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汪学会走路的那一天,唐怜蹲在了汪汪面前,对着这只小狗张开双手,漆黑的眼眸宁静地望着它
当小狗摇摇晃晃走到了人类面前时,修长温暖的双手轻轻抱住了它,唐怜柔声道:“真棒,我们汪汪学会走路了对不对?”
小狗在人类的怀里不断摇尾巴,它像是听得懂夸赞般开心地吐出了舌头,黑溜溜的圆眼睛看向了另外一个高大的人类。
宫御站在唐怜身后,静静地望着这一幕。他今天没有穿银色军装制服,而是穿着一件黑色西装,胸口别着一朵白花。
蹲在地上的唐怜同样如此。
唐怜将小狗装进西装口袋,他缓缓站起身。
风和阳光从敞开的窗户中闯进来,洒落在了宫御和唐怜身上,那身肃穆的黑色西装在光晕中并不压抑沉闷,只是透出了一股难言的肃静。汪汪从唐怜的西装口袋中好奇地探出头,不断东张西望着,打量着出门的风景。
他们坐上了悬浮车。
一路上,唐怜和宫御都没有说话,只有小狗在哼哼唧唧地叫唤。
叫了一会儿,小狗被黑西装上的一抹白吸引,它好奇地抬起头,望着人类黑西装上别着的白色花朵。
那花朵散发着一种浅淡的清香,淡得像是雨水滴溅在湖面上荡漾开的小花。
嗅着这股淡淡的花香,小狗奇异般地安静了下来,它闭上眼,有些想睡了。人类的指腹摸了摸它的小脑袋。
不知过了多久,睡梦中的小狗迷迷糊糊感受到人类起身,它睁开眼,悬浮车车门打开,一大片绿色草地和白色建筑出现在了小狗面前。
第一次见到草地的小狗激动地小爪子都要探出口袋。
人类按住了它。温暖的大手摸摸了它的头。
于是汪汪舔了舔唐怜的手指,那湿润的触感好像也碰了一下唐怜的心脏。
唐怜站在这座寂静的陵园前。
今天是海蓝战役的纪念日。
这里是联邦为那场战役里所有死去的人建立的陵园。
唐怜的父母就在这里,和千千万万的海蓝星人一起。
垂在身侧的手被另外一只手握住,唐怜回过头,对上了那双关切的蓝眸。
从今天早上起床,宫御就用这样的目光注视着他。
从来海蓝星到现在,唐怜从未向宫御询问过他的父母,宫御也从未向唐怜主动提过。
那场战役实在太过惨烈,当战火波及到平民时,人们的消失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他们和房屋、树木一起消失在空气中,什么也没剩下。
那些人力可以查到的痕迹,宫御已经在那个通讯中悉数告知了唐怜。
其他的痕迹,这里的风、海水、树木、天空和大地也会告诉唐怜。
唐怜的唇角微微上扬,他对宫御点了点头,而后带着什么都不知道的小狗一起走进陵园。
今天的阳光很好,微风徐徐,寂静的陵园里有许多前来祭奠的人。
有拄着拐杖的老者,咳嗽时老人都会压低声音,像是生怕惊扰了什么。
也有学校组织前来献花的孩子们,他们好奇地东张西望,就像唐怜口袋里装着的那只小狗,当孩子和小狗对上视线时,双方都异常惊奇,但在大人们的看管下,大家保持着奇异的安静。唐怜走在绿意盎然的陵园中,一座座墓碑整齐排列,时不时有几只白色的飞鸟停在墓碑上整理羽毛。
些许绿藤爬上了墓碑,淡紫色的花从藤上开放。
阳光穿过层层叠叠的树叶,化为光斑洒落在墓碑上,这里的树木很高大,绿树成荫,却并不显得阴冷。
前方遥遥能看到高大的纪念碑。海蓝战役的纪念碑最上方做了一个和平鸽的雕塑。
雕塑是静止的,四周却有许多白色的飞鸟在盘旋。
更远处是蔚蓝的天空,仿佛能够洗涤人心般的光束从天空洒下,这样的画面唐怜曾经在梦里见过。
在他很小很小的时候,刚刚远离家乡、离开父母,被送往孤儿院时,小唐怜和一堆没有人照顾的孩子躺在孤儿院的地面上,那双漆黑的猫眼总是会盯着斑驳的天花板、盯着窗外灰色的天空、盯到眼睛睁不开时小小的唐怜会梦到那片蔚蓝。
海蓝星的天空总是格外蓝一些,就像这里的大海也会比别处更蓝。
那是摇曳在唐怜梦境里的蓝,随着时间的推移颜色越来越淡、越来越暗。直到变得和孤儿院上方的那片天空没有任何区别。
为什么你们不要我呢?为什么你们不抱抱我呢?为什么你们不接我回家呢?
……
年幼的唐怜总是想着这些问题,他想得那样委屈、不解、甚至是愤恨,以至于泪水沾湿了枕巾。
后来泪水好像流尽了。
汇聚在心底,变成世界上最小的一片海。
湛蓝的、悲伤的海,安静地摇曳在唐怜的心中。
一阵微风吹拂在唐怜的脸上,像是一双手捧起了唐怜的脸庞,又仿佛是一声叹息。唐怜怔怔地抬起头。
西装口袋里的小狗不安分地动来动去,被唐怜伸手按住了。
但装在唐怜身体里的小唐怜却偷偷溜了出来,不安分地走在了最前面。他还在学步的年纪,跌跌撞撞行走的时候,孤儿院从来没有大人会耐心地站在他的面前、伸出手双手迎接他。于是小唐怜摔了一次又一次,自己摔倒就自己爬起来,摔得再疼也不哭泣,因为他很早就明白哭泣是没有用的。哭泣不仅不会惹来大人的安慰,还会招致老师的打骂。
那个小唐怜走得那样快,似乎生怕慢上一步就会被身后的大人追上。
唐怜也只好快步朝前走去,一步接着一步,迫不及待般来到了纪念广场中心高大的纪念碑前。
巨大的阴影投射而下,将唐怜笼罩在其中。
当真正快要走到时,唐怜反而放慢了步伐
他站在这座高大到仿佛要遮天蔽日的纪念碑前,仰起头,静静望着这座无名丰碑。
垂在腿侧的手指动了动。
这座纪念碑将会是他在这个世间唯一能触碰到他父母痕迹的物品。
那场战役没有让他的父母留下任何遗物——除了唐怜自己。
唐怜抬起手,取下了胸口别着的白花。
他和所有前来祭奠的人一样,深深弯下腰,将胸口的白花轻轻放下。
只是和那些放下花就离去的人不同,唐怜许久都未动弹。
有一股很轻很轻的酸涩盘踞在他的胸口,轻到好似一呼一吸间就可以散去,可在弯腰的刹那,却沉到让他久久无法起身。
大片大片的白花簇拥在纪念碑四周,像是柔软的云朵,仿佛不管一切地倒下去,就能被爱意包围。
——爸爸、妈妈。他在心里这样轻轻地念着。
他曾在无数个夜晚反反复复念着爸爸妈妈,这个称呼对他来说陌生又熟悉,一遍又一遍念及时,没有一次是满心喜悦的。
直到此刻,站在这片纯白的花朵前,那些贯穿他整个童年的不甘和委屈似乎都淡去了,他极轻极轻地在心底默念:
——我是唐怜。我好好地长大了。——这些年,你们是不是一直在天上看着我?——很抱歉,我居然一直以为是你们抛弃了我—如果、如果时间可以倒流,倒流回海蓝战役,你们可以不要把我送出去吗?
陵园的风似乎都在此刻停了下来,四周如此安静,阴影笼罩在了唐怜的身上。
—因为我想在你们的怀抱里,和你们一起消失在蓝天大海中,我们一起变成云朵、变成微风、变成雨露。
——这样我就不用一个人走过那么长、那么长的人间路了。
西装口袋里的小狗忽然探出脑袋,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唐怜,这片陵园里有那么多吸引它的新鲜事物,不管是没见过的花花草草、还是墓碑、纪念碑,还是周围来来往往的人类。但它却只看着唐怜。如此专注,仿佛唐怜是它的全世界。
修长的手从身旁伸出,宫御轻柔有力地扶住了唐怜,冰蓝的眼眸里是藏不住的关切和爱意。
那紧抿的唇张了张,不善言辞的alpha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牢牢地扶住了唐怜的手臂。
对上汪汪和宫御的眼睛,那股压抑在唐怜胸腔怎么散也散不开的情绪,渐渐从唐怜的心口弥漫开,蔓延到四肢百骸、融入他的每一滴血液和每一滴泪水。泪水落在了柔软的白色花瓣上。
我猜你们是不是也在天上给我存了好多好多的爱?
如果是的话,请不要再这样做了。
因为当初那张唯一的船票,已经装满了可以让我渡过一生苦难的爱意了。
— 我接下来,也会好好生活的。我爱你们,爸爸妈妈。
唐怜直起身、抬起头,他对着宫御笑了笑,打湿的长睫下眼瞳格外澄澈,“我们走吧。”
接下来的路,我好像不再是一个人了。
小狗高兴地汪了一声。
阳光洒落在唐怜的脸庞,像是一个虚幻的吻。
宫御怔了一下,他牵起了唐怜的手,和唐怜一起转身离去。
他们并肩而行,看起来格外般配。
光斑洒落在他们身上、花香萦绕在他们周围,小狗时不时看向唐怜、又时不时看向宫御,最后看向两个人类牵在一起的手。
高高的纪念碑顶端,两只白鸟依偎在一起,静静地注视着这对爱人远去。
当他们的身影彻底离开陵园时,两只白鸟发出悦耳的啼叫,它们拍打了一下翅膀,朝着很高很远的天空飞去。
飞向人类再也看不见的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