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色的砖墙、灰色的瓦,就连平日里最美的夕阳,此时也黯淡了。
街边跑过的杂毛狗,不复往日可爱,龇牙咧嘴的模样惹人生厌。
宣润走着,忽然顿住脚步,定定看着自家门前那抹亮丽的妖娆身影。
金迎巧笑嫣然,也正望着他。
宣润心里有一根弦突然绷断,“叮”的一声脆响。
他加快脚步走过去,在逼近金迎时又慢了下来,越来越慢,以至于,他停下时与她仍隔着一丈之远。
他不肯走近,金迎便朝他走去,走到他跟前,微微仰头望着他。
“你不喜旁人议论,我便不去县衙了,以后,我都在这里等你,宣郎,每日见到你,我才能安心。”金迎微蹙柳叶眉,深情款款地说,心里却在偷笑,每日见一见她的“改运符”,她的运势才会越来越好。
“你……”宣润眼中显出几许迷茫之色,“你不必如此。”
“宣郎,你放心,我再不让你为难。”金迎憋着气,憋红眼睛,有那么一点委屈的样子,便吸着鼻子幽怨而又执着地说:“就算没名没分,我也愿跟着你。”
这话一说出口,金迎便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搓了搓手臂,歪着身子、歪着头,装出一副为情所困、难以自拔的模样。
宣润眸光微闪,垂着的手一颤,抬起些许又放了下去。
金迎的演技拙劣,骗不过他。
可即便知道她在演戏,在博同情,他心里仍旧闷闷的,不太舒服。
呼吸一沉,宣润逼近一步,金迎下意识后退,他再进,她再退。
“我若与你在一起,便绝不让你没名没分!”他说,眼中带着浓浓的怨气,看了呆愣着的金迎片刻,他转开视线,幽幽叹一口气,道:“县衙诸事亟待解决,身为县令我责无旁贷,这种时候,我并无心思考虑婚娶之事,你要寻靠山……该找别人,但别再说出刚才那种话,以免旁人将你看轻。”
金迎长睫微颤,问:“你有看轻我么?”
短暂沉默后,宣润才道:“没有。”
金迎顿时喜笑颜开,答应他,不再说那些自轻自贱的话,“这世上恐怕没有第二人,能让我心甘情愿如此,唯有宣郎,不负我一颗‘真心’。”
宣润没再多说什么,叹一口气,走了。
走了……走了?走了!!
金迎紧皱着眉头,捂着闷闷的心口,他就这么走了?
她的“真心”在他眼里难道一文不值?
哼!
从宣家回安济坊的路上,金迎独自走着。
路上有灰墙灰瓦、呲牙咧嘴的杂毛狗,还有那只剩最后一点的黯淡落日,满天灰蒙蒙的晚霞……
*
早晨,天刚放亮时,金迎便爬了起来。
花婆惊异地看着她,匆匆走到窗边,探出脑袋张望,奇怪,今日太阳没从西边升起呀?夫人怎的起得这样早?
金迎将她挤到一边,举着面小镜子,借着窗边的光,仔细端详着自己的脸。
嗯,很美。
她有颜有“真心”,宣润到底为何不肯答应与她成亲?
果真是县衙的公务太忙了?
金迎思忖片刻,匆匆去了祥云轩。
“迎夫人要让别县商盟帮着衙门做事?”
“咱们经商的讲的就是个情面,那些吃力不讨好的事,咱们何必去蹚浑水?”、
金迎对面坐着两个中年男子,一个干瘦佝偻、一脸精明,一个耳垂厚大、一脸和气。
精明的是宋云峰,和气的是齐白长。
“别县这池子水浑得太久,也是时候清一清了。”金迎道,微眯起上翘的狐狸眼尾。
别县户头不好查。
朝廷下令地方衙门查户头,不仅仅为点清人口数,真正要查的是人头税,每户人家多少对出气的鼻孔,便得向衙门缴纳多少份税。有的人户不愿缴税,便不在户曹给孩子上户口,有的人户家中老人已死却秘不发丧,不销户头,继续骗取衙门发放给六十岁以上老人的“养老金”。朝廷的“养老金”只给六十岁以上,还有后人的老人,为拿到这笔钱,老鳏夫常娶带孩子的寡妇为妻,以获得领取“养老金”的资格。
这在偏僻小县是常有的事,别县也不例外,
之前的县令干的都是囫囵事,从不肯花大力气将户头查清楚。
如今这烂摊子落在宣润手上,朝廷催税催得紧,查户头之事已是迫在眉睫,不得不做的了,光靠县衙那三瓜俩枣查,不知查到猴年马月,宣润被困在这些事上,如何分心考虑他们的婚事?
好在,这世上九成的难事都能靠钱摆平,而她,正好有钱!
金迎抱着手,倚在祥云轩二楼窗边,扫一眼人来人往的街景,得意一笑。
七日后,全县户头便尽数查清。
想不到,别县一个总人口三万零点的小县,黑户竟有足足两千人!两千人,每人每年三百文人头税,别县衙门一年便少收六百两银的税。
金迎拿着名册随意翻看几眼,起身,携着名册前往县衙。
宣润早几日已得知别县商盟愿意协助衙门查户头,难得的去到祥云轩赴了齐白长与宋云峰的邀请,面对一桌子丰盛的酒菜,他没有动筷,真挚地感谢别县商盟为县衙出的一份力。
宋云峰差点说漏嘴,将金迎的吩咐抖出来,好在齐白长反应快,拿话敷衍了过去。
在事情办成之前,金迎还不想暴露,她先前说过能帮宣润,他却不愿领她的情,这一回,他若是早知她要插手,定然也要犟嘴推拒,等到户头查清楚,好处摆在他面前时,他还能不要?
县衙。
金迎将名册搁在桌案上。
在魏长明惊异的目光下,金迎有条有理地分析着黑户众多导致的诸多难题,并不只县衙每年损失的六百两银那么简单,有的人家生下女儿,不给女儿上户口,等到女儿长大便贱卖出去,因为,但凡是在户曹登记的良家女,父母不可将之随意卖出,就算是嫁女儿,对方的身份也要过户曹的审核。那些买黑户女的有几个是正经人,经得住户曹来查?不给家中女娃上户口,一来省下人头税,二来方便卖出去。
所以那两千余黑户中五成都是些可怜的女孩子。
年轻的姑娘被贱卖出别县,导致别县的男女比例失调严重,别县的穷汉子很难在县城里讨着媳妇,偏偏别县是个特别穷的下县,穷汉子的数量比水里的蝌蚪还多。
穷汉子在别县找不到老婆,也休想找着别的县城的姑娘当媳妇。
渝州界内没有比别县更穷的县,外县姑娘都不愿嫁来别县受苦,于是,别县的人口一年比一年少,连人口都保不住,又何谈税收呢?
金迎说的每一句都落在宣润心坎上。
他的眉头越皱越紧,朝廷不光催着税收,也在催着人口。
别县再如此穷下去,便是一步步走入沼泽,迟早会有灭顶之灾,整个县城都将不复存在。
宣润心里生出一丝痛惜。
这里,承载着他的幼年时光。
闹嚷的街道上父亲带着他去给母亲买酥饼,酥饼的甜香里有母亲温婉的笑容。
他如何能眼睁睁地看着别县走向消亡?
不能,绝不能!
“宣郎,我有一计,可解此困境。”金迎说。
“请讲。”宣润说。
“不再征收未嫁女的人头税,且家中有女娃的,一个女娃可减免一人三成人头税,而骗安老费的一经查明,不但得得受律法制裁,还得补上三倍罚款、或以劳役以抵罚款,如此两头齐抓,县衙的税收不会减少,也能保住别县的人口。”
宣润垂着眼眸,似在思量。
金迎继续道:“再者,别县鳏夫、寡妇众多,除六十岁以上的老鳏夫外,年岁不大的鳏夫难再娶,其中缘由,想必宣郎也很清楚。”
宣润抬起头看她,眼中闪着复杂的光。
魏长明始终皱着眉,用最挑剔的眼神看着金迎。
“是何缘由?”
“暴力。”
别县穷,有穷县最大的弊病——重男轻女。
男人对女人的压榨已经顶着天了,先前说到出生在别县的女娃成人后被卖,导致别县的成男多只能在外县讨老婆,外嫁女来别县无依无靠、无牵无挂,受不了挨饿受穷的苦跑了的有,遭不住丈夫狠毒打骂死了的也有,而那些丈夫早死幸运守寡的妇人,也不会再有二婚的打算。
“解决家庭暴力问题,县衙一定得摆明态度,痛罚暴力对待妻子、奴役妻子的男人,让外县的姑娘们敢嫁到别县来。”金迎道。
为何虐老、杀人者有但不多,殴打妻子的人却多如牛毛,且那日蒋红花之案,观审的男人大多都不觉得盘大牛有罪,这说明在男人眼中老婆与牲畜无异。
他们打骂自家的猪狗犯罪么?不犯罪。
那么,他们殴打自己的老婆又有何罪?
这种根深蒂固的糟粕思想,得县衙出面三令五申才有可能渐渐消除。
这是县衙的责任,也是宣润这县令的责任。
宣润皱着眉,眼神严肃且认真,似乎真在思考金迎的话。
魏长明对金迎的提议不以为然,讥讽一笑,道:“夫为天,妻为地,天在上,地在下,天压地天经地义。清官难断家务事,县衙不是给人擦屁股的奶婆子,不是什么事都得管!男人打老婆只要没打死,那就不算犯罪,只要他不去打别人的老婆……便是他去打了别人的老婆,别人若是不计较,也不算什么大事。外县女不肯嫁来别县,不是怕遭男人打,是嫌弃别县穷,别县为何如此穷?县衙里为何时常捉襟见肘?还不是这些刁民想方设法地逃税!依我看呐,该向寡妇征税,向大龄男征税,凡是年过十六的男女,未成亲的得交税,成亲后两年内未生孩子的也得交税!哼!向来如此,穷乡僻壤出刁民,别县就是太穷了,穷出一窝自私自利的坏种,这些坏东西只顾着自己眼前的一点苦,心中无大义,毫不关心国家前途与命运!”
金迎一整个无语住,魏长明这些荒唐、离谱的言论,简直像坨臭气熏天的屎!
听得人恶心、想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