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91
“欢迎回家。”
那封给宫御的信被一拖再拖,直到石头小镇开始下雪，唐怜还是没有寄出去。
下雪了。
唐怜睁开眼，看着天窗上飘落着的一片细小雪花。
舍，甘，独家整理
那样细小的雪花，让唐怜怀疑是自己早起时的一个幻觉。
但很快,更多的雪花从天空打着旋儿静谧无声地飘落,一片片落在了天窗上。
修长的手推开了窗户，唐怜探出头,一股寒气扑面而来。
那是雪的气味。
天空在飘落着碎屑一样的雪花,它们坠落到了唐怜的脸上,纤长的睫羽、还有微张的唇上。
雪是有味道的。
唐怜和宫御接吻的时候，就明白了这一点。
他看到光秃秃的树枝上积了一层薄雪,石子路上相互打招呼的人们呼出白雾，原先灰蒙蒙的石头小镇被染上了白色。
“早上好,下雪了。”
清晨的人们都这样说道。
唐怜打开光脑，他听着远方若隐若现的人声、空中雪花飘落的风声,还有通讯接通后宫御冷冽的声音：“......唐怜？”
“早上好。”唐怜说：“我这边下雪了。”
“早上好。”那边传来了类似于开窗的响动，而后隐隐传来了一阵浪潮声,“我这里没有冬天。”
——“海蓝星比我们这里还要偏远，宫御上将这么年轻,前途无量，他为什么要去那里呢？”
唐怜握着光脑的手紧了一下，一片细小的雪花无声落在他蹙起的眉头，像是一个微凉的轻吻,在唐怜开口前,属于宫御的声音先响起：
“这里有明媚的阳光,和一望无际的海。”
“每年会有数以万计的飞鸟迁徙到这里过冬。”
“它们飞来的场景很壮观，也很美丽,会有游客特意赶在这个时间段拍照。”
“不过对常住在这里的人来说，就有些困扰了。”
“如果不看好自己的食物，会被这群‘强盗’抢食，我昨天自己做了一份三明治，把餐盘放在阳台上，转身去拿牛奶的功夫，就有鸟叼走了我的早餐。”
“好像还没和你说过，我学着做了一些菜系。”宫御说：“离开前，我找安德鲁主厨学习了一个月。”
安德鲁是光头大厨的名字。
“学习厨艺并不比开机甲简单。”
“安德鲁主厨说，你是他最得意的学生。”
“也是最令他骄傲的孩子。”
唐怜的呼吸一滞，全世界的雪花好像都在这一刻朝他袭来，化作潮湿的水珠，坠落在他的眼里。
他张了张口，却说不出一句话。
“7479902也说，你是它养育的所有孩子里，最聪明、最可爱、最漂亮、最招人喜欢的孩子。
“抱歉，我实在是太想了解你的过去，所以我请求7479902调取过往记忆，我看到了七岁的你。
七岁的小唐怜站在垃圾山前，他的头发这时还是短发，发尾泛着一点营养不良的黄，但落在他的身上却像是顶着一层金边。
他穿着不合身的衣服、不合脚的鞋，对着屏幕前的宫御好奇地睁大了眼。
那双明亮的猫眼，像是最夺目的珠宝，哪怕在垃圾销毁场里，也能让人一眼看见。
“我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遗弃这个孩子。
唐怜愣了一下。雪花积在他的眼睫，他半天都没眨眼。
“所以我花了一些时间去调查。
在星际时代，只要有心，就不存在寻亲困难。
因为人们只需将基因录入基因库，点击寻亲，就能通过系统自动识别出存在亲缘关系的亲人。
确认信息素紊乱症的那一天，黑市医生告诉唐怜，高匹配度的alpha能够帮唐怜治疗。
唐怜没满二十岁，虽然不能通过联邦AO匹配度调查总局的相亲功能，筛选出高匹配的alpha。
但还有一种办法。
具有亲缘关系的AO之间匹配度天生较高，而且具有亲缘关系的AO信息素对对方不具有吸引力，尤其是父母与子女之间，父母能够对子女释放出具有安定、疗愈作用的信息素。
从诊室出来的那个下午，唐怜第一次线上申请了基因库里的寻亲功能。
只要他的父母一方也曾使用过寻亲功能，那么系统将在三秒内给出结果。
三秒的时间过得很快。
属于唐怜过往十七年里的全部挣扎、煎熬、痛苦与祈求，在那短短的三秒内就给出了答案——
“很遗憾，系统暂时无法寻找到您的亲属。
唐怜茫然地站在阳光下，这天阳光很灿烂，洒落在他身上，却没有多少温度。
路上来来往往每一个人都有前进的方向，有女人抱着孩子笑容灿烂、也有少年打着视频通讯不耐烦地敷衍着父母。
唐怜静静站立了一会儿，他想这其实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其实他早就知道了答案。
他四肢健全、不聋不哑、没有任何疾病、长得好看，头脑聪明，他的父母并不是因为他身上有什么缺陷才抛弃他的——
是他的存在，对他的父母来说就是缺陷。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孩子，有的孩子是受到父母的期待降生的，而有的孩子生来就是不被期待的孩子。
唐怜唐怜，这个名字本就是孤儿院的人看他孤零零
被遗弃在门前、很可怜的样子，所以才给他取名叫唐怜。
唐怜曾看到一种说法，说有些胎儿在察觉到母体不想要他时，会偷偷藏在母体中发育。
唐怜想他大概就是那种胚胎，像寄生体一样，藏在母体里，就像长大后明明这么多人都不喜欢他，他依然用尽手段、千方百计活了下来。
所以他的父母讨厌他也很正常。
只不过看多了那些小说时，唐怜偶尔也会想，是不是他的父母早年有狗血的情感纠葛，因为误会分开，一方生下了孩子后，孩子被恶毒配角跑走丢弃，导致双方都不知道有这个孩子的存在呢？
唐怜从前闭上眼睛做梦时会这样想。
他还会想是不是有一天他很有名气了，他的脸传遍了整个联邦，与他很像的父亲或母亲看到了，就会像小说里写的“一眼认出这个孩子的身份那样，来找他认亲。
他想了很多。
在那些记载着无数狗血离奇的爱情故事的书里，正值青春年少的唐怜做了无数与之相关的梦，却唯独没有一个梦是关于爱情。
后来那些梦都消失了，自唐怜申请寻亲的那天起。
系统告知的结果意味着，在过去的十七年间，他的父母一方从未动过任何一次寻亲的念头，又或是......
“你的亲生父母在二十年前去世了。
“死于联邦和帝国的海蓝之战。
“那场战役在最初几乎被帝国封锁了所有求生的路线，普通人想要离开，只能通过当时唯一尚未关闭的航班。
“你的父母只买到了一张船票。
“中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最后你被送往了爱心之家孤儿院。
“你叫唐怜，怜是怜爱的意思。
“唐怜，你的父母很爱你。
“许多人都很爱你。
“我也爱你。
......
宫御终于说出了这句我爱你。
——“人类为什么在面对真正喜欢的人或物上，不肯直接说出‘我喜欢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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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御想，为什么呢？
是第一次发现不管他表现得如何优秀，父亲母亲都不会喜欢他。
还是第一次问爷爷“是哪个垃圾场销毁的，却只得到了爷爷“你有完没完的呵斥。
他喜欢什么人或物，说出来是没有用的，不管怎么强求，也是得不到的。
他一直这样认为着。
即使他自己都没意识到。
他好像一直都没意识到，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无法走出宫家、无法找回被送进垃圾销毁场的7479902的少年了。
直到月光下，唐怜昂首挺胸、得意洋洋将老式保姆型机器人带到了他的面前。
连同他整个童年感知到的爱。
他可以说出“我爱你”，即使这是一份注定无望的爱。
但我依然爱你。
宫御听到唐怜那边的风雪声，仿佛是天地间的呼吸，而后通讯被挂断。
“嘟——嘟——”
......
新雪落满了漆黑的发丝，雪花在眼睫处渐融，清澈的雪水从剔透的黑眸里流出，无声划过泛红的鼻尖和脸颊。
唐怜颤抖地呼出了白色的轻雾。
像是冬日的叹息。
通红的指尖骤然抓起了兜帽和行囊，唐怜转过身，匆匆从楼梯上跑下。
他拥抱了年迈的书屋婆婆。
摸了摸穆克的头。
朝着聚集在书屋前排队的人们挥了挥手。
而后在漫天大雪中奋力向前跑去。
一个又一个脚印落在洁白的雪地中。
一片又一片雪花朝他袭来。
宛如满天飞舞的纸钱，温柔地飘落在生者与死者身上。
唐怜不断朝前跑去，从低矮的房屋、跑向冻结的冰湖、从四面八方白头的群山，跑向天空站台上的星际飞船。
“亲爱的旅客，您好！欢迎乘坐本次T-2025班次星船，请您携带好自己的随身物品、以及美好心情乘坐本次航班......”
唐怜坐在太空舱内，抓着他单薄的行囊，目不转睛望向窗外辽阔的星空。
舷窗上的星河流淌，七岁的唐怜、十七岁的唐怜仿佛都看了过来。
此时此刻的画面似乎与来时并无太多区别。
只除了一点。
“本次航班即将抵达终点站——海蓝星站。”
他终于知道自己将要去往何方。
“感谢您一路给予的关心，幸福即将来临，祝您旅途愉快。”
飞船降落。
无数雪白的飞鸟掠过湛蓝的海面，唐怜从人群中走出，他单手按住快要被风吹飞的兜帽，抬起头、眯起眼，透过纷飞的发丝，静静望着眼前的蓝天与大海。
还有站在蓝天与大海之间，被无数白色飞鸟盘旋着的alpha。
银发蓝眸的alpha一眨不眨地凝望着他。
四周是鸟叫声、风声、潮汐声，宫御对唐怜说：“欢迎回家。”
唐怜紧抓住兜帽的手缓缓松开，任由海风吹开了他的帽檐，漆黑的发丝在风中无序地飘荡，那双明亮的、湿润的猫眼看向了宫御。
四目相对间，唐怜从口袋里取出了那张薄薄的老公陪伴卡，是那张他无意带走、只是一直放在他口袋里、忘记取出扔掉，于是陪着他翻过一座又一座山、一场又一场旅程的陪伴卡。
唐怜轻声问：“只能用一次是吗？”
宫御怔了一下，点头。
“从现在开始，老公就陪着我吧，直到我说结束为止。”
宫御好像没听清，一时间没有任何反应。
那就再讲一遍吧，从满头新雪讲到春暖花开。
“老公——”
“好。”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