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光州北部。
州境内的福地仙山不多,皆散落在东西南北各处,一众仙府与世族凭着实力各取属地,将那灵气浓郁、地脉丰厚的山脉或水域化为己有。
十四州的面积和资源不比五域,情况大多如此。
在寒光州内,周家也是实力名列前茅的望族。
他们传承了十几代,历史悠久,族中上七境高手有数十位。
虽然远远比不了五域的强大势力,但在寒光州这等地域,如此力量已足够他们雄踞一方。
周家的府邸坐落在北部仙山。
夜色渐深,山巅风雪飘飞,云雾缭绕间,层层结界藏住阆苑高阁,楼台水榭。
府邸正中的厅堂里一片肃穆,墙上长明灯火光幽幽,房间深处放着一座巨大的青铜祭坛,祭坛上雕刻着繁复花纹,流光隐隐划过。
祭坛上方,数百个牌位浮空而立,上面刻着已故周家成员的姓名。
大多数是先代祖辈,亦有少数是早夭的年轻子弟。
有个男人站在祭坛前,凝视着周子恒的牌位,面色沉重,“他仍然什么都不说?”
除了他之外,还有十余人聚集在厅堂里,交头接耳的,沉默不语的,低头看玉简的都有。
一个刚刚进屋的闻言摇头道:“他一直说他那日根本没见到人。”
“姑父。”
另一个人踏前一步,“我们抓到那魔修已经半个时辰了,若是甘木灵球在他身上,我们早就能发现……”
那男人叹息一声,伸手抚摸了牌位,“你们心中只有宝物,却是不管我儿被害死,老大和老二也被徐淩打伤,如今还在修养……”
那人皱眉,“甘木灵球若不在玉尘仙尊手上,以他的气性,大姐和二哥在他面前混说了什么话,那他定然不会忍的,要我说,我们应当给危云峰首座赔礼才是,得罪了他有什么好处?崇云仙尊实力深不可测,更何况朝华仙尊已经回来,我们纵然和天都那边……”
“够了!”
那男人冷声道,“你算什么东西?轮得着你在这里说三道四?”
“哈?我们几个费心费力抓到那魔修,我的伤少说十天半月才能痊愈,你口口声声要给你儿复仇,如何不亲自动手?”
那人也不是什么好脾气,闻言冷笑一声,“若非姑姑在中域无法返回,又哪轮得到你这外人在此吵嚷?!你不过和我相同境界——”
“你亲自请缨去抓人,为的是什么,你心里清楚,不过是希望甘木灵球在他身上,你好先行得了去。”
男人先是愤怒,似乎想要发作,又生生忍了下来,嫌恶地看她一眼:“我去了能作甚?”
“哦对,姑父是纯纯的丹修,剑诀法术不会几个,去了也是白搭,所以你能不能少说两句呢?姑姑将秘符交给你手里,也只是让你代为保管,并没有让你代家主之位吧?”
“你!”
“……行了行了,姐夫,子忨,你们别吵了。”
周围的人终于听不下去,怕他们在这里闹起来,纷纷上来劝阻。
周家家主的丈夫,便是周子恒的父亲,只出身三流氏族,自身修为半高不低,家中势力比起周家差得远,这边也没多少人瞧得上他。
他原本也没想要趁妻子不在主事,若非是幼子死讯传来,他压根不想见到这群姓周的。
一阵轻微的混乱后。
“危云峰首座亲自去了血枫山,却只拿回了这戒指。”
男人声音沉郁,“以他的修为,想要抢出尸身,纵然不是完整的,哪怕只是一块两块,也并非难事,你们当真觉得他并非故意……”
周家的几个族老对视一眼。
其中一人摇头道:“姐夫,他一开始也不知道子恒出去是为了见噬魂教魔修,除了姓柳的,他对这几个徒弟也不怎么上心,焉能立刻想到子恒是被害了?怕不是只以为子恒自己跑去那地方……”
“不错,苏蓁百岁化神,放眼九界都没几个比得上的,你看他如何反应?换成旁人怕不是要天天带在身边全心栽培,偏他还只想着小徒弟。”
更何况周子恒天赋还不如苏蓁。
脾气就更别说了,苏蓁不是多么讨喜的性子,但周子恒只比她更差。
周家的人嘴上不说,心里也清楚这事。
“故此,玉尘仙尊那个性子,怕是不愿意去拿什么血肉断肢的,这些大宗们里死了的弟子,有几个是能讨回尸身的?一块半块也没有的不在少数,多半也就是剩下遗物罢了。”
周子恒的父亲闻言再次叹息,“说来说去,若是没了血肉,我等也无法再证实子恒死前的是否被施咒控制,凭他玉尘仙尊说我儿中了魔门惑心秘法,我们如何知道是真是假?他若想我们相信,那至少除了戒指,还该带回些别的——”
另一个脾气不好的冷笑道:“他是仙尊,我们算老几?姐夫当他在乎我们如何作想?我们背后是谁,他也不清楚,就算知道了,也未必会信呢。”
他想反驳几句,却发现事实也确实如此,心中不由更加烦闷。
当爹的在乎儿子如何死亡,其他人更在乎甘木灵球的下落,他们这边说了一阵,决定一同去见那魔修。
周家花了些代价,寻到那噬魂教教徒的下落,终于将之生擒,如今就关押在监牢内。
此人是地仙境界,在周家倒是也能找出几位境界相仿的,论理说抓他不会太麻烦。
但魔修诡谲手段层出不穷,险些让他逃脱,还让他重创了其中数人。
监牢建在山窟内,走过层层台阶,周遭渐渐幽暗,墙上闪烁着密密麻麻的符文,结界层叠嵌套。
内里的人就算挣脱了辖制,也很难独自闯出监牢。
更何况——
在监牢深处,一间巨大的囚室内,一个赤身裸|体、伤痕累累的人,正被数条锁链捆在石柱上。
他背后插了一根穿魂钉,全然凿穿了脊骨,将元神牢牢钉死在体内。
那环绕周身的链条、背后的立柱上,皆刻满了繁复的封印咒文,又贴了数十张金色符箓。
他裸露的胸膛上,一道道血红的纹路交错,拼凑出形似骷髅的图案,周围则是魔门的秘纹咒印。
魔神契印。
那是魔修的身份象征。
噬魂教门徒,身为血祭之魔神的爪牙,契印以血染就,绘成人骨,象征着他们以生献祭、以杀悦主的信条。
因为这俘虏身份特殊,纵然是被重重封印压制,周家的人也不敢含糊,仍然派人在此看守。
一行人抵达监牢后,原先的看守们微微俯身,也暗自松了口气,就到外面去站着了。
一位族老皱着眉,看向那昏迷不醒的俘虏,“此人不宜久留。”
“四妹这话是何意?”
周子恒的父亲怒道,“难不成还要放了他?”
“就算是杀了,也需换个地方。”
那族老摇头道,“姐夫对魔门了解不多,怕是不知道,这噬魂教教徒,虽然未必有多少同门情谊,但是此人关押在咱们族地里,终究会引来祸患。”
“我们才抓了他多久?再等一时半刻又如何?”
周子恒的父亲咬牙道,“他究竟如何知道我儿身怀宝物?”
如今他们所想就是两种情况。
一种是周子恒被杀,那甘木灵球发挥作用,将他复生,虽说用一次也就失效了,但凶手见状可能仍然会将之拿走研究。
第二种就是凶手不知怎么,忽然得知周子恒身怀秘宝,在甘木灵球仍未被消耗时,将周子恒控制,把东西拿走。
然而细想却也都有令人不解之处。
“若是子恒出言不逊得罪了他……”
“子恒不至于没有这点分寸……”
“他与他师姐势如水火,那姓苏的也没招惹他,不过是没捧着他罢了,他却不顾此人的天赋和家世,早早将人得罪死……”
这边说了没几句,那被俘虏的魔修缓缓转醒,抬头盯着他们。
这人灵压变化,周家诸人都有感应,纷纷闭口不言。
“蠢货。”
那魔修声音嘶哑地道:“我与你们并非头回交易,我若是早知道你们家子弟身上有什么值得我出手的宝物,焉能等到今日?”
“那自然是你早先不知道!”
“……若是我杀的,我早就躲起来,你们以为能轻易寻到我?”
一位族老冷笑道,“李仙君是什么人,先头你屠了绿河镇时,上至九十老妪,下至襁褓婴孩,悉数被你在火中焚烧,活祭于魔神,在那之后,你也不曾……”
“那是一群凡人!”
那魔修似乎被他蠢到了,闻言猛地震动了一下,身上的锁链簌簌作响。
“杀了就杀了,我躲什么?你们如何一样?你们家与我修为相仿的就有六七位,更别提还有比我强出一个两个大境界的!”
“问他又何用?”
周子恒的父亲淡淡道,“此人若是将相关记忆删去,我们说再多也是白费,照我看不如用那裂魂符,教他死得痛苦些。”
魔修破口大骂,骂了几句极为不堪入耳的脏话,“吾乃血神信徒,并非那千乘宵小、万象鼠辈,什么删去记忆?那些不入流的异术手段,我他娘才懒得——”
他的咒骂被结界隔绝了。
有个族老头痛地道:“不行!甘木灵球还没有下落,就算他真对自己记忆动了手脚,我们总能寻到蛛丝马迹。”
周子恒的父亲面露怒意,“你们几个都心心念念——”
话音未落,上方陡然传来一声巨响。
众人悉数色变。
唯有那魔修愣了一下,接着面露狂喜。
一股恐怖莫测的灵力冲卷而来,宛如狂浪怒潮般,撞碎了监牢内外层层结界。
与此同时,在监牢外面,几个周家子弟的灵压,就如同飓风中烛火般,迅速地熄灭了。
他们死了。
囚牢正中的隔音界破碎开来,传出那魔修喜悦的呼唤声,“师兄——”
“诸位周仙君,好久不见。”
监牢里忽然响起一把阴柔悦耳的嗓音。
众人眼前一花,一道身影鬼魅般出现在囚室内,挡在他们与那俘虏之间。
那人个子很高,身量瘦削,容貌俊秀如画,披了一件荔红的大袖外衫,乍看只显得清癯文弱。
然而他的肤色惨白,偏偏薄唇红如珊瑚,又有一头浓密白发,其间掺杂着几束血红的发丝,松松地编成辫垂落在腰后。
他发间拧绕着血玉与羊脂玉的珠串,与相似的发色辉映,越发显得诡艳。
“这家伙被擒囚于此,也是他本事不济。”
他也不回头看身后被封印的师弟,“只是……诸位究竟想做什么呢?”
周家诸人的脸色皆难看至极。
哪怕是周子恒的父亲,先前再如何怒火中烧,这会子面上也只剩下恐惧。
他们都知道面前魔修的身份,也大致知道其实力,除非周家家主回来,否则根本没人能抗上一招半式。
纵然他们一起上也没用。
除非对方刚受了重伤,否则全盛状态下的金仙境强者,一群天仙境地仙境也是拿不下的。
更何况这还是噬魂教魔修,最是精通各种杀戮秘咒。
正道修士对魔修喊打喊杀,那也得是在稳占上风的时候。
如今他们加起来也是白送,而整个寒光州并无大派,有几个二流门派,其掌门也都是金仙境这级别。
周家离他们远不说,这魔修也没杀到人家宗府内,人家自然不会轻易为了他们周家出手。
“我们只是请李仙君来说几句话,谁知去办事的族中子弟年轻,会错了意,竟如此得罪李仙君。”
有位族老壮着胆子道,“而且我们也不晓得李仙君是您的师弟,我们定然重罚他们,还有赔、赔礼——”
这人还说着话,那魔修已经走上前来,伸手按住了他的额头。
动作看似不紧不慢,偏偏周围的人却都没反应过来,连阻止都来不及。
周家族老也没能躲过,被触到的那一刻,顿时两眼一翻,脑海中的种种记忆悉数闪过。
“啧。”
那魔修微笑道,“唯一一个能打的还在天都啊,那倒是省事了。”
旁人还没说话,监牢地面上赫然升起血光,道道诡秘的血色光纹绽放蔓延,转瞬间绘成一副巨大的法阵。
法阵上方血雾涌动,雾中升起无数惨白的手爪,每一条手臂上都生出更多手臂,那些手指尖锐如钢钩。
成百上千的手臂探出红雾,牢牢抓攫住周家的修士们。
自打法阵出现的那一刻,他们就被吸在了地面上,甚至有人想放弃肉身、用元神逃跑都失败了。
此时他们一个一个,全都被那些手臂抓住四肢,捏住脖颈,转瞬间就被大卸八块,化作一地断肢碎肉。
那些金光闪闪的元神剥落而出,同样被死死抓住,无数利爪陷入元神之中,迅速抽取着其中的灵力。
不过眨眼间,原先灵力充沛的闪亮元神,悉数变得黯淡,然后很快破碎成光粒。
十多位上七境修士,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死去了。
始作俑者站在原地,伸手接住从空中掉落的木雕圆球。
因为是直接献祭给魔神,这甘木内的复生之力,也没能有用武之地。
他把玩了片刻,才缓缓转身,看向被束缚的师弟。
“我看了方才那人的记忆。”
魔修微笑着说道,“危云峰首座说那周子恒是中了惑心秘咒,倘若此言非虚,下手的多半是千乘教门徒,大约是想将此事栽给你的。”
那俘虏磨牙道:“法神信徒不过是一群蝎蝎螫螫的鼠辈——”
魔修似乎觉得事情很有趣。
他并不急着解开师弟的束缚,抬起手,手指微动,一枚墨绿杂白的戒指就从血泊里升起。
“你瞧,这芥玉曾被除灵,为的免去被显往法术回溯其主死前经历……”
他笑眼弯弯地道:“倘若是千乘教门人,变换个身材样貌,旁人谁会认得?必然是此人出招或是说话,会教人有迹可循,周家的人可能还与之认识,故此杀人者才留了这一手,避免被回溯。”
俘虏愣了一下,“直接毁了戒指不行?”
“当然可以,但若是这人修为不够,要毁去此物,可得花不少时间,而且,若是没了这戒指保护,那玉简或许会被血枫山魔物毁去,最终未必能落到玉尘仙尊手里,再如何证明周子恒与魔修勾结呢?”
两人对视一眼。
“剩下的事你就不必操心了。”
魔修上前走了两步,站在俘虏身前,“我如今正在兴头上,既然你无能至此,那便让你发挥最后一点子用处吧。”
说完伸手按住了师弟的眉心。
后者一愣,脸上已经蔓延开细碎的血红花纹。
他整个人剧烈地颤抖着,仿佛置身于熔炉之中,血肉在溶解,元神在碎裂,难以言喻的痛苦正将他撕碎。
“好、好!”
但他脸上没有恐惧,没有愤怒,只有一种彻彻底底的疯癫与狂热之色,“魂祭圣坛,血献神主——”
话音落下,他整个人爆裂开来,监牢里血雾弥漫,腥气冲天。
囚室里仅剩下一人。
魔修把玩着手里的戒指,低头扫了一眼,目中露出些许兴味,“我且去见一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