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中秋团圆之日,宜动土,宜嫁娶。
随玉认床,他躺在林平家的床上像是要睁着眼到天亮,明天就是他成亲的日子,被赶鸭子上架,没有一丝一毫的喜悦。
他翻了个身,目光落在被合得紧紧的窗上,想了想又站起身来,推开了窗,一轮明月高悬在天空,微凉的山风吹在他的脸上,脸上的湿润被凉风一吹,泛起阵阵的凉意。
也不知道爹和兄长他们有没有聚在一起,也不知道廿州的月亮是不是也这么圆。
他在窗口站到天边出现第一缕光,才回到床上闭上眼,一觉就睡到了午后。云北的婚礼都是昏礼,正礼都在黄昏,所以随玉也能多睡一会儿。
林平在他住过来之后就没有在家里住,而是去了自己兄弟家里,林阿么在叫起了随玉之后又出去了一趟,再次进来的时候屋里又多了几个人,都是之前为他做嫁衣的那几个大婶和阿么。
哥儿成亲不需要上大妆,但还是需要开脸,现在脸上敷上一层薄薄的粉,然后用一根细麻线,在面上轻轻地弹,绞掉那些细小的绒毛。
林阿么凑近了看随玉的脸,他们都知道林平从山下带回来一个哥儿,也有听说这个哥儿长得多好看,今天凑近了看才知道,原来真的有人能长成戏文里说的那个样子,“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1
他的眼里因为开脸的痛意有着盈盈的水光,敷上的粉反而成了他面上的累赘,让他原本就白皙的脸变得有些惨白,林阿么赶紧用干净的布巾给他把脸上剩下的粉都擦掉了,任何一点匠气的东西在他的脸上都显得庸俗,就这么白生生的一张脸就已经能让人神魂颠倒了。
大婚的喜服有些繁复,随玉在当时看见喜服的时候没有这么直观的感受,现在真正往身上穿的时候才知道有多复杂,穿完之后随玉都出了一头的汗。
“寨子里编发编得最好的该是春娘,只是今天她得在那边主事,所以我来给你编发。”林阿么拿起一把木梳,贴着随玉的头皮慢慢地往下梳,“我呢,这一生也算是过得平平安安顺顺当当,希望把我的平安顺遂也能给你。”
一梳到尾,举案又齐眉。
“牧青是个好孩子,你别看他平时吊儿郎当不着四六的样子,其实他很有担当。”
二梳到尾,比翼齐双飞。
“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以后多到寨子里走走。”
三梳到尾,永结同心佩。
三梳之后,林阿么才开始给他编发,哥儿成亲的发髻也不会很繁琐,林阿么在发髻编完之后,在他的头上插上了一只桃木簪,他愣了愣。
林阿么像是看出了他的疑问,才说:“这是昨天牧青给我的,应该是他自己做的,在我们这里,成亲的姑娘要有夫家送的簪子,条件好的送玉簪,差一点的送银簪,再次一点就是木簪;而娶夫郎就要夫家送一支木簪,桃木最好,可避邪除祟,祈求平安。”
铜镜模糊,随玉看不清镜子里自己的样子,只知道是一身红,也看不清表情,他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做出什么表情来面对这一场原本就不应该发生的婚礼。
随玉这边在紧锣密鼓地准备着,林牧青那边也没闲着,春娘更是忙得脚不沾地,连林华都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林牧青的婚礼全寨子的人都来了,除了一小部分在林平家那边帮忙,所有的人都聚集在这了这里。
林平和向至都在帮着招待人,另外一个周意在后厨,帮着从隔壁寨子来的那个大厨打下手。
林牧青面上的喜色怎么也掩藏不住,他难得穿衣裳能穿得整齐利落,那一身红色的喜服穿在他身上更是显得神采奕奕,如果忽略到他那一嘴杂乱无章的胡须的话,也勉强能算得上是丰毅俊朗。
“时辰是不是到了,我是不是该去接他了?”林牧青看着慢慢落山的日头,有些心不在焉。
“还早呢,现在才是申时末。咱们至少要酉时中才能去。”林平看着落座的宾客,擦了擦额头的汗。
“现在才申时末?”林牧青叹了口气,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看到随玉穿大红的样子。
林华看这边已经不需要他帮忙了,便偷偷地溜到了随玉这边。
这边也已经聚集了好多人,大多都是一些年轻的夫郎和媳妇,还有一些想看新夫郎的小孩儿,林华跑过来之后又被林阿么抓住,让他捧了喜糖喜饼去招待来的客人,林华本来想过来跟随玉说说话,结果只能认命地又去招待那些客人。
“我远远地瞧了一眼,那长的是真的好啊。”钱阿么家的儿媳妇云秀抓了一把瓜子,慢慢地嗑着,“是我我也选他,就那脸我看着也能多吃两碗饭。”
“你可不能再吃了。”荣阳是今年刚嫁到寨子里的夫郎,他捂着嘴笑起来,“你再吃钱大哥可就抱不住你了。”
“你这找打呢不是!”云秀体型比较丰满,脸上也是肉嘟嘟的,让人一见就想捏一捏。
“嫂子,你说等林晚夏回来,知道青哥娶了别人,会不会气疯了啊?我好想看到他的表情啊。”说话的是钱阿么家的小哥儿,平日里就喜欢听他嫂子和寨子里别的媳妇们聊家常。
“那谁知道呢。”云秀揉了揉自己小弟的头,“怎么,你不喜欢青哥了啊?”
“我见过青哥的新夫郎,我还是挺有自知之明的。”钱鱼摸了摸鼻子,他的鼻翼两边有点点雀斑。
他们的谈话全部被一边的一个小孩儿听了进去,他悄悄地走近他们,又悄悄地离开,站在新夫郎住的那间房间的屋檐下,他的拳握得很紧,眼睛里并无一丝喜色,而是充满着愤恨的光。
“小秋哥,你在这干什么呢?怎么不过去吃糖?”林华看见了站在这里的林晚秋,高高兴兴地去挽他的胳膊。
“我想偷偷看一眼青哥的夫郎,你最近也都不出来玩了。”林晚秋立刻换了脸色,拉着林华亲亲密密地笑。
“我最近跟着我嫂子学写字呢,等他们办完亲事,你也过来一起学吧。”林华把他带到了前厅,又给他塞了好多喜糖喜饼。
林晚秋咬了咬牙,心里直骂林华,他哥在家的时候,林华从来没有叫过他哥嫂子,他哥也教过他们识字,也不见林华真心感谢过他哥。
他在怔忪之间,听见他那边来的声音,是迎亲的队伍过来了。
骑着马走在最前面的是林牧青,他后面的林平和向至也都骑着马,因为两家的距离也不算远,所以林牧青也就没有准备轿子,打算接到随玉之后直接骑着马带着他回家。
虽然在这边的人跟随玉都不是很熟,但他们跟林牧青熟,大家在看到来迎亲的人来的时候,都自发地堵在了随玉的房门口。
随玉还记得当时大哥和虞哥成亲的时候他还小,没能亲眼见到婚礼时的盛况,只是后来听虞哥说他的弟弟差点把大哥的手臂给弄折了,弄得虞哥在婚礼的后半程一直笑。
随玉这会儿在想他的婚礼,又会是什么样的光景。
林华站在他的旁边,捏了捏他的手:“嫂子,你紧张吗?”
随玉的头上也没有像寻常新娘子一样蒙上红绸,所以他能很清楚地看清眼前发生的事,他看了一眼林华,不得不承认,这会儿有一个熟悉的人在身边,还是很好的。
他摇了摇头,没有期待,就不会紧张。
门外又是一阵一阵的喧闹,应该是他们堵门时闹出的动静,随玉想应该没有那么快就进门来,他看出林华很想出去凑热闹,就拍了拍林华的手:“你去玩吧。”
林华没有动,轻声说:“青哥叫我陪着你。”
随玉也就没有再说话。他以为还要很久他们才能进来,结果在林华的话音刚落,林牧青就已经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随玉看着他,衣服倒是穿得整整齐齐了,头发却还是乱糟糟的,胡子没又剃掉,像是从深山里出来的野人,只有那双锐利的眼睛闪着光,随玉看了一眼就移开了眼睛,只是心跳得有些快。
“我来接你了。”
林牧青看着端坐在床上的随玉,脸上没有上妆,只是唇上点了很浅的一点口脂,因为随玉的唇色有些淡,整张脸就只有巴掌那么大一点,在看到他之后就像是害羞了一样很快地低下了头。他的身上穿着跟自己一样的喜服,大红色更衬得他的肤色雪白,像是雪中红梅一样。
外面的人都一窝蜂地挤进来,好险没把林平家的门给挤破。
林牧青也没有别的言语,直接从床上把随玉打横抱起就往外走。
他太高了,随玉被这一抱只能无奈地搂住林牧青的脖子,动作间一股馨香在林牧青的鼻翼间浮动,他抱随玉的手紧了紧,步子更快了一点。随后又想起了什么,又腾出了一只手,把随玉的头往他的怀里按了按。
“青哥好小气啊,都不愿意让我们看看小嫂子的样子。”
“青哥这是着急了,太阳下山了,得赶着入洞房了。”
“哎呀,你们还不快把路让开,让青哥赶紧把小嫂子抱回去啊。”
他们走了一路,随玉就听了一路的荤话,他的整张脸都埋在了林牧青的胸口,能感受到他蓬勃的心跳,还有扑面而来的林牧青的味道。
他觉得自己的脸很烫,手心也很烫,心跳得也很快。
上一次骑马的时候随玉是坐在林牧青的身后,而今天,他整个人都被林牧青抱在怀里。夕阳已经下了山,只留下天边漫天的云彩。
“回来了回来了。”李婶握着春娘的手,赶紧给她理了理身上的衣裳,“今天就是要做婆婆的人了。”
“欸,是是。”春娘的眼里也噙着泪,“今天是大好的日子,可不能哭。”
随玉被林牧青抱下马,却依旧没有要放他下来的意思,随玉想起刚开始的时候他说的,成亲那天不会让他脚沾地。
春娘也穿着一身大红喜庆的衣裳,这会儿正坐在主位上,等着她的儿子和儿婿来拜堂行礼。
唱礼的人看着林牧青抱着随玉进了堂屋,便高喝了一声:“日吉时良,天地开张,乾坤相配,大吉大昌,天造一对,大富大贵,地造一双,大吉大昌。”2
春娘的眼泪还是没能忍住,拿了手绢开始擦眼泪。
“一拜天地!”
林牧青扶着随玉的肩,朝着东方一拜。
“二拜高堂!”
林牧青又扶着随玉,朝着坐在高堂的春娘一拜,但拜完了之后,林牧青示意唱礼人停了一下,又拉着随玉朝着廿州的方向一拜。
随玉立刻就红了眼眶。
“夫妻对拜!”
最后一拜,算是礼成,林牧青的腰弯得很低,跟随玉漫不经心的动作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在满堂的喝彩声中随玉被送到了属于林牧青的领地。
看得出来是好好收拾过的,一点不像林牧青这个人平时的形象,衣柜五斗柜都是新做的,还能看出上面有些做工不太精细的划痕,他像是闯入狼窝的幼兽,只觉得这里处处都透着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