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烽很久没听到过他的笑声,不由愣了一下。
印象里,谢泓衣至多怒极而笑,眼中恶意闪动,美则美矣,却让人心里发寒。
但现在,却像有一尊镂空的象牙菩萨像,半空中晃荡着,小小的银铃在其中碰撞,不知有多么自在。
不管往后会发生什么,有这一刻,也就够了。
他深不见底的不安,被填平了一角,这才慢慢抬起头来。
长留苍青雨,浸湿翠幕峰。那道银蓝冕服的身影,在半空中倾身而下,衣袂飘飘,黑发在身周萦绕,手诀变换时,身形就在风中起落,乱流也如罗带般轻盈。
本就该这样,长留的风,怎么能是束缚住谢霓的东西?
这一次,谢霓并没有驱散那些絮花,而是任由它们披了满身,为银缎滚了一身绒边。
他俯向单烽,衣服湿透了,眼睛却格外明亮,那种得偿所愿的快乐,几乎溢出来了。单烽看到他鬓边的雨雾,笼着一小簇格外晶莹的絮花,不由伸手捻了一把。
湿绒绒的。
“我做到了。”谢霓喃喃道,“我方才纵马的时候很开心,什么也没有想,反而做到了。”
单烽看着对方的眼睛,道:“你什么都不用做,就很好。”
他伸出手,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强硬地把人拖进怀里。
而是托住了谢霓冰凉的指尖,谢霓悬在风中,若即若离,他不知道自己托住的是一团丝云,还是梦中的幻影。
“最后一次,”单烽道,“我会听从自己的心意,无论如何,都会保护好你。”
眼睁睁看着谢霓,向命运中沉去,他做不到,也不舍得。
“你在向我还愿吗?”谢霓道。
“是,”单烽像初见时那样,单膝跪在地上,道,“每一天,每一夜,我都被业火烧灼,只有你能解我身受的痛苦。我这么碰你,亵渎你,你不觉得恶心吗?”
谢霓轻轻道:“你这个人,虽行恶事,是个混账东西,但有时也不坏。再敢擅闯我的寝殿,我就把你倒吊在灵籁台上,看你长不长个子。”
单烽被一种矛盾而激荡的情绪填满了,嘴角忍不住上扬,喉口却一阵阵发酸。
他的神情应该是极为恐怖的,谢霓一惊,在被他扯住之前,已掠进了风中。但单烽还是抓住了点儿什么,一点淡淡的指影,还呆呆地圈着他的小指,主人都跑了,也不知道放开。
单烽立刻用小指,和它勾了勾。
“你的影子在挽留我。”单烽笑着道,“跑什么?我不擅闯,我拉钩说好了,明晚还过来。”
絮花如帘,劈头盖脸地射向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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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留雨声未歇,入秋后,树影更湿浓,如在窗上侵出一片绿锈,不见人处极为阴凉。
灵宸殿深不见底的廊庑殿阶,一层层地抬升,直至御座,都笼在这铜锈深处,一片亘古的铜光中。忽有惊雷掠窗,电如白虹,将巨殿屏风轰然照彻,隐在黑漆中的螺钿随之一闪,仿佛剔亮了苍白的眼珠。
殿内没有点灯,长留王微微弓身,一手抵着御案,另一手执一张药方,两列素衣高冠的道子,沉默地列在阶下,没有人抬头。
但御案上富丽精工的螺钿,又隐秘地闪烁着他们的目光。
长留王两颊微微凹陷,眼珠里一片枯涸的死白,骨相尽显时,脸上威严决断之色更重。
看了足足三遍后,他将这药方压在案上,咳嗽一声。
立刻有近侍为他捧来热茶,又披了衣。
“王上,药修已在候着了。”
“无妨。太素静心方的积寒而已,让他退下,今夜不必请脉。”长留王道,“你们深夜前来,就是为了让我看这一份药方?”
队首的素衣道子,臂挽一盏熄灭的碧纱灯,行了一礼,道:“王上还在倚重玄天药修?”
长留王神色不明:“天妃有孕后,玄天药盟与我长留境重新开始走动,再叙姻亲之好,天材地宝源源不断地运来。这一份是万里鬼丹亲手拟的安胎方,我已看过,着医署反复查验,精妙至极,实为呕心沥血所作。天妃的身体康健了不少,万里氏兄妹一片深情厚意,使人感怀。”
“请王上遣返这些药修。涉及私隐者,一概诛杀。”
“哦?这是你们观主授意?”
“观主闭关中途,忽而降兆。絮花染血,死劫将至。”
又一道惊雷掠地,长留王苍白的眼睛里,也有淡银色的电光伏窜,仿佛无数隐秘的裂隙,终于从深水中浮现。
“劫从何来?”
“千丝万缕,纷纷难解。”为首道子道,“王上向来不喜万里鬼丹,为何在此时,放任他联络天妃?”
长留王缓缓道:“我要看看,他到底敢做什么。”
“王上执意迎娶外境女子,非卿不可,却久无所出。十八年前,万里鬼丹自犯渊潜入长留境内,于冰云殿私会天妃,意欲带走天妃,不知为何放弃了,却一夜未出。”那道子终于抬起头来,直视长留王,“天妃很快有孕,于次年诞下太子霓,这是长留千载以来,从未有过的事情。”
砰地一声,长留王将案上书册,全数拂落在地,脸上不见怒意:“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所有道子同时行礼,态度恭谦,素衣在电光映照下,却如刀锋出鞘。这种不妙的态势,先惊动了侍立的宫人,手一抖,空茶盏砰地一响。
长留王白森森的眼睛,斜剔了他一眼。
内侍脸色发白,两只手血色尽褪,悄悄地退到了屏风后。
道子道:“素衣天观上下,无人敢质疑天妃。但万里鬼丹,不可轻纵,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请王上,代天妃,与万里鬼丹断绝往来,莫让长留祸起萧墙。”
长留王向阶下倾身,目光在那一张张熟悉的脸庞上逡巡,喜怒不辨:“十八年前的事,你们是从何得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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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妃怀上二殿下后,药盟使臣频频来信,灵药珍宝流水样送来,都快压过王上的赏赐了。刚刚又有车队从翠幕云屏过来,这样的兄妹情谊可真让人歆羡!”
“还记得天妃刚嫁来的时候吗?王上执意要迎娶外境人,还是漪云境来的,连素衣长老们都惊动了。天妃那么好的人,行事利落,修为又高绝,每逢凶兽出渊时,都亲自持双剑与之对战,还广行善举,灯影法会时,舍了和王上的团圆,亲赴王城之外,施粥赐福,我儿时住在城郊,就曾受过她的布施。可到底还是受困于子嗣,郁郁沉寂下去,多年不出宫禁了,生下小殿下后,身体更是亏损。如今母族势力大起,万里宗主天下扬名。她也怀了二皇子,真是灵籁在上,护佑天妃苦尽甘来。”
“万里宗主频频来信问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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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我进宫这么些年,家里的兄弟可曾有过半句慰问?”
“蠢材,这事有什么好夸耀的!”
宫人们手执纨扇,嘴唇只是轻轻地张合,却有风将细语送到彼此耳中。直到一句冷语斜插进来,泼灭了谈兴。
“你们一个个白在宫中侍奉了,王上的脸色都看不出来!”
“你是说……王上不喜欢万里宗主和天妃来往?怎么会?”
“有些兄妹是兄妹,有些可不是。”
“什么?这……你可小心点说话!”
“万里鬼丹给天妃送了一座琉璃镜台,妇人孕中,谁会喜欢照镜子?我前夜里擦完镜台,出去后不久,听到天妃殿中有人声,是男子的声音,从镜台处传来的。”
“什么?你是说,万里鬼丹时常和天妃传影?”
“说起来,万里盟主是不是有一样叫小还神镜的法宝?仙盟弟子外出时联络用的,赠一面给胞妹,有何不可?”
“嘿,那还费劲地写什么信?再者小还神镜我见过,不过铜钱大小,那一面足有半身高,留影时如二人对坐一般,天妃夜夜对着的,不是王上,而是万里鬼丹!”
“这——”
“别说了,你这一说我汗毛都竖起来了。”
轰!
镜台坠地声,如铜钟崩碎,割得众人耳中剧痛,同时渗出血来。是有人远远地推倒了镜台,又用风将响声送来,震慑众人。
宫人们已知走漏了风声,脸上血色尽褪。
这些话要是被王上听到……
“妄议天妃,”谢霓声音冰冷,谁都没有见过小殿下如此动怒,“凡耳中流血者,自去刑台,我倒要看看,谁是造谣者?”
他已吩咐下去,让谢不周暗中审理此事,此刻人仍立在寝宫,心中怒意激荡,沉重的镜台被摔碎了一角,雪光一般,刺得他眼中生疼。隔了许久,掌心的麻木感才消散,刺痛一阵阵渗出来。
他这才意识到,掌心被割破了,低头一看,却没有伤口,只是多了一颗冰蓝色的小痣。
谢霓伸手一按,也不疼,小痣像是从皮肉中沁出来的,一转眼就消失了。
“怎么突然动怒了?”单烽道,倚在殿门边,目光瞥到那一座镜台,“没割伤手吧?”
谢霓道:“把这镜子丢出去,我不想看到它。”
单烽答应了,谨慎地审视着镜台,裂纹中隐隐有冰霜的气息,让他的心猛然一跳,似乎知道谢霓的不安从何而来了。
雪练的手脚,又伸进宫里来了?
他打定主意,待会儿就用业火销毁这面镜子,目光又一掠,在长案上看到了一只熟悉的玉盒,半开着,上有鸣凤回鸾的纹样。
“观主让我把此物交给母妃。”谢霓道。
这一次不是临危受命,单烽心里轻松了许多,思及往事,更是一片阴云扰扰,不忍回头去看。
他走过去,握住谢霓的手,将衣袖往上一推,的确有点想念对方戴银钏的样子,可那手肘处却空空荡荡的,红痣一览无余。
“没了?”单烽顺势亲了一口,道。
“什么?”
“你师尊没给你别的东西?”
谢霓垂下眼睛,摇了摇头。
这一次,那双沉重而冰冷的风生墨骨环,并没有落到谢霓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