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胧间不知光阴几何, 再度醒转时,眼前天光已暗。
低垂的红帐内萦绕着清而苦的药香,昏睡前向她奔来的少年此刻正守在她的身畔。
他坐在她的榻沿上, 茜红鸾帐自他的肩头垂落, 帐底金色流苏散落在他的膝面, 温暖如日间溪流, 却又衬得少年的神情从未有过的冷。
李檀唇瓣微张,想要唤他的名字。
久睡微涩的喉间还未出声, 十九的视线立即转来。
“公主。”
少年俯身将她扶起至床首的大迎枕上,嗓音里透着略微的哑:“臣去将刚熬好的汤药端来。”
李檀勉力抬手,握住他的袖缘:“别去。”
十九依言顿住身形。
“公主是想用些旁的什么吗?”他面上冷意散尽,笑眼微弯, 依旧是如往常般问:“是桃花酥,炸玉兰, 还是小厨房里的点心?”
李檀抬起眼帘看向他。
眼前的少年语声如常,鸦青羽睫却垂得很低,令她看不见他眼底的心绪。
但李檀可以看见, 他眼底有显而易见的青, 应当是熬了许久。
李檀轻怔了怔,思绪也自初醒时的朦胧转为清晰。
她想起记忆末端的那一幕。
想起从阿兕口中听见的, 有关于小七的事。
心悸的感受蓦地传来。
李檀秀眉紧蹙, 痛苦地阖着眼,拿指尖摁住心口,呼吸重新变得乱而急促。
十九立即将她扶住。
原本垂落指尖搭上她的腕脉, 藏在袖间的针带霎时展开,几根银针迅速点上她几处要穴:“公主别再去想那些令你难过的事。”
李檀紧阖着眼,忍着将要坠下的泪。
她知道这样没有好处。
可是, 想要控制自己不去思量,又谈何容易。
痛苦的记忆总是一阵连着一阵。
仿佛她一阖眼,小七曾经在寝殿里对她撒娇,在庭院中玩闹的场景就又浮现在眼前。
愈是逃避,便愈是清晰。
绵延的苦涩里,她感觉到十九握住了她的手。
他的掌心很热,落在她耳畔的语声急促而清晰:“公主可以想想臣。”
“想想臣答应公主的,还没来得及做的事。”
李檀眼睫微湿。
她确实和十九约定过很多事。
约定到雪山看雪,约定在中秋赏月,约定翻过崇山峻岭,回他在天宁郡以南的故乡。
都还没有实现。
远处的更漏随心跳声落下。
不知过了许久,李檀心悸暂缓,终是哽咽着问他:“十九,你守了我多久?”
“其实,也没有多久。”
十九没有正面作答,还试图将话题带过:“公主想用些什么?”
他抬手将银针取下,暂且放回针带,等回配房后再做处理,并试图将话题带过:“是用点心,还是粥饭,还是……”
李檀轻摇了摇头:“我不饿。”
她转而询问:“十九,我睡了有多久?”
眼前的少年明显的一顿。
十九抿了抿唇,略有些不情愿地答:“整整两天一夜。”
“这样久?”李檀眼睫微低,语声轻轻地问:“那阿兕呢?”
“军令如山。小王爷奉旨戍边,不得不走。”他向李檀解释,似怕她难过,便又轻眨了眨眼:“他临走前还将公主托付给臣,让臣务必好好照顾公主。”
李檀抬起眼帘看向他:“十九。那你呢?你……不去边关了吗?”
“不去。”十九毫不迟疑地针带卷起,丢回袖袋中:“公主如今这样,臣要是真的跟着大军去边关,怕是夜里都要睡不着觉。”
李檀被他逗笑。
但这个笑意还未漫过眉梢,便又如春雪消弭,化作淡淡怅然:“其实,你应当跟着他们走的。”
应当跟随大军去边关,去建功立业,去看更远处的广阔天地。
而不是跟着她困在皇宫里,等着冬去春来,窗外的梧桐落叶又生出新绿。
她的语声更低:“我是不是,耽误了你的前程?”
十九掀起眼皮,轻瞥了她一眼。
他似乎有些不大高兴,但还是从袖袋里拿出一盒梨膏糖给她。
“臣本来就是为公主才留在玥京城的。”
他从李檀的榻沿上站起身来,替她将红帐挽起,系在两旁垂落的金钩上:“公主的身子若是养不好,臣要前程做什么?”
李檀握着手里的糖盒,轻愣了愣。
直到帐外暖橘色的灯烛光照落进来,将十九的影子投落到她的身上,她方回过神来,就这般微红着脸,很轻地应了声。
眼前的少年逆光站着,看不清面上的神情,但语声里依旧是带着笑:“臣去给公主拿药。”
话音落,他便放下已经系好的帐子,又在她跟前消失得无影无踪。
李檀轻轻莞尔,终是低头将手里的糖盒打开。
暮春时节的玥京城初染暑意。
这盒梨膏糖被十九留了两日,如今边缘已有融化的迹象。
李檀取出一块,尝试着放入口中。
梨膏糖清甜,让她想起许多美好的事物。
例如春日里的桃花酥,夏日里的冰镇果子,秋日里的桂花糖糕与冬日里热腾腾的古董锅。
可惜还未来得及回忆完整,适才逾窗出去的少年便重新回来。
还带回一碗漆黑的汤药。
李檀叹口气,不得不接过来,屏住呼吸努力喝下去。
汤药很苦,应当是她刚刚用过糖的缘故。
李檀无奈地想着,又将空碗递回给他,就这样半坐着,看十九给她剥着橘子,漫不经心地讲起这两日里宫里发生的事。
李檀起初的时候也认真听着,其后困意渐渐上涌,便也在不知不觉间就这样倚着大迎枕沉沉睡过去。
“公主?”坐在她床沿上的少年敏锐里察觉到。
他放下手里还未剥好的橘子,对她弯了弯星眸,语声很轻地道:“臣想与公主告半日的假,公主要是不说话的话,臣便当做是准假了。”
榻上的少女睡得安稳,良久没有出声。
十九没有再问。
他站起身来,替李檀熄灭殿内的宫灯,逾窗离开这座安宁的寝殿。
他踏过殿内的窗楣,顺着每一次带李檀出宫的路线往前,熟稔地避开夜间巡值的金吾卫,越过皇宫内林立的红墙,行至皇城内的东宫墙外。
他在两年前曾来过一次,再次潜入也并非难事。
仅是半是时辰的等待,十九便找到侍卫们交接的空隙,无声隐入太子寝居。
太子的寝殿内空寂无人。
十九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榻前,抬手将床帐撩起一线。
借着熹微月色,他看见榻上的锦被铺得平整,无一丝躺过人的痕迹。
显然是太子并未归来。
十九抿了抿唇。
他将床帐方向,回身往桌上隔着的杯盏边缘抹了些无色的药粉。又躲回寝殿的横梁上,安静地握着淬毒的匕首等待。
殿内向南的长窗敞开着。
月光自菱花窗格间漏入,照不见横梁上的少年眉眼锐利。
*
夜幕深垂,更漏迟迟。
凤栖宫内灯烛已熄,值夜的宫人们亦在春风里倦倦欲睡。
一名值夜的宦官手提食盒从廊上而过,头脸垂得很低,令人在夜色里难以看清他的容貌。
他匆匆行至吴皇后寝殿前,默不作声地将手中的食盒交给槅扇前守着的大宫女锦葵。
锦葵伸手接过,有些紧张地往左右张望。
见廊上守着的宫娥都已被支开,这才对他轻点了点头,悄然将身后的槅扇打开,引他进来。
殿内灯火幽微。
当今的吴皇后还未就寝,正妆容得体地于长案后端坐。
似在等候着他。
锦葵将手里的食盒放在稍远处的剔红高案上,又行福身拜退,轻手轻脚地掩好了槅扇。
偌大的寝殿内,便仅余下两人。
这名宦官打扮的人这才上前,压低了嗓音向吴皇后行礼:“母后。”
吴皇后淡淡嗯了声,拿搁置在手畔的银簪将面前的灯火挑亮,亦让灯火照亮李晟的面容。
“晟儿,你可知,本宫深夜见你所为何事?”
“儿臣不知。”李晟低头,烦躁地扯着宦官服饰粗糙的布料:“儿臣贵为太子,分明可以等天明后前来拜见,为何却要儿臣扮成这等阉奴模样……”
吴皇后轻嗤,冷冷打断他的话:“这点罪都受不得,还妄图谋求大业?”
此言一落,李晟的语声霎时顿住。
他豁然抬首,急促地问:“母后是又得到了什么新的消息?”
“有关父皇,还是李羿?”
吴皇后依旧是平静地挑着灯火,灯下那双上扬凤目里却徐徐浮出冷意:“将宁武关的战事交给李羿……你的父皇,怕是动了更换储位的心思。”
李晟一震,继而咬牙:“难怪父皇突然屏退众人,单独召见李檀。也不知是与她说了什么!”
“说什么倒是次要。”吴皇后语声微寒:“但若留有密旨,等帝王百年之后,拿到群臣之前昭告。之前你我的百般谋算,便皆付之一炬。”
她搁落手里银簪,为此事落下定论:“和静,不能留。”
李晟神色阴鸷:“这件事不难。”
他阴冷道:“和静体弱,哪一日病逝在宫里也绝不奇怪。”
吴皇后并不赞同。
她眯着凤眼,语声淡而冷:“都过了及冠的年纪。怎还是这般沉不住气。”
“你可知,乌孙来朝之事已近在眼前——本宫曾在龙案上见过有关此事的国书。”她简短地一提,见李晟一副恍悟的模样,便不再讲下去,而是不容置喙地道:“晟儿,你在玥京城里留得越久,便越容易被你的父皇寻到错处。”
“既如今李羿已然离宫,去宁武关戍边。那你便以南面水患为由,明日即刻启程去陵州赈灾。京中的一切事务,由本宫替你执掌。”
“不收到本宫的密信,不可归来!”
李晟似也察觉到事态的严重。
他焦躁地在原地踱步,但终究还是不得不道:“那儿臣走了,母后记得差人随时送信。”
他神色渐厉:“要是事态有变,儿臣也好……”
吴皇后皱眉,拿护甲轻磕了磕几面,示意他不必说下去。
李晟不得不收住口,对吴皇后俯身一礼,忍着烦闷离开夜幕里的宫室。
接应他的长随便等在凤栖宫照壁外。
见李晟出来,长随立即上前询问:“殿下,是否立即返回东宫?”
李晟本想点头。
但思及李羿之事又是一阵烦躁。
他当即改口:“今夜不回东宫,改道去孤在城东的私宅——母后令孤明日便启程去陵州,你正好过去差人准备。”
跟随他多年的长随心领神会,当即比手称是。
城东的外宅里养着不少美姬,太子烦躁时常去此处消遣纾解。
今夜亦是如此。
自然,等天明后,这些美姬也要尽数带去陵州。
以供他在途中消遣。
*
月落星沉,冗长一夜终是过去。
东方破晓,淡金色的天光洒入红帐,安睡的少女缓缓自榻上醒转。
她半支起身来,指尖方抬,眼前的红帐便被撩起。
穿着影卫服制的少年站在她的榻前,如常对她弯眸:“公主醒了?”
他替她系着红帐,不着边际地问着:“臣是唤人进来伺候公主洗漱,还是先去小厨房里找点心,还是先给公主熬药?”
李檀略忖了忖。
正当她想回答,不想一起身就用药的时候,却发觉眼前的少年似乎未能睡好。
即便他如今正语调轻快地与她逗趣,但眼底的青影似乎较之昨夜更浓了些。
“十九。”李檀趿鞋从榻上起身,带着担忧问:“你昨夜还未睡吗?”
她轻声启唇:“其实,你不用整夜守着我的。用过药后,我便觉得好了许多。”
十九眼睫微垂,唇角轻抬了抬:“没有。臣也没有整夜守着公主。”
他隐晦地道:“臣是去等个东西。但是没有等到。不过无妨,总是要回来的。”
李檀听得不明就里。
可当她想仔细询问的时候,十九却已经收回话茬:“臣想来了,小厨房里还熬着药粥,可别熬煳了。”
他的话音落,人便同时撤步到窗前。
还未等李檀发问,他便已身姿轻捷地逾窗出去。
唯独留在李檀在原地轻轻‘哎?’了声,继而笑着摇了摇头,转而去唤守在廊上的宫人进来。
仿佛药粥清淡的香味还萦绕在鼻端,倏忽间便又是一连数日过去。
这段时日里,总是十九陪着她,也再未有人提起过小七。
李檀便也将这件事深埋到心底,努力不再去想。
随着李檀的身子渐渐好转,殿内的日子也逐渐恢复成往日里静谧如水的模样。
当庭院里落花将尽,廊桥下睡莲含苞的时候,大玥迎来春日里的最后一场盛事——乌孙来朝。
阖宫上下皆为此事紧密筹备。
便连李檀的宫室外都四处可见行色匆匆的宫娥与戒备森严的金吾卫。
但华光殿内并未受到过多波及。
毕竟李檀身体病弱,像是这般热闹的宴会,她都是能避则避,连带着此次乌孙使臣的接风洗尘宴,她也依旧称病闭殿不出,并在金吾卫们换值的时候,又跟着十九悄然离开皇宫,到京郊的芳草地上踏青。
马蹄踏过春草的声音娑娑细细,坐在马背上的李檀步摇流苏轻晃,如两对金色的蝴蝶翩跹飞过草叶。
她吃着十九递来的青团,抬眸望着京郊的风景。
彼时春好,碧蓝的湖水波光如金,两岸棠梨纷落,一道被马蹄分开的小径绕湖逐波,一路蜿蜒至青山脚下。
遥远的似永远也不会走到尽头。
李檀将口中的青团咽下,明眸微弯:“十九,这条路好远。像是能一直走到大玥的边境。”
“也不是不行。”他偏首看向李檀,语调慵然:“前提是公主付得起盘缠。”
李檀莞尔。
她摘下鬓边戴着的赤金步摇给他:“把它挡掉,换成银子,应该够我们走很远。”
十九轻笑了声。
他没接李檀的步摇,而是在牵着白马,在一株桃树下停下步伐,对马背上的李檀仰脸,那双点漆似的星眸藏着促狭的笑意:“臣并不需要很多银子。公主恐怕要另想法子买通臣。”
“才能让臣心甘情愿地带公主走那么远,一直走到大玥的边境。”
李檀道:“十九,你想要什么?”
桃树下少年不答,仅是促狭地轻抬了抬眉,笑眼微弯:“臣很好哄骗,比殿内最好骗的宫人还要好骗。公主想到什么法子,都可以试试。”
李檀拿眼睨他,并不觉得他说的是真话。
但视线落去时,恰落在他的面上。
今日春光正好,淡金色的日光染透他鸦青的睫,星辰似的眸,衬托出少年的轮廓清朗明晰。
让李檀想起华光殿里,繁花盛开的春夜。
以及那个春夜里,少年唇齿间淡淡的桃花酿的味道。
李檀微红了脸。
她觉得她似是读懂十九的暗示。
她原本,应当就这样错开话题,佯装不知。
但许是京郊的春光太好,也许是少年眼底的光太过惑人。
李檀缓缓松开了手里的缰绳。
她试着从马背上俯下身来,轻吻上他的唇。
温柔的感触传递而来。
与她玩笑的少年微微一怔,原本想要接住的缰绳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划过掌心,垂落在浅棕色的马鞍旁。
但很快,他松开手里的马辔,唇角微弯,轻柔地回吻上她。
风将他的发尾吹起,拂落在李檀的面上,又缠绕在她的臂弯。
温凉如水的触感,却令李檀的耳缘发烫,心跳声湍急如流。
她想,这应当是她一生里做过最大胆的事。
但她却并不觉得后悔。
春风过境,拂落树梢将尽的春意。
李檀两靥红透,本就微乱的呼吸渐渐紊乱得有些不受她的控制。
在心跳快如擂鼓之前,十九轻咬过她的唇心,恰到好处地将这个春日里的吻收尾。
李檀抬起脸,指尖轻抵上发烫的唇瓣,视线与眼前的少年相接。
灼灼天光里,他微低下脸,轻轻地笑了声。
“公主骗到臣了。”他将垂落在旁的马缰拾起,重新递到李檀手里,笑眼弯弯地问她:“公主想去哪里?是宁武关,和卓雪山,还是臣的故乡?”
李檀在这三个选择里艰难地斟酌着。
好半晌又悄声问他:“只能选一个吗?”
十九短促地笑了声:“公主要是都想去。可能,还要重新收买臣一次。”
“那是以后的事。”李檀双靥红透,赧然轻声:“而如今,我们该回华光殿里去了。”
他们已经离宫许久。
若是再不回去,恐怕就要被宫人察觉。
十九笑应。
他牵过小马,带着李檀往来时的路走。
李檀也从马背上侧过脸来,将视线落在他抬起的手腕上。
十九的腕上还好好地系着那道在花神庙里求来的红绳。
只是随着时间流逝,当初鲜艳的红绳此刻都已洗得有些褪了色。
正当李檀想着,是不是要择日与他再去一趟花神庙,重新求一根的时候,眼前的少年偏首对上她的视线。
他眉梢微抬,眼里满是笑意:“要是公主想提前收买臣,臣也绝无异议。”
他的语调慵懒,像是穿过庭院的春风,吹得李檀的脸颊微烫。
她侧过脸去,藏着两颊间的绯意,有些口不对心地辩解——
“我才没有。”
叶底春风携花而过,将十九的笑音掩盖。
天上的云层转浓时,十九带着李檀重新回到寝殿。
还未来得及斟上一盏热茶,两人却听见前殿的方向,似有重物落地的声音隐约而来。
一声连着一声,像是秋日里熟透的果子砸落在地上,连绵而微闷地响。
李檀惊讶停步,回首看向游廊的方向:“若是我没记错的话,今日里不是内务府送东西来的日子。”
十九道:“公主想去看看吗?”
李檀始终有些放心不下,便轻点了点头,带着十九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一路绕到分隔前后两殿的垂花门前。
“前面的人很多,臣不能再跟着。”十九放轻了语声,指了指庭院里一株枝繁叶茂的桃树,对李檀弯了弯眼睛:“臣就在这里等公主。”
李檀回之以笑,目送他躲到桃树上,这才重新抬步,往前殿的方向去。
这次她没走出多远,便看见声音的源头。
前殿的庭院里,乌压压地立着数十位陌生的宫人。
她们身后,是数不清的乌檀木箱子,看着十分沉重。
大抵也是李檀方才听见的声音来源。
李檀微有讶然,视线从这群陌生宫人面上扫过,最终落到为首的,亦是她唯一能唤出名字的银粟身上。
“银粟姑姑?”
御前伺候的宫女银粟上前向她行礼:“公主。”
李檀轻颔首,让她起身,又轻声询问道:“姑姑今日来此,是有什么要事吗?这些檀木箱……是父皇的赏赐吗?”
她的视线在那些檀木箱子上微落,心里隐隐泛起些不安。
若说是赏赐,这也着实太丰厚了些。
无功不受禄。
阿兕如今还未到边关,寸功未立,又怎会就有赏赐下来?
银粟恭敬地回答她的问话:“奴婢今日来此,是奉陛下之命,为公主提前送来贺礼。”
“贺我大玥与乌孙结永世之好。”
语声落,满场皆静。
李檀羽睫蓦地一颤。
银粟的话说得这般明白。
甚至都不必去猜。
眼前的并非是什么赏赐,而是他的父皇,作为一名帝王,送给公主的添妆。
外邦来朝,多是意在和亲。
而此次乌孙来朝,选中的和亲公主,是她。
李檀拿指尖抵着心口,面上褪尽血色,显出瓷器般苍白的底。
她从未想过自己会出嫁。
更从未想过,会是以这样突兀的方式,嫁给素未谋面的乌孙王。
在她,喜欢上十九之后。
银粟见她的神情不对,立即上前搀扶,对身后的小宫女疾声:“去请太医!”
李檀秀眉紧蹙,颤抖着指间从袖袋取出十九留给她的药丸服下。
半晌,心悸暂缓,李檀勉强启唇:“银粟姑姑,我,我想去见父皇一面。”
银粟为难:“公主身子不适,还是等太医诊治过后,再去拜见陛下不迟。”
李檀苍白着脸摇头:“银粟姑姑,我的身子我自己清楚。不必去传太医来了,你替我引路便好。”
银粟犹豫半晌,但终究还是拗不过她。只得点头答应了声,转身为她引路,带她顺着殿前漫长的宫道,走到天子居住的太极殿。
殿前守备森严。
一名近身伺候的宫娥躬身进去禀报,又在半盏茶后自殿内出来,向她福身行礼:“公主,陛下请您进去。”
李檀轻轻颔首,跟随这名碧衣宫娥行入眼前肃穆的太极殿。
随着一十二道锦绣屏风于她身旁流转而去,帝王的龙榻终是映入眼帘。
皇帝倚在床首的大迎枕上,面色比她上回见时更为衰败,精神亦大不如前,已隐隐可见泰山将崩之态。
见她前来,也不过略微抬手,对众人低哑道:“都下去吧,朕想独自与和静说上几句话。”
宫人们喏喏退下,将雕着龙凤的槅扇轻掩。
偌大的太极殿内仅余下这对天家父女。
龙榻上的帝王半支起身来,沙哑出声:“和静,朕知道你想问些什么——宫内并不止你一位适龄的公主。比你年长,比你身体康健者有之。为何此次的和亲定得偏偏是你。”
李檀脸颊微白,却不曾否认。
皇帝凝视她半晌,复又启唇:“因为,你是羿儿唯一嫡亲的皇姐。”
“你们的母妃早逝,出生亦不算显贵。在储位之争上远不如朕的皇后。但,此次乌孙王的求娶,却是极好的筹码。”
李檀的脸颊白透,呼吸也渐渐变得艰难。
她听懂父皇的意思。
他要她嫁到乌孙去,做乌孙王的王妃,成为阿兕在储位之争上的一枚有力筹码。
要是父皇在两年前问她。
她一定会说愿意。
毕竟以她这样的病弱之躯,若能为大玥,为阿兕留下些什么,倒也算是不枉。
但如今,她遇见了十九。
对他动了心,也因此,有了杂念。
她低垂眼睫,指尖不由自主地碰上腕间的银镯,语声有些微微颤抖:“和静明白父皇的心意。但父皇可曾问过,和静是否愿意?”
皇帝沉声:“和静,这不重要!”
“作为大玥的公主,你生来受天家供养。即便是并无阿兕之事,你也应当为大玥尽这一份绵薄之力!”
随着天子这一声呵斥落下,窗外一道春雷惊破天际。
骤雨潇潇而落。
李檀的指尖从银镯上滑落,抬起的视线落在长窗外的天穹上。
看见不知何时,天穹上的浓云已压得这般低,携风带雨,逼得人无法喘息。
她努力张开唇瓣,却终究是没能答上话来。
她是大玥的公主。
她无法否认自己的出生。
皇帝显然也已倦怠。
他疲惫阖眼,对李檀挥手:“和静,回去吧。好好准备你的嫁礼。三日后,国书落定,乌孙的使臣会迎你回朝!”
*
李檀不知她是如何回的华光殿。
一道被两侧红墙轧出的窄长宫道,像是走了有足足两载那般久。
直至送她回来的宫娥们福身退下,原本应当在桃花树上等她的少年现身在廊上。
她才似终自噩梦里醒转过来。
她抬起眼帘,隔着滴水下透明的雨帘望向他,视线也在水雾里变得朦胧。
“十九。”她忍不住哽咽:“父皇下旨,令我去乌孙和亲。”
眼前的少年双唇紧抿。
他没有说话,而是将李檀拉进寝殿,拿方巾替她拭去发间沾染到的雨水。
在雨声与步摇流苏轻撞的错落声里,他问李檀:“公主如何想?”
李檀羽睫湿透,将父皇说的话,原原本本地讲给他听:“我是阿兕唯一的皇姐,也是受天家供养的和静公主。”
“如今乌孙既来,我也当为阿兕,为天家尽这一份绵薄之力。”
她原本也当明白的。
身为公主,她思慕谁,眷恋什么,愿意与否,其实在皇权之前,都不重要。
只是这个春日太过长久。
久得令她都在恍惚间生出妄念来。
“凭什么要公主牺牲?”
十九双眉紧皱,将李檀的皓腕握紧:“即便要说受天家供养,排在首位的也应当是太子——他为何不去迎娶乌孙的公主!”
李檀垂落羽睫,艰难低声:“不只是为天家,也是为阿兕。”
“小王爷未必愿意公主这样做。”十九俯身看向她,语调从未有过的专注与认真:“不论旁人,不论其余。”
“——公主想嫁吗?”
李檀侧过脸,躲避着他的视线。
她没有作答,抑或是说,大玥的宫规与铁律,不容她回答。
十九的视线从未自她身上离开。
眼前的少女纤细,单薄,像是精心养在玉瓶里尚会恹恹的花。
漫天的黄沙,难以习惯的胡俗只会让她枯萎。
即便无关偏颇,他亦并不能认同皇权所给出的一些论断。
李檀的身子不好。
她受过大玥的供养。
她有一位一母同胞的阿弟。
所以她便是轻易能够舍出去,作为和乌孙联姻的物件。
他绝不能理解。
李檀应当是她自己。
也只能是她自己。
他道:“臣会带公主离开。”
李檀抬起湿透的眼睫,惊讶又慌乱地看向他:“十九……”
十九从屉子里拿出当初送给李檀的银簪替她簪在鬓间,语声毫不迟疑:“今夜三更,臣会在北侧的游廊上等候公主。”
“带公主,回臣的故乡。”
话音落,他不待李檀拒绝,便展开身形消失在李檀眼前。
从日到夜的这一段漫长的光阴,李檀始终在镜台前枯坐着。
听窗外的雨由疾至缓,又在静夜里徐徐停歇。
这场春雨里,她想起许多在这座华光殿里发生过的事。
想起十九初来殿时睡在她脚踏上的模样,想起他漫不经心地给月梨剥着葵花籽,想起他在深夜里带她去庭院里赏月吃点心。
都是很平凡的琐事。
但一桩桩,一件件,却像是雨水渗入春泥里,令人无法割舍的留恋。
远处的北侧游廊上。
十九也始终在等她。
从黄昏等到深夜,等到三更的更漏清脆敲响。
就当十九以为,李檀不会再来的时候。
紧闭的槅扇被推开一线。
穿着寻常官家千金服饰的少女推门而来。
她的面色依旧苍白,但明眸里的光却比手里的风灯还要明亮。
她将的素手放进他的掌心,语声轻得像是春夜里的落花。
“十九,我想试一次。”
趁着国书还未落定。
趁着尚有回寰的余地,她想与命运对赌一次。
便当做是成全这两载的光阴与眷恋。
十九偏首询问:“公主没有什么要收拾的吗?”
春夜温凉,眼前纤细的少女提灯站在木制游廊上。
红裙乌发,依旧是初见时的模样。
她没带侍女,没有整理贴身的细软,甚至都没有问他要带她去哪里。
就这样自然而然地将手递给他,黛眉微弯,笑意盈盈:“我将你送给我的物件都收拾好了。”
李檀说着,便略微撩起袖缘,将戴在皓腕上的银镯与银钏给他看:“能戴的我都戴上,其他的都放在袖袋里。只有月梨,想来是没办法带去,但是绿萝与紫藤会替我照顾好它。”
毕竟月梨那般聒噪。要是在夜里叫嚷起来,怕是能将半条街的百姓都吵醒。
十九笑眼微弯,将她的素手握紧:“臣想带公主回臣的故乡。”
在天宁郡以南,崇山峻岭深处,玥京城的皇权难以探及的地方。
李檀唇角抬起,在春风里轻轻颔首。
十九走近了些,他吹熄她手里的风灯放在滴水下,修长的手臂环过她的膝弯,将她平稳地抱起。
他带着李檀踏过华光殿外高耸的红墙,避开夜间层层巡值的金吾卫,将巍峨的北侧宫门抛却在后。
带她看见不属于宫廷的万家灯火。
夜深宵禁。
十九抱着她在窄巷里疾行,让夜风带来他清润的语声:“这道暗巷是出城的近路。暗巷尽头不远处,便是玥京城的城门。”
李檀夜间并不让人进寝殿伺候。
等宫人们发觉李檀失踪,至少也要明日的正午。
起初他们定会在殿内寻找,要等消息彻底藏不住,少说也还要整整一日的光阴。
就是这看似短暂的一日。
足够他们走出两座城池。
玥京城外四通八达,城郊以外山高海阔。
皇城里的人想要再来追查,便没有这般容易。
夜风拂鬓,李檀在他的怀中仰头,看着雨后水洗般的天穹与明亮的星辰。
朱红的门楼沉寂在夜色里,即便是从此处也遥遥可望。
仿佛只要越过这座朱红的门楼,便真的可以离开这座闭锁的皇城。
跟着在春日里遇到的少年去和卓雪山,去天宁郡以南的故乡,去许多他们约定过,但还未能成行的地方。
眼见着朱红的城门愈来愈近,李檀的心跳也渐渐加快。
就当十九将要带着她跃上旁侧的屋脊时,她看见,无数火光骤然在城门处亮起。
照亮身着劲装,手握兵刃的东宫府兵。
也照亮高居马首的太子李晟。
这位远去南面赈灾的太子不知何时回来。
此刻正率兵镇守在城门之前,对身后的府兵高声喝令:“宫内失窃,事关重大!给我挨家挨户地搜!”
李檀的心弦蓦地绷紧,她紧握住十九的衣襟,语声低而微颤:“怎么偏偏是这个时候。我们适才离宫的时候分明……”
话音未落,她已在霎时间明白过来。
她们离宫的时候,宫内分明很平静。
并没有所谓的失窃。
眼前的李晟是为她而来,是随意编造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想要将她从玥京城里搜出。
也许李晟早已回来。
也许从离京到和亲一开始便是布好的局。
赌她会出逃,赌她会坏了宫里的规矩,赌有这样的丑闻在先,即便是她回到宫廷,远嫁乌孙也不能再成为阿兕的助力。
而只能,成为他的软肋。
思绪未落,破空声迎面而来。
一道道传令的火箭划破夜幕,东宫府兵的铁蹄踏破静谧夜色。
他们惊起城内的百姓,□□的骏马踏过青石路面的声音响如雷霆,像是一张无形的罗网,顷刻间便要逼到近前。
李檀心跳愈疾,艰难地拿指尖抵住心口。
十九迅速转了个方向,带她往暗巷深处去,语声是势不可回的锐利:“若是能找准机会挟持太子,也不是不能硬闯出城!”
但是语声未落,他的身形骤然顿住。
怀中的少女心跳声不同寻常得快,连带着呼吸亦是紊乱而急促。
她的面色苍白如纸,眉心里满是细密的汗。
俨然是心悸发作的征兆。
还是从未有过的严重。
十九眸光震颤。
他当即给她诊脉,在触及李檀如丝的脉搏时,便连他的心跳也变得那般乱而湍急。
他慌乱地抬手捂住李檀的耳朵,不让她去听周遭迫人的马蹄声,带着她慌不择路地闯进就近的一座客栈。
将她放在厢房的床榻上。
李檀的情况却并未好转。
她在锦被里蜷成一团,贝齿紧咬着唇瓣,强忍着痛呼。
但眉心的冷汗还是一滴一滴地坠在十九扶着她的手臂上,烫得令人心颤。
“臣这便替公主施针,公主不会有事!”
十九哑声安慰着她。
同时在脚踏上半跪,迅速从她的袖袋里找出药碗让她服下,又取出针带,立即为她施针。
但许是今日里李檀心疾发作的频繁,用了太多同样的药物。
也许是眼前的情形太过紧急,窗外的马蹄声如此喧嚣,令李檀的心疾发作得极为厉害。
无论他如何努力,榻上的少女的面色还是愈来愈苍白,近乎都能看见肌肤下流淌着的,淡青色的血脉。
像是一朵曾在静夜里盛放过,又即将要枯萎的花。
李檀在榻上蜷身,秀眉紧蹙,颊上细密的汗落在他的手背上,像是清澈的眼泪。
她想,她应当是快要不成了。
她没有办法再跟着十九出城,跟着他回到天宁郡以南的故乡。
但是,她希望十九能够回去。
能够将这座皇城里发生的事都忘记,像是从未来过那般,好好活下去。
于是,在榻上已疼得说不出话的少女用最后的力气抬起脸来,噙泪对他做了几道口型。
‘十九,你走吧。’
‘别管我了。’
十九咬牙不答,往袖袋里探寻,似乎想从袖袋里找出些能够用上的药粉。
但指尖探出,却倏然顿住。
他们此番离开,轻装简行。
他的袖袋里除小白与李檀常用的那瓶药外——
皆是毒。
“臣去最近的药房里寻药!”他迅速起身,最后握了下李檀冰凉的手腕,向她起誓:“臣一定会回来!”
李檀羽睫抬起,却已答不上话来。
她的视野开始模糊。
眼前的光影明一阵暗一阵地交织,心口的疼痛也始终未能减缓。
她隐约间看见十九离开。
紧接着,铺天盖地的火光烧到客栈楼下。
客房的槅扇被府兵一面又一面地撞开,无数游人被惊醒的声音一声连着一声,像是就要到她藏身的这座客房前。
李檀艰难地想要起身,但呼吸却愈来愈急促。
当她觉得自己快要不成的时候,客房的槅扇被撞开。
东宫的府兵最终还是将她找到。
“找到了!”
他们压低声音将消息传出去,用黑色的大氅将她裹住,遮掩着容貌,秘密抬上回宫的辇轿。
当绣着白鹤的轿帘将要垂落的时候,李檀听见轿外李晟与长随交谈时轻蔑的语声:“不过是个影卫罢了。孤想弄死他,就像是碾死一只猫那样容易。”
混沌朦胧的视野里,她看见客栈前火光漫天。
数名身着玄衣的东宫府兵们,从夜幕中拖来一具烧得焦黑的尸首。
他们向李晟拱手,高声禀报:“殿下,闯入宫中的贼人已然伏诛!”
霎时间,李檀呼吸停顿,耳畔嗡嗡作响。
所有的嘈杂声尽皆远去。
反复回响的仅有那冷酷的两字。
伏诛。
随着清泪如珠坠下,她再也支撑不住,眼前的光影彻底暗下。
宛如永夜。
意识散去前,她无望地想——
曾经在春夜里为她吹笛的少年,大抵是再也不能见到。
*
这场噩梦绵延许久。
待李檀再度醒来的时候,东方鱼白初显,熹微天光投进红帐。
这漫长的一夜已然过去。
她依旧是像每一个清晨般,在她的寝殿内醒转。
初见头顶的鸾帐时,李檀尚有些初醒时朦胧,她思绪混沌,如往常那般支起身来,本能般对着横梁的方向唤他的名字:“十九。”
低垂的红帐被人撩起,露出绿萝熟悉的容貌。
她手里端着汤药,眼周还带着哭过后的红痕,在晨光里低声劝她:“公主,奴婢知道您不想嫁到乌孙去。可是,您多少也要保重些身子。这样又是何苦……”
李檀环顾殿内的摆设,意识渐醒,昨夜噩梦般的记忆蓦地涌入脑海。
她心口绞痛,指尖紧握住绿萝的袖口:“绿萝,十九呢?”
绿萝一慌,忙放下手里的汤药扶住她。
“公主想要见谁?”
她忐忑询问:“十九?公主说的是谁?”
李檀想起,绿萝未曾见过十九。
这两年来,华光殿内见过他的宫人极少,连带着他如今消失,也无人知晓。
李檀眼睫湿透:“绿萝,昨夜他们送我回来后,可曾有过交代?你可知道,宫里发生了什么事?”
绿萝想起昨夜的风波,语声都有些颤抖:“昨夜是紫藤值的夜。奴婢听见响动从配房里起来的时间,便看见太子遣人送公主回来。说是宫内失窃,有飞贼夜闯宫闱,公主因此受惊,心症突发……”
绿萝说得有些艰难。
其实,作为公主的贴身侍女,她隐约能猜到,昨夜究竟是发生了什么样的事。
况且,宫里的事总是传得很快,就像是纸包不住火。
华光殿里也还有另一种传言。
说是昨夜公主不知所踪,她的影卫同样不知去了何处。
也不知两人是不是一同——
但这个传言绿萝自不敢说。
直到李檀轻咬唇瓣,语带哽咽地问她:“皇兄抓到的飞贼呢……是活捉了吗?”
绿萝支支吾吾,不敢作声。
李檀秀眉蹙紧,心口跳得愈发厉害。
她挣扎着想要起身:“我亲自去大理寺里询问。”
绿萝慌了神,连忙搀住了她:“奴婢听说,听说那飞贼躲到一间民宅,又恰好遇到宅中走水,就这样……在府兵的围捕下没能出来。”
李檀的动作顿住。
她眼前走马灯般闪烁过最后看见的场景。
客栈前的火光,李晟的话,最后看见的那惨烈的一幕——
李檀轻阖上眼。但清泪如珠,依旧是顺着她的羽睫坠下。
在她紊乱的心跳声里砸落在锦被间,晕出一圈深红色的涟漪,像是漫开的血色。
她艰涩启唇:“……尸首呢?”
绿萝颤声:“已经送到化人场化了。”
李檀没有再问。
她侧过脸,半俯身在榻上,乌发流云似的从肩侧泻落,遮住她苍白的脸。
她想,原来那便是她与十九之间的诀别。
李檀低垂下眼帘。
随着最后一滴珠泪坠下,她单薄的身姿也似棠花坠落,轻而无声地倒在侍女绿萝的怀中。
绿萝的脸色霎时白透。
她抱着李檀,带着哭腔对外高喊:“来人啊!快来人!公主的心疾发作了!”
御医们来得很快。
以陶院正为首的众人为李檀施针开药,终是在正午之前,勉强将病势稳住。
但榻上的少女依旧是这般深睡着,眼底犹带泪痕,像是迟迟不愿醒来。
陶院正唯有让众人散去,将侍女绿萝单独带到殿外,叹气叮嘱:“公主病体虚弱,最忌讳大喜大悲之事。如今虽是保住性命,但来日恐怕……”
他没再说下去。
但绿萝也能猜到他的意思。
太医院的太医们本就隐晦地说过,公主大抵是过不了双十年华。
如今这番话下来,是否还有一两载的光阴都未可知。
绿萝眼眶红透,慌忙抓住陶院正的袖口:“陶院正,我家公主今年才十七岁!您再想想法子——”
陶院正却只是叹息:“公主明日便要出降,不足十二个时辰里,即便是华佗再世,也是无能为力。”
他说罢,便从绿萝手里抽回袖子,摇头往前殿的方向去了。
绿萝在原地掩面哭了阵。
最终也唯有擦干眼泪,重新走到寝殿里,想要回去守着李檀。
但方绕过屏风,便见榻上的少女不知何时已然醒转。
她不再落泪,也没有服药。
就这般静默地拥被坐着,安静得像一株快要凋谢的兰草。
直到绿萝轻手轻脚地走到近前,李檀方轻声问她:“不是三日后吗?”
绿萝愣了一愣。
稍顷明白过来,李檀应当是听见了陶院正与她说的话。
她脸色微白,慌忙在李檀的脚踏上跪下来,一连串地劝她:“陶院正说的话,公主别往心里去。他们当御医的便是这样,惯会吓唬人的……”
李檀没有接话,只是低垂眼帘,安静地等她说完。
绿萝终是避无可避,唯有如实回答。
“陛下吩咐……待公主醒转的隔日,即刻出降。”
以免此事传言开去,也以免再度节外生枝。
李檀眼睫低垂,又是良久的静默。
半晌后,榻上传来她轻得近乎缥缈的语声:“绿萝,你去御河边,替我折一枝桃花过来,供在玉瓶里吧。”
绿萝轻轻应声,起身打帘出去。
李檀也走下榻来。
她拢着单薄的寝衣走到横梁底下,对着华美的藻井轻轻唤他的名字:“十九。”
殿内依旧安静,无人作答。
李檀默默地立了阵,又走到屏风后,换上平日里的常服,顺着这道漫长的木制游廊,踏着将尽的春光走到十九的配房。
木制的槅扇紧闭着,但并未上拴,李檀轻轻一推,便将它推开。
房内一切如旧。
十九那些模样奇怪的瓷盅与小瓶还整齐地放在房内的木架上。
仿佛那名慵懒爱笑的少年从未离开过。
李檀愣愣地在临窗的木凳上坐下。
看着唯一空置的,那只原本装着小白的瓷盅,慢慢俯下身来,将脸埋在臂弯里,任由泪水渐渐浸透单薄的春衫。
翌日黄昏。
李檀的婚期如期而至。
身着鲜红嫁衣的少女手持鎏金却扇,乌黑的鬓发间簪着镶嵌红宝石的桃花步摇,在侍女的搀扶下,离开这座她久居的殿阁。踏着满地的红绸,登上那辆送嫁的华美鸾车。
绿萝上前为她落帘。
当指尖停留在微亮的红绸上时,绿萝看见端坐在鸾车内的少女面容。
半透明的鎏金却扇后,她鸦青的长睫半垂着,明明是大婚的喜日,羽睫末端却染着春雨般的湿意。
但她没有悲哀恸哭,而是如往常那般轻抬了抬唇角,带着些遗憾对绿萝笑了笑:“好可惜,没能再折到桃花。”
她还记得,初见十九的时候是三月。
草长莺飞的时节,华光殿外的桃花盛开得如霞似锦。
也是在这一年最好的时节里,她在影卫司里遇见十九。
原来已经过去这样久。
久得连宫内的桃花都已落尽。
她抬手碰了碰鬓边鲜红冰冷的红宝石步摇,终是重新垂落眼帘,让碧桃将手里的锦帘放落。
碧桃忍着泪意,轻轻松开指尖。
绣着金色鸾鸟的锦帘徐徐垂落,华美的鸾车启程驶向遥远的城门。
马蹄踏过红绸的清脆声里,宫道旁的海棠随着最后一缕春风离枝。
春尽了。
*
李檀的鸾车离开玥京城的当夜,寂静的华光殿中再度等来曾经暂居于此的少年。
他发尾染血,身上带伤,逾窗进来的时候,甚至还惊动了正在栖鸟架上休憩的月梨。
雪羽黄冠的鹦鹉偏首看他,如往常那般兴奋地扑翅叫嚷:“公主公主!十九十九!”
像是在催促他快给自己剥一把新鲜的葵花籽。
但今日眼前的少年却没照做。
他手里握着只朱红的瓷瓶,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李檀的榻前,轻撩起红帐的同时敛下眼底的冷意,依旧是笑眼弯弯的模样。
“公主。”
他语声未落,绣着金色鸾鸟的红帐便在他的指尖分开,露出空无一人的床榻。
榻上的锦被铺叠整齐,柔软的锦枕上不见神情温柔的少女,仅是孤零零地放着一截落尽春意的桃枝。
十九指尖顿住,轻愣了一愣。
紧接着,静夜里‘吱呀’一声轻响,远处的槅扇似是被人推开。
十九神情警觉,迅速避回梁上。
借着当夜的银白月色,他看见李檀的贴身侍女绿萝走进殿来。
她手里提着盏蒙着红纱的宫灯,发间也簪着贺喜用的大红绢花,但面上却残留着哭过的红痕。
她左右张望,先是唤了两声公主,继而又将视线落在月梨身上。
白玉黄冠的鹦鹉在栖鸟架上扑翅,不满地高声叫嚷:“十九!十九!十九!”
绿萝打了个寒颤,似是想起曾经陪公主看过的志怪话本。
她瑟缩着,试探着对寝殿内道:“敢问,敢问是十九回来了吗?”
“公主临走的时候一直在找你……”
梁上的少年身形一顿。
他低头看了看手里被握得温热的药瓶,终是冒险从梁上而下,压低了声音问她:“公主呢?她去了哪里?”
绿萝被吓得不轻。
她往后踉跄两步,脸色雪白:“你,你不是死了吗?”
十九唇线紧绷。
李晟未能当场拿住他。为不显自己的无能,便不知道从哪里弄了具焦尸交给大理寺,在皇帝面前暂领功劳。
但私下的追查与搜捕并未停歇。
他也是今夜才得到机会,得以返回李檀的宫室。
但他并没有时辰与绿萝过多解释,仅是迅速追问:“公主呢?”
他拿起手中的药瓶,心绪也随之起伏:“臣要尽快将新配的药交给公主。”
绿萝似也反应过来,眼前的似乎是活人。
她先是一愣,紧接着便忍不住落下泪来:“你怎么才来啊?”
她哭出声音:“公主的鸾车都走出好远,追不上了……”
十九握着药瓶的指尖蓦地收紧。
他道:“我会追上公主的鸾车。”
话音落,他立即转身,毫不迟疑地逾窗而去。
独留绿萝与那只名为月梨的鹦鹉留在这偌大的寝殿中。
绿萝仍在哭泣。
月梨叫嚷了一阵,也渐渐耷拉下翅膀,看着食槽里再也不会有人为它剥好的葵花籽。
低低地哀鸣了一声。
*
暮春时节的最后一日,李檀的鸾车终是驶出了大玥的国境。
鸾车内身着鲜艳嫁衣的少女轻挑车帘,望着身后属于大玥的界碑在马蹄声里逐渐远处,眼底仅有的眷恋也终是散尽。
她轻抬唇角,将绣金的车帘垂落,将手里始终握着的,那柄象征大玥公主的鎏金团扇放在膝面上。
又从袖袋里取出十九最初送给她的那两枚金石小坠,学着他的模样,轻巧地把玩着。
金石交击的声音这般清脆,像是琅琅的春雨。
李檀明眸微弯,深浓的笑意渐渐从眼底晕开。
她想,她身为和静公主的使命,终于是结束了。
在鸾车跨过大玥国境的那一刻,她便只是李檀。
曾经在华光殿里,与十九约定过要去和卓雪山看雪,要策马去他的故乡的李檀。
李檀唇角轻抬,珍惜地将手里的金石小坠放在扇面上。
她垂落指尖,从袖袋里拿出一只朱红的瓷瓶。
瓶盖被她打开,褐色的药丸一枚又一枚接连落在她的掌心。
李檀低头捻起一枚,徐徐放入口中。
她素来怕苦。
十九给她的药丸上便都裹了厚厚的糖霜。
先入口时,并未尝到药物的苦涩,而是白糖的清甜。
像是踏青时十九递给她的那只青团里,白糖与芝麻做成的糖馅。
李檀眉眼弯弯,在糖衣将要化尽的时候,匆促将它咽下,避开最后的苦涩。
她想,要是所有事,都能像是吃药这样。
逐甜避苦,该有多好。
在悲伤的心绪涌来前,她弯了弯唇角,重新捻起一枚。
她眷恋而不舍,缅怀又向往,就这般一枚又一枚地吃着。
感受着自己的心跳在这清甜里由缓转疾,渐渐连跳动声都变得这般清晰,是诞生以来,从未有过的明快有力。
让她想起郊外沾满落花的马蹄,滴水间琅琅而落的雨。
让她想起十九说喜欢她的那个春夜。
静谧而美好。
花香满地,银月铺衣,值得用一生去铭记。
一整瓶的药丸终于用尽了。
李檀将空荡的瓷瓶紧握在手里,轻阖上眼,安静地听着鸾车碾过黄沙的声音。
她的心跳声这般的急促,恍如擂鼓,但心绪却是从未有过的宁和。
她想,这样也好。
不再成为谁的惦念,也不再成为谁的软肋。
对她,对阿兕,对大玥与乌孙,都是最好的选择。
就当她的意识将要朦胧的时候。
鸾车外似是起了喧哗。
乌孙的使臣们用她听不懂的言语大声咆哮,好像在愤怒地阻拦着谁。
李檀心弦微颤。
她艰难地支起身来,素手挑起车帘。
隔着漫漫黄沙,她看见久别的少年。
他手持匕首,挥开众人,浑身浴血地向她而来。
李檀不知眼前的场景是真实,抑或是濒死前的一场幻梦。
但她的唇角还是轻轻弯起,素白的指尖垂落,最后碰了碰腕间系着的那道银铃。
铃声脆响,鲜血溅落嫁衣的刹那,她想起与十九在御河边许下的愿。
愿月常明,星常在。
愿世上的人不再永失所爱。
她在春夜里许下的心愿,终究是——
未能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