件。
李希胤重唱这出戏，唯有他一人在演。
上次，他借此戏吸引来了那个鬼族小姑娘。
而后戏中内容仿若成真，拖着他在鬼城中走过那一遭。
既然这次是在当地演的最后一回，索性入戏再深些……
看看还能引来什么……
风沙渐起，掩映着他的身形，红裳翻飞。
按这一曲起承转合所演，他眼下身处白骨堆中，便是这出戏的结尾部分。
这一出悲剧，要的便是新一具死尸。
遽然，在洞穴外风声大作至震耳的那一刹，李希胤阖眼，委身向身后一片昏黑处倒去。
由此失了重心，坠入一数丈深坑！
攀附于洞穴深处的恶魂们霎时惊起！拥着鬼火，尖啸着朝那抹红而去——
却纷纷扑了个空。
-
烛台火光摇曳，将周遭的阴影拉长。
映照之处，两个身影倏然显现。他们手持长刀，面容被面罩遮掩得严严实实，无从窥见其真容。
这二人并不交谈，只是相互对视一眼后，向不远处深坑走去。
他们心中正疑惑，怎么眼见一身影落下，却连分毫血腥味都不曾闻到。
鬼火映照下，鬼气森森，一股莫名的阴冷从身后悄然蔓延开来……
他们缓缓转身，目光所及，竟是洞口处立着一位肢体僵硬的新娘。
“！！”其中一人惊呼出声，急忙提刀朝这红衣人劈去！
却溘然被新娘避开，再眨眼时，已闪现至他身前——
一只惨白的手如利刃般，直接穿透他的身体，坼裂血肉！
新娘并未急于抽回手，而是先僵滞着躯体，一卡一卡地转头，用那双猩红的眼瞳盯着另一名蒙面人……
如此温婉动人的一张脸上，毫无活人生息，似是准备啃噬下一具血肉之躯……
这人紧张地咽了咽口水，紧盯美人染血的红唇，艰难地向后挪着步子。
而新娘，也随着他，瞬而抽出手，鲜血如注，顺着垂下的指尖，尽数淌入沙土中。
蒙面人在踏至坑洞边沿时，一脚抵住足下沙石，不再向后走。
“……”他瞪大双眼，额间已是冷汗涔涔，丝毫不敢眨眼。
在新娘跟至身前的一瞬，他猛地劈下一刀，随后纵身一跃！
……
这两个蒙面黑衣人，方才似是修为尽失，任由这诡异新娘摆布。
坑底，鬼火还未熄灭，而足边白骨，又咯吱咯吱响起。
“老子可不怕你啊！！”
这人恐惧地吼叫着，挥舞长刀劈向四周，却是都落了空，再不见新娘的身影。
“哒…”
就在这时，一阵轻缓的垫足声在他身旁响起。
“啊！！”他瞬而转过身去，蓄力后一刀劈下，欲将暗处的白骨尽数斩断！
终于听见血肉横飞之声！
“啊哈哈……”他妄笑道，看着眼前模糊的红衣身影瘫软倒下，终于如释重负地垂下长刀。
孰料还不及他喘口气，就被一把寒刃扼住咽喉——
长剑一抽，旋即将他封了喉，躯体牵连着脑袋，沉沉砸地。
…
曹栎尾随这两个蒙面人进洞。
将这二人扼杀后，他仍有些难以平复地喘着粗气。
“李亭序，你又跑来这地方做什么？”他试探问道，握着落珠剑的手微微颤抖。
却一直未听得对方回应。
而且，他方才好似听见什么血肉迸裂之声……
刹那间，曹栎心中一颤，无暇顾及自己被喷溅上的一身血，急忙顺着鬼火的幽光上前查看不远处，那身着红衣之人。
鬼火幽光渐渐显现，蔓延着映亮那片角落。
他先是看见垂于血泊中的一只手。
瘫软着如断了经络一般。
而后视线由此，沿着殷红衣袖缓缓向上……
琉璃璎珞半掩着胸口血洞，艳红交叠相融，怵目惊心。
再是，那张脸。
“亭序？……”
曹栎难以置信地上前，半跪在地轻抚李希胤的脸。
却见他双眼紧闭，面容惨白，浑身冰凉得僵硬。
曹栎缩回自己的一只手，看着上面沾染的血，眼瞳颤动。
他尾随那二人进入洞穴，就这么慢了一步？
……
可眼前触感真实得，令他恍然……
无论这一路来，他心下是何情感，身陷此情此景，他只是痴痴地感觉，自己仿若被扼住喉咙一般喘不上气，如心安之物被人夺去一般……懊恨？
曹栎慌忙牵起李希胤的一只手，想要带他离开白骨坑底，回去寻李家主也好。
就在他揽起李希胤的一瞬，身子竟也跟着向下一沉，险些摔于沙土上。
“……曹欲仁。”
猝尔，他身后有人轻唤一声。
曹栎回首望去，见李希胤举着烛台，安然无恙地站在自己身后。
而他怀中的那具死尸，已然化为一道幻影，消逝得无影无踪。
“你方才所见，只是你心中最想见的幻境。”李希胤身着殷红婚服而来，发间珠翠轻摇，看着他语气加重问道，“你方才……看见什么了？”
不同于那些散发着诡气的幽冥鬼火，烛台上燃着明黄色火光，夹在二人间。
生出些许暖意的同时，二人相距扑朔迷离。
也让曹栎脸上的两行泪痕无处遁形。
李希胤抬眸，候着对方回应。
“亭序……”曹栎此刻连呼吸都变得颤抖，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如此，只知道望见这恍然一幕时，好似望见更多他不曾记得的画面。
他手上还留着触碰那具尸身时的冰凉，只觉得眼前一幕，甚而那烛火闪动…都是不真实的。
他缓缓俯身，有些无法自控地贴近李希胤，想去试探眼前人的气息。
却在与那红唇差之毫厘之时，李希胤轻轻别开脑袋。
“我问你，方才看见什么了。”李希胤眸色深沉道。
“是你……”
不及曹栎说完，二人周围的白骨纷纷如回魂一般，止不住低吟起来……
“我们是枉死的……我们是枉死的……”
“杀了他们，杀了他们这些鬼族人！”
“又是幻境……”曹栎蹙眉，正欲挥剑劈了这些开始发狂的尸骨。
却被李希胤拉住：“等等。”
果不其然，白骨们循声看来，察觉到了红衣新娘的存在。
他们纷纷笑道：“真好……有人来救她了。”
而后，周遭白骨再不妄动，只是悄然藏于鬼火中，静静注视着明光中的二人。
“那便无须对他们动手了。”李希胤垂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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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轻压下曹栎执剑的手。
曹栎回神后，这才问道：“亭序，那两个匪徒没把你怎么样吧。”
李希胤轻轻一挑眉，答道：“我无事。只是我没想到匪徒的贪欲，足以将他们自己困死，自取灭亡。”
曹栎：“那便好……”
李希胤的语气似是责备：“曹欲仁，你为何尾随我？”
曹栎忙辩解道：“昨日是我言语有失，亭序，我寻了你一日……”
李希胤缄默，似是不信。
曹栎：“亭序，你可否告诉我，如何知晓自己眼下…不是在幻境里。”
李希胤冷声道：“死透了就知道了。”
瞬而，又一刀光闪现，自顶上洞穴口跃入深坑中！
一刀旁落，击起尘土飞扬！
来人见这些白骨回了魂，忙举刀准备劈得他们灰飞烟灭。
——“尹召，住手。”
曹栎出言制止道。
“大……大公子。”这个蒙面人急忙收刀，慌里慌张朝曹栎一跪。
曹栎下意识咬牙道：“起身。”
尹召蒙着面，急忙站起，却见曹栎和李希胤相安无事地在一起，有些诧异。
李希胤看着曹栎，不由挑起另一边眉：“这是？”
曹栎：“手下。”
尹召抬眼，略有隐忧道：“二位公子，早些回城吧……白骨因鬼火回魂，若是久留，恐生出其他灾祸……”
李希胤：“那便走吧。”
-
离开洞穴，荒原上狂风依旧。
吹拂得婚服衣袖猎猎作响。
三人一并走着，曹栎沉声，将此行余下事务转述一遍：“眼下以施氏杀鸡儆猴，将疏州城事务收尾。这两日再随李家主将岭北余下十州清算完……西北事毕，我们也该回京复命了。”
李希胤静默听着。
曹栎语气关切地问道：“亭序，你还要去游览山川吗？”
李希胤轻轻一挥衣袖：“去啊，怎么了。”
这会儿，却突然不见曹栎再言语。
李希胤转头，看看曹栎，又看看尹召，不懂这主仆二人做什么。
曹栎忽而答道：“你先前总问我……欲仁想要什么。”
“……亭序，我如今告诉你，我想要你留在我身边。”
他恳挚道。
——瞬而，花间剑出鞘，李希胤退开半身，举剑直指曹栎，平静道：“如果有一天，我让你身败名裂呢？”
曹栎毫不闪避，似是随时准备好再挨上一剑，坦然看向对方：“那是我应当承受的，而不是因为你。”
李希胤更无怯懦之意，面庞上的明艳妆容都盖不住他眸间傲气。
他道：“我还有仇人没杀。”
“我陪你，去杀。”
曹栎毫不犹豫应道。
飞沙迷眼，穿过戈壁的狂风呼啸着，意欲推着二人向前而去。
李希胤轻笑道：“如果你回曹府后还能出来，再说吧。”
说罢，他收回花间剑，头也不回地御剑离去。
……
望着李希胤离开的背影，尹召轻声问道：“大公子，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叫李二公子如此恨你……”
曹栎摇头，他也不知道：“至少这样，他不会离开我。”
尹召：……………………………
恨。
曹栎咂舌：“我是说，我只是需要有人在我身边。”
尹召：“大公子，你明知李二公子先前做了什么，他心性狠厉，当真还要拉拢？”
曹栎有些愤道：“摆在我们眼前的又是什么呢。曹氏中有些人对西北之地觊觎已久，如豺狼虎豹般。昨夜又使偷听这等卑劣手段，本公子已经警告过他们，没成想他们竟全然不知退让……不破不立，我们等着这一日，很多年了。”
尹召：“大公子，此行只是您第一次入大漠，先前被困曹府内，您如今不必苛责自己。”
沉默良久后，曹栎忽而叹气道：“我只是不知道，我为何会看见幻境……更不知道，之前在他身边的人到底是谁？那个人……并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