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光殿内霎时寂静, 薄荷香淡乳色烟气里,李檀自面颊一路红至耳缘。
她从未想过,她与十九的事会这般突兀地被阿兕撞破。
以致于她还未想好该如何解释。
十九也从未想过这个场景。
他手指收紧, 眼前小王爷浓烈的敌意让他本能地想去取腰间的匕首。
连带藏在袖袋里的小白都躁动不安, 想要探首出来示威。
但他眼尾余光扫过身后紧张的李檀, 原本想要去拿匕首的手便改为摁住了袋口。
十九尚未言语, 身后便传来少女熟悉的声音:“十九,你先带着月梨出去走走。”
犹带羞赧与被撞破的局促, 但却也努力平静。
像是早已想过,迟早会有这样一日。
十九侧首,而窗外的李羿急怒:“皇姐!”
李檀垂落的羽睫轻颤了颤,似想抬目去看他。
但她终是忍住, 没有抬眸,仅是轻声提醒还挡在她身前的十九:“阿兕正在气头上, 听不进你的话。你先出去避一避,我会和他解释。”
她说罢,见面前的少年还不走, 便半是赧然, 半是嗔怪地道:“你要是再不走,我往后可就不给你留膳了。”
十九轻眨了眨眼。
他道:“公主没这般狠心。”
李檀见劝不走他, 又听木制游廊上脚步声急促而来, 知晓是阿兕正往寝殿的槅扇前疾奔而来,不免有些焦急。
她急声唤他的名字:“十九!”
眼前的少年无奈地叹气。
他道:“知道了知道了,臣这便出去。”
话音落, 他顺手拿起把葵花籽,对着远处栖鸟架上的月梨轻晃了晃。
贪吃的鹦鹉立时飞来,被他轻而易举地捉在掌中。
“臣去庭院里等公主。”
他悄然对李檀留下这句话, 便将手里的胭脂盒搁下,带着月梨,快步绕过面前的绣金屏风。
这次他没有走窗。
悬着湘妃竹帘的雕花槅扇一启一掩,适才尚在殿内的少年转眼便消失无踪。
紧接着,绕过游廊的李羿奔行至槅扇前。
他站在湘妃竹帘外,面上神情犹怒。
但面对静立在竹帘后,身体病弱的皇姐时,他还是竭力敛下怒气,仅是压低了声音问她:“皇姐,那影卫人呢?”
他怒道:“以下犯上是重罪!我今日非要——”
“阿兕。”
李檀轻声唤住了他。
她轻摇了摇头,略抬起素手,将垂落在身后的湘妃竹帘打起:“进来说话吧。”
李羿语声乍敛,浓眉紧皱,似是知道这样于礼不合。
但在气头上的他也不想推辞,就这样大步跟随李檀走进殿内。
李檀步履轻缓地绕过绣金屏风,走过殿内空空如也的栖鸟架,带着他在那张临窗的长案前坐落。
她素手提壶,亲手为彼此斟了两盏清茶。
在袅袅如雾的茶烟里,她耳后的薄红渐褪,似在这般极为局促的场面里,反倒是反常地平和下来。
再启唇的时候,语声依旧是平日里的温柔:“阿兕,你想问些什么?”
对侧捧盏的李羿怒意熊熊,似有无数的话要问,推挤堆压着,最终还是先蹦出一句:“皇姐和他是什么关系?”
李檀的羽睫轻轻垂落。
她看着盏中青碧的茶水,在氤氲的茶烟里微微有些晃神。
她与十九是什么样的关系?
她其实从未仔细思考过这个问题。
若是自身份论,她是大玥的和静公主,十九是影卫司遣来跟随她的影卫。
但若是平心而论——
李檀听见她的心跳略微加快,似逃避,似不愿直面自己的本意。
她微侧过脸,最终还是选择将话递还给他。
她问:“阿兕觉得……我们之间是什么样的关系?”
“皇姐!”
李羿怒意上涌:“他是影卫,你是公主!除此之外,若还有什么,便是重罪!”
李檀眼帘低垂,捧着瓷盏的指尖收拢,语声轻得似庭院里的落花:“阿兕这样想吗?”
李羿双眉紧皱,重重搁下手中的茶盏:“自然!”
他豁然起身,盛怒道:“我这便去影卫司,找司正要个说法!”
“阿兕!”李檀唤住李羿。
她没有起身,依旧是捧盏坐着,语声依旧轻柔,却透出几分鲜有的坚定:“你想治十九的罪,倒不如先禀明父皇。让他来治我的罪。”
“皇姐!”
李羿不可置信般回过头来。
看见自家的皇姐安静地坐在氤氲的茶烟后。
臻首微低,眼睫微垂。
淡月色的茶烟与博山炉里的薄荷香朦胧她的眉眼,映得她也似雨中的烟气般淡而单薄的一道。
她的语声轻且慢,似在回忆这两年里发生的事。
“母妃病逝,小七走失后,华光殿里一直是十九陪着我。”
“他为我开药,教我骑马,带我去宫外迎花神,看萤火,逗我开心,教我不去想那些悲伤的事。”
“他对我而言,也很重要。我们之间……也并不仅仅是影卫之于公主。”
李羿始终不能理解。
他双眉紧锁,一叠声地道:“皇姐要是觉得无聊,阿兕也可以时常入宫陪皇姐!小七既然走丢,阿兕也可以重新在宫外找其他的狸奴过来!”
“不过是一名影卫,究竟有何不可替代!”
李檀轻转过脸,看向长案上十九放下的那盒胭脂,看向更远处枝叶繁茂的桃花树。
良久,她语声很低地道:“阿兕,我喜欢他。”
即便早有猜度,但听见皇姐亲口所言,李羿还是被震得往后倒退一步。
“皇姐!”
“他是影卫,你是公主。他还能回来娶你不成?父皇不会答应的!”
李檀回过脸来,唇角微扬,对他露出个浅淡的笑容:“有什么关系?”
在李羿惊愕的视线里,她低声重复:“我这样的病,左右也是不会出降的……又有什么关系。”
话音落,庭院里静可闻落花声。
并未走远的十九倚坐在一株落花的桃树上。
此刻略微偏首,看向那道半敞的支摘窗。
天光落漏在他的眉眼,将少年眼底的心绪敛下。
倒是停在他指间上的月梨似被惊扰,不悦地扑翅便想大叫。
十九十分熟稔地抬手,捏住月梨正想张开的鸟喙,竖指对月梨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春风里,他的语声很淡,听不出末尾的笑音。
“臣觉得,公主说得不对。”
他轻声补充,漆眸微弯:“只有最后那句,说得不对。”
尾音未散,原本紧闭的槅扇豁然洞开。
李羿夺门而出,面上溢着怒气,头也不回地往殿门处去。
十九捏着月梨的鸟喙,与它一同在桃树上等了阵,直至这位小王爷的背影都消失在游廊镜头,这才自桃树上而下。
他逾窗回到李檀的寝殿。
殿内安静如初。
李檀独自坐在长案后,拿银簪徐徐拨弄着博山炉内还未燃尽的香药。
淡乳色的烟雾衬得少女眉眼温柔,似四月里初开的棠花。
十九走过去,在她对侧的月牙凳上坐下,将月梨的鸟喙松开。
在月梨的叫嚷声里,十九支颐问她:“公主的皇弟走了?”
李檀轻轻应了声。
她低头苦恼道:“阿兕被我气走了。”
“依他的脾气,应当要许久才能消气。”
十九若有所思:“等小王爷再进宫的时候,臣还是去找他,给个交代吧。”
李檀微抬羽睫,略有不安:“十九,你要给他什么交代?”
她补充道:“阿兕的脾气不好,听不进你的话。”
十九笑眼微弯,将长案上一碟装着小核桃的瓷碟拖过来,用核桃夹子替李檀剥着核桃:“臣想着,等公主身体好些了。便向公主告一段长假,暂且离开华光殿一段时日。”
李檀抬眼看他:“是多长的假?”
十九轻轻笑了声,不大确定地道:“兴许一年半载,兴许三年五载,谁又说得准呢?”
核桃破碎的清脆声里,李檀指尖轻蜷,微垂下眼帘。
她语声很轻地问:“十九,这便是你说的交代?”
十九像是没有察觉她的难过。
他笑应了声,单手将前来吃核桃的月梨摁住,又将剥好的核桃仁递给李檀。
李檀最终没有伸手来接。
她侧过脸去,拿银簪拨动着博山炉里烧得泛白的薄荷香,藏着眼底的心绪,在烟气里静默不语。
十九便将剥好的核桃仁放在她跟前,笑眼弯弯地向她解释:“臣想了许久,还是不打算进太医院。”
“毕竟太医在宫中受的拘束太多,能为公主做的事又太少。”
李檀持着银簪的指尖微顿了顿。
她轻声问:“那你是打算还乡去吗?”
十九眼帘微低,唇角轻抬:“臣倒是想,但是边境的宁武关,与臣的家乡,似乎是两个方向。”
李檀微怔。
她回过脸来:“你去最北边的宁武关做什么?”
她好像曾听阿兕说过。
北边的宁武关正处战乱,将士们没日没夜地抵抗外敌。
绝不是个能游山玩水的去处。
十九依旧是摁着月梨,修长的手指点过它光滑的羽毛。
少年眉眼带笑,语调里却透着认真:“去从军啊。”
李檀轻讶,抬眸看向他。
十九却不继续说下去,而是弯眸将剥好的核桃仁又向她推了推。
李檀羽睫轻扇,从其中捻起一枚放入口中。
核桃炒得焦黄,唇齿间满是坚果的香气。
在月梨的吵闹声里,眼前的少年笑着将方才的话说完。
“去从军,攒军功,再回京向圣上求娶公主。”
李檀眸光微漾,脸颊红透。
好半晌,她蚊声:“我什么时候答应过……”
十九拿走一枚核桃仁,清润里的嗓音里满是笑音。
“公主要是同意,就给臣做套衣裳吧。”
“什么样的都行。”
李檀没有作声。
她侧过绯红的脸,去看窗外的春光。
连博山炉的薄荷香燃尽了也不知晓。
*
自那日之后,李羿负气整整半月都未来李檀的华光殿。
李檀熟知自家弟弟的脾性,明了遣人去劝也无用,唯有等到他自己想通,抑或是消气了才好。
一来二去的,华光殿内倒也恢复往日的平静。
谷雨这日,华光殿内已落了整整三日的春雨。
李檀坐在临窗的长案后,就着琅琅雨声,看着手中新买的话本。
春雨潺潺,檐下雨流淙淙。
便连平日里吵嚷不断的月梨也难得地安静,正团着身子,在雨声里小憩。
当李檀亦有些懒倦欲睡的时候,身侧的珠帘轻响,适才去太医院里取药的少年折返回来。
李檀搁下手里的话本,侧首看向身旁的支摘窗。
窗外的春雨倒垂如帘。
身着宝蓝色圆领袍的少年信手将收好的青竹伞搁在廊上,身姿轻捷地逾窗进来。
李檀安静地看着。
雨中天光晦暗,连日的春雨浸得宫内的红墙都褪了色。
这般浅淡的背景里,抱着宝蓝锦袍的少年愈发明朗,似雨日里透进来的明亮天光,将她眼前这一方天地照亮。
李檀有微微的离神。
一时间都不知是宝蓝色衬他,还是身姿颀长,肩宽腰窄的少年本就穿什么颜色都好看。
十九也偏首看见她。
他轻盈地从窗楣上下来,抬步走到李檀跟前,笑着与她说起在春日里听见的闲谈。
“臣适才去太医院里取药的时候,听见太医们正聊起陛下的近况。”
“说是陛下的龙体转好。如今倒也能够起身,听闻昨夜里还用了一整碗的热羹,批了三本要紧的奏章。”
李檀明眸微亮。
她期许又忐忑地询问他:“真的吗?”
十九信手拢了拢垂在肩侧的墨发,点漆似的眸里满是笑意:“臣什么时候骗过公主?”
李檀眼里的笑意更浓。
整整两年,这还是她第一次听见,父皇的病情有所起色。
她从月牙凳上站起身来,抬步往槅扇的方向走。
似想去吩咐绿萝她们做些点心,想去太极殿内探望父皇,可走到那座绘海棠的绣金屏风前,她还是暂且停住步子,回眸对十九绽开笑容:“父皇的龙体初见好转,我还是不这般急着去叨扰他了。”
“等过几日,雨晴了再去。”
十九便也在她的长案旁挪凳坐下。
“那今日公主想做什么?”
他顺手拿起李檀还未看完的话本,眉梢微抬,笑意盈然:“听话本,还是去小厨房里吃点心?”
李檀也回到长案后坐落。
她抬手轻支下颌,黛眉微弯,语声轻轻:“我想听你吹笛子。”
“想听那首你们故乡的小调。”
十九笑了声,没有拒绝。
他从袖袋里取出竹笛,递到唇畔。
清越的笛声随之在殿内响起。
在琅琅春雨声里听来,泠泠淙淙,似山间鸟雀,月下明溪。
李檀出神地听着,新染胭脂的红唇在不经意间轻轻弯起。
朦朦春光里,她似又回到初见那日。
三月莺时,春光正好。
影卫司里,一身星白色圆领袍的少年逾窗进来,身姿轻捷,笑眼微弯,悄悄对她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这般奇特的初遇,像是一瓣桃花落在心上。
一转眼,倒也过去两年之久。
她学会骑马,学会吹笛,学会不在清冷的雨日里去想悲伤的事。
她跟着十九去过波光粼粼的御河,去过人声鼎沸的花神娘娘庙,去过月色银白的小重山上看宫外的星辰——
也许有朝一日,还会跟着他,翻过崇山峻岭,回一趟他久别的故乡。
岁月无忧,似乎一切都在向好。
李檀眼里的笑意愈浓,衬着春日的雨光,如庭院中棠花初绽。
一曲终了。
李檀将早已准备好的木匣递给十九。
“十九,这个给你。”
十九抬手接过,漆黑的眸子里满是笑意:“公主要是再送臣礼物。臣的月钱可就要不够回礼了。”
恐怕,就得趁李檀春睡未醒的时候,悄悄去宫外接几单替人瞧病的生意。
他这般想着,却还是将竹笛放下,将她递来的木匣打开。
见檀木匣内,深色的绸缎上,置有一管二十六孔玉笛。
紫玉雕成,通体温润。
仅仅只是平淡地放在那,亦能将深色的绸缎微微照亮,如春夜里晶莹的萤火。
他笑眼微弯,从木匣里取出笛子。
分明是喜欢,嘴上却还是促狭地问她:“好贵的笛子。公主不怕臣囊中羞涩的时候,拿去换返乡的盘缠吗?”
李檀抿唇而笑。
“你不会的。”
她指尖微垂,再抬起的时候,素手间便多了一柄同样的玉笛。
同是紫玉雕成,连尺寸与玉纹都与他手中的一般无二。
唯一相异处,是李檀的身侧面刻有一行诗词。
“将心托明月,流影入君怀。”
十九念出来,复又轻笑出声:“臣对玥京城里的诗词了解得不多。”
“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
李檀轻拂过笛身上那行小字,在落珠般的春雨声里向他绽开笑靥。
“十九,我也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