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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4 章

作者:抓马的风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金迎脸上笑意一僵,长而卷密睫毛的微颤,她垂下眼眸迅速掩饰眼中浮现的一丝慌乱,再抬头时仍旧漫不经心地笑着:“宣县令几番调查我,难道还没看过我的户籍?我从剑南道成州来,四年前,自然是在成州。”


    宣润看着她,严肃逼问:“果真是在成州么?”


    金迎咽了咽喉咙,如一朵带刺的红艳玫瑰,用她最美丽的脸毫不心虚地迎着宣润的审视,也用她最具锋芒的眼神刺着宣润,“宣县令就这么想为我按个莫须有的罪名?连我白纸黑字写在户籍上的信息也要怀疑!”


    宣润松一口气,后退一步,怅然若失地道一句“失礼”,便不再强留她。


    金迎冷哼一声,掂一掂手里的银子,留下一个白眼才走。


    钱这种东西宣润不要,这世上有的是人要,她还怕散不出去么?让他假清高,让他装圣人,虚伪!


    金迎正甩着装着银子的麻布袋子走着,先前那几只得到她恩惠的狗,自她身后飞奔而来,用一个接一个的飞扑向她表达它们的感激,单纯的狗子们自然不会知道,这将对身形纤细的金迎造成怎样的伤害。


    金迎察觉身后什么东西在飞速靠近,回头一瞅,吓一大跳,扬了手里的银子,转身撒腿就跑,一面跑着一面尖叫,她跑得越快,狗子们越兴奋,叫得越欢脱。


    “死狗!恩将仇报!”


    “汪!汪汪汪——”


    “啊——救命!”


    “……”


    宣润刚转入另一条街,听见呼救声,察觉那声音很熟悉,一下便想到了金迎,他立马折身寻来,仍旧晚来一步。


    金迎挥舞着手臂,大叫着,“扑通”一声落入水中。


    几只狗摇着尾巴在桥边来来回回,一张张狗脸上都是无辜的表情。


    狗:恩人怎么掉河里去啦?


    宣润疾风似的冲过去。


    魏长明迷了眼睛,眯了眯眼,定睛一看,宣润已经奔出很远。


    “宣县令!”他大喊一声,紧追而上。


    扑通,伴着一阵惊呼,宣润已在河里。


    “宣县令!快上来!”


    百姓们十分担忧宣润的安危,却几乎无人在意金迎的死活,好似河里只有宣润一人。他们的担心并非平白无故,春日融雪的河水格外冰冷,壮汉下去过一道都受罪,何况是看来十分文弱的宣县令?再不上来,宣县令怕是要冻死在河里!


    不顾岸上的呼喊,宣润用两只胳膊用力刨水,慌乱地四下寻找金迎的身影,没找着,他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半晌之后,终于将半死不活的金迎拽上河岸。


    众人松一口气,这宣县令若是也死在别县,他们别县的风水可真就坏透了!


    金迎虚弱地掀开眼皮,冻得颤抖的手努力想要抬起,嘴里还念叨着:“钱,钱——”


    宣润见她还清醒,终于松一口气。魏长明借来一件棉袄,要给宣润披上,嘴里还喋喋不休地骂着金迎,“人都差点死了,还想着钱呢!若不是宣县令救你,你只能去阴曹地府找阎王爷要钱了。”


    宣润接过棉袄立马将金迎严严实实地裹住,尽管他自己已冻得浑身颤抖、两眼发红,仍旧关切着金迎是不是快冷死了。金迎嘴里仍念着“钱”字,好似被水鬼缠身,失了心智一般。宣润担忧地皱起眉头,就要抱她去找大夫,他此刻根本顾不得避嫌,只有抢救金迎这一个念头。金迎缓过一口气,稍有一些力气便推开他的手,哆嗦着朝自己的袖中摸去,艰难地摸出一两金子。


    “你的钱还在,快别看了。”魏长明撇着嘴,鄙夷地说。


    金迎咬着牙拼尽全力举起手,用力一掷。


    “诶!”魏长明惊呼一声,看着黄橙橙的金子从他头顶飞过,“咚”一声掉进河水中。一双双惊异的眼睛看疯子似的看着金迎,有水性好又不怕冷的摩拳擦掌,打算下河去捞金,更多的人则仍旧围着金迎看,看她是不是被冻坏了脑子。


    金迎清醒得很,处理掉身上最后一点为她招来霉运的钱,她才终于松一口气,瘫软在宣润的臂弯里。


    医馆里,一碗热腾腾的姜汤下肚,金迎终于不再打哆嗦,魏长明奉宣润之命前去给金迎买来一身新衣,不知是他眼光不太好,还是故意挑的丑衣裳,那俗艳的葡萄酱紫、老气的铜钱纹样,六十岁老妪都嫌难看,金迎一点都不想穿这样一套丑东西回家,可她身上的衣裳都已湿透,不能不换,她撇一撇嘴,不情不愿地换上新衣,难得,那样丑的衣裙穿在她身上竟也别有一番韵味。


    魏长明鄙夷一哼,再好看也是个不要脸的麻烦女人,害得宣县令为她跳河!


    他转念一想,又是满心敬佩。


    宣县令果然一心为民、胸怀宽广,即便是对这样一个不堪的女人,宣县令仍旧心怀大爱、舍命相救,真真切切地将百姓放在心间,是一等一的好官,也是他魏长明愿一声追随效仿的好上级!


    宣润没有买新衣,向医馆的药童借来一套衣裳将就穿上,约定过两日洗干净后便还来。药童当然没有意见,能与县令穿同一件衣裳,他已与有荣焉,想到往后与人吹嘘时的得意,笑得十分灿烂讨喜。看着身穿一袭粗布衣衫的宣润,魏长明完全是另一番态度,眼里满是男人对男人单纯的欣赏与崇拜。


    金迎只觉得他谄媚,向宣润谢过救命之恩后,约定改日归还衣裳钱,便揣着担忧匆匆而去,连宣润想领着魏长明送她一程,也被她一口拒绝。宣润当她要避嫌,没有强求,只是目送着她远去,见她一路脚下生风,宣润笑了,她的身体想必是无碍的,转念一想,他又不禁疑惑起来,她为何事这般着急地赶回去?


    为何事?


    金迎心越跳越快,走得也越来越快——


    这才过庚申日不久,她便差点淹死在河里,想不信邪都不行,不知此时家中可还安好?老爹、阿穷,千万不能有事!


    自金家小院到接口,蜿蜒着一路斑斑点点的血迹。一群人围在街口张望,无一人敢贸然靠近,后来看热闹的不知是怎么一回事,拉着熟人惊恐地问:“金家死人啦?”


    金瞎子戳着竹竿子寻摸出来,扯着嗓子破口大骂。


    “他奶奶的!青天白日也敢来作恶!活不长的东西,明日就横死街头,遭野狗、野猫、老鼠啃!死无全尸!”


    “武侯铺吃白饭的废物,烂头烂脚烂腚、浑身烂透长蛆!”


    “……”


    见着老爹中气十足的模样,金迎心头一松,不顾议论纷纷的围观人群,拽着老爹匆匆回了小院。


    院子里,阿穷脸上还带着泪痕,趴在花婆柔软温暖的怀里睡着,还拧着小小的眉头,看着让人揪心。阿朴带着小悦在收拾一地狼藉的院子。


    熏天的腥臭气味弥漫着,连腊梅浓郁的香气都被压了下去,院中那一棵花枝繁茂的腊梅树,此时已只剩些残枝败花,玉色的花瓣上沾着红艳的血——猪血。


    金迎回过头看看向折在墙边的院门,左边一个血淋淋的“奸”字,右边一个血淋淋的“商”字。


    奸商?


    会如此骂她的定然不是普通的强盗,而是曾经在她手头吃过亏的商人。


    是谁?


    金迎拿不准。太多人为自己的贪欲付出代价,却毫无道理地将一切过错责怪在她身上,这也是她后来不再轻易向旁人表明身份的原因。知道在她身上有利可图时,全都笑脸相迎,可一旦遭遇不测,非但不会记着她的恩德,甚至死也要拉她去垫背!


    呵,糟糕的人性。


    “庚申、辛酉、壬戌、癸亥后才是新甲子,今日才到辛酉日便已开始倒霉,后面两天要如何熬啊?小迎啊——”金瞎子伸长颤抖的手臂,将金迎唤到他身旁,心有余悸地催促道:“快!快去把贵人请来供在家里,辟邪!”


    贵人?宣润?


    金迎微微皱眉,他恐怕不是她的贵人,而是她的灾星,四年前是,如今更是!


    倒霉的三日已过一日,她还活着,再过两日也不会死,咬一咬牙熬过去,便算度过了这一回的庚申之劫。好日子在后头!她可不愿为两日的太平,给自己惹上长长久久的麻烦,就先前宣润在街上问她的话来看,他兴许对她已经有所怀疑,等这两日过去,她便带着老爹、阿穷离开别县,再也不与他纠缠为好。


    县衙位于县城正中,金家小院在县城最西北,宣家老宅在县城最东南,宣润落水一遭,一连打好几个喷嚏。魏长明不放心,劝他在家中休养半日。宣润思忖着,耽搁半日总好过染上风寒,浪费汤药钱不说还可能妨碍办案,于是点一点头,向县衙告假半日。


    魏长明临时顶下县令的职责,反正在宣润到来前,一贯是他处理县城的大小事务,他对此事十分熟悉,宣润也觉得很是放心,回到家中蒙着厚被子睡到第二日早晨,捂出一身汗,便像个没事人似的。


    如往常一样到县衙办公,他才得知金家遭遇强盗打劫的事。此事,魏长明故意瞒着他,没往宣家送信儿,宣润心知他是好意,可事情得分轻重缓急,例如他这个县令生病是小事,百姓的安危是大事,于是,他厉声训诫道:“这等大事,往后不准瞒着!”


    魏长明灰头土脸地点一点头。


    正好这时,武侯长齐弘大摇大摆地前来“请罪”,“宣县令,昨日咱们武侯出动十分及时,那一伙强盗抢了钱、写了字便被武侯赶跑,还未来得及伤人性命。”


    “齐弘!你可有将百姓的安危放在心上?金家财产尽空还遭人写下血字恐吓,你竟有脸说去得及时!”


    “宣县令要如何?”齐弘用留着长指甲的小手指掏了掏耳朵,对着空气弹了弹,丝毫不把宣润放在眼里。


    宣润拧着眉头审视他,并未言语,他先前已从魏长明处得知齐弘的身份——齐白长之子,任职别县的武侯长却时常欺压百姓,是个不好惹的善茬,因着齐白长在别县外势力广大,魏长明再三劝说宣润还未在别县站稳脚跟之前,莫要啃这块硬骨头,宣润来别县月余,一心扑在案子之上,还未分出身来整顿武侯铺,不曾想便发生了昨日那般令人气愤的事!不管齐弘是谁的儿子,今日,他都不会手软!


    “既然宣县令无话可说,我便……”齐弘料定宣润不敢把他怎么样,挑衅地顶着腮帮子,打算就此离开。他非但不觉得自己失职,甚至觉得十分爽快。


    昨日他故意放任强盗洗劫金家,是为他的母亲出气。


    金寡妇与他爹不清不楚,害他遭人耻笑许久,他娘不敢过问这些事,他这当儿子却一定要为娘出气,这桩丑事他早就受够了!


    “来人!”宣润大喝一声。老吏赵东带着几名捕快闯进来。


    宣润一脸严肃,令人扒了齐弘的武侯衣。齐弘一惊,大嚷着不许人碰他分毫,抬出亲爹齐白长来压人,宣润根本不吃他这一套,冷着脸下令:“扒!”


    齐弘顿时慌了,推开扑上前的捕快,怒声道:“爷还不稀罕当你这臭武侯,他娘的,滚远些,别用你几个的猪手碰爷!”说着,他自己将武侯衣脱下,气汹汹地扔在宣润面前,转身拨开赵东等捕快便想走。


    宣润仍旧一脸严肃,眼中冷色更甚。


    赵东会意,把住齐弘的肩头,将他一把拽回来。


    齐弘一下挥开他的手,红着脸又粗又野地破口大骂,像头獠牙长长、发癫发狂的黑皮野猪。他狰狞的面目并未吓不住宣润。任他再如何抵抗,终究没能轻易走掉,被赵东带人压着硬挨三十鞭子,才满怀怨恨地被人抬出县衙,一路上吊着一口气也在咒骂,咒宣润不得好死,骂赵东是在找死,赌言今日所受之辱,日后一定加倍奉还回去!一路咒骂着回到齐家。齐白长见儿子竖着出门,横着回来,气得浑身发抖,立马要去县衙找宣润讨个“公道”,但一得知齐弘挨打的缘由与金迎有关,他也顾不得父子亲情,急起来一巴掌甩在齐弘脸上,“孽种!”


    齐弘伤得爬不起来,结结实实挨一巴掌,恨得眼里要沁血,嘶声大喊“爹!”


    他只喊出这一个字。别的话梗在他心头,化成一股冲得他头昏脑涨的怨气。


    为个千人骑万人睡的骚寡妇,他爹竟打他!


    该死的金寡妇!真该死啊!


    *


    宣润处置完手头上紧急的公务,赶在午时之前匆匆去往县城西北的金家小院,名义上是去强盗出没之地再勘察一番,实则是想亲眼见一见金迎,确定她安然无恙。


    昨日,在街头,他明明已知她不是四年前那女子,可他心里仍旧放不下她。


    这一上午,他人在县衙里,强逼着自己做事,身为县令他不得不先尽责,可他的私心却一再干扰他,催着他快些处置手头事,快些赶过来,快些来看看她。


    快些!


    想着,宣润脚下越来越快。


    金家小院里残留的血迹已经干涸,变成散发着腥气的黑里泛红浮青的斑斑点点,院子里的腊梅树似在一夜之间死去,枝头已经没有玉色的花朵,只有地上落着的残枝上噙着几点枯黄。


    腊梅如此,人又如何?


    金家小院已经人去院空。


    宣润心头一阵紧过一阵,一番打听后才知,金家上下许是太害怕,昨夜连更连夜走的,走去了哪里,他们也还不知道揣度金迎的去向,可惜没有一点头绪,但他忽然想起一件事,眼眸一亮,脚下也渐渐快起来。


    她若要携家带口离开别县,必定要到县衙寻户曹办文书!


    户曹并未见着金迎。宣润紧皱眉头,命赵东前去打听,很快,有了消息。


    搁下手头上不太紧要的事,宣润匆匆赶去赵东打听到的那地方。


    魏长明照旧跟随左右。


    别县西南角的一间破庙里,金迎病恹恹地倒在破烂的席簟上,蜷缩着身体打哆嗦,时不时咳嗽一声,咳完舒出一口气,又因鼻子不通气,“吭吭吭”个没完没了。金瞎子在一旁听着,脸上忧虑的神色一刻比一刻更深。


    “你说你,犯哪门子的犟?你若早些想通,傍上贵人,便可早些不受这罪。”


    “咳咳……这一点罪我还受得起,一点小小的风寒而已,熬过去也就好了,今日壬戌日离新甲子日不过一日半,我都已身无分文、住进破庙、遣散奴仆、断绝一切外力帮助,咳咳……难道还抗不过这一个半日?我不信!咳咳……”


    破庙外不远处的一面断墙旁,宣润透过洞开的庙门望见庙中的景象,见到金迎如今的模样,他一阵揪心。他身旁的魏长明也很是唏嘘,“金氏竟沦落至此……多行不义必自毙,老天有眼。”


    宣润训诫他谨言慎行。魏长明才不情不愿闭上嘴。


    扫视破庙四周,宣润眉头皱得更紧,眼中似有一簇怨火在隐隐燃烧。


    如今她落难遭罪,她的那些老朋友呢?就没一个肯施以援手的?对于像齐白长、宋云峰这样的富商而言,救助金家老小几口人并非是件难事,可偏偏是这样简单的一件事,竟也无人肯做。她结交的都是些什么人!


    他不知的是齐白长与宋云峰急得堪比热锅上的蚂蚁,从前几日金迎将护卫家中的侍卫撤下时,他们便已隐约生出不祥的预感,就怕金迎出事,金迎可是他们的财神爷!他们恨不得将金迎当眼珠子似的捧在手心里护着,可架不住金迎勒令他们滚远一些,他们虽不知她出于何种缘由总要自己找罪受,只当这是她的某种怪癖,为防有人在金迎“乐享苦难”之时故意接近,别县商盟这两日个个眼睛瞪得大大的,耳朵竖得尖尖的,轮番盯梢、严防死守,抓住一个心思不纯之人便拖走暴打一顿。


    这件事里,除了齐白长与宋云峰知道些许内情,其他人都以为金迎曾与齐、宋二人有龃龉,如今是真的虎落平阳被犬欺。他们虽有一点可怜金迎,但毕竟风水轮流转,他们现在仗着齐、宋两位大哥的势,自然不能明明白白向着金迎,便是某人有那个好心,听说要挨打也都像乌龟似的缩了回去。


    金迎有气无力地躺着,眼睛盯着梁上的蜘蛛网,一圈一圈地数,数一圈过一秒,多数几遍数得眼晕头昏,一觉睡过去,睡到新甲子日,她便可继续过她逍遥自在的日子……


    这般笑着,金迎苍白的病容上诡异地浮现一抹满足的微笑。


    阿穷在一旁用杂草笨拙地编着东西,编的什么东西,宣润没看出来。宣润带着魏长明走进破庙里,金瞎子耳朵一动,抄起长竹竿子指着他,警惕地质问:“什么人?”


    魏长明凶巴巴地拂开竹竿头,大声呵斥:“诶!老瞎子,小心些!”


    宣判板着脸,低声训诫他,不许他对百姓这般无礼。魏长明瞪着金瞎子,讪然地点一点头。


    阿穷见着宣润,两眼顿时亮起来,咧嘴一笑,露出小小的可爱的奶白牙齿。魏长明正在心中夸赞阿穷,一个小孩子也比他家大人更懂事,至少见着宣县令来了知道笑脸相迎,阿穷便扔下手里的草茎,张着短粗粗的胳膊便向宣润扑来,惊喜万分地喊着:“爹爹~”


    魏长明:???


    他瞪着眼睛看宣润,讶异之中带着惊恐,如同白日见鬼一般。


    宣润显露些许尴尬之色,把着阿穷小小的身子,朝破烂席簟看去。


    金迎撑着身子艰难地爬起身,走过来,将阿穷拽进自己怀里,抬眼瞪着他,“你走!”


    “娘!别赶爹走,爹是来救咱们的。”阿穷红着眼睛说,看着娘生病,他也觉得难受,他希望娘能快快好起来!


    金迎将阿穷紧紧搂在怀里,仍旧瞪着宣润,急声催促:“还不快走!”


    宣润皱着眉头,怜悯的目光落在她搂着的孩子身上。


    金迎讽刺一笑,“宣县令,你难道真想当我孩子的爹?”


    宣润一瞬冷下面容,眉眼之间只剩一贯的严肃表情。魏长明听她如此说,略微一想便已了然,宣县令并非这小孩子的爹,是这小孩子一厢情愿,亦或者是他的母亲使的手段,故意利用小孩子的单纯来拉拢她与宣县令的关系,可恶!


    金迎顾不得魏长明如何想,只想赶走宣润,赶走霉运。


    她朝宣润嫌恶地挥手,示意他快走快走,她此时浑身难受,头疼得快要炸开。见着宣润她便不由自主地想起四年前,想起她正是在那一夜后接二连三地倒霉,如今再遇上他仍旧没有好事!她此时已经后悔在告县时出于无聊戏弄他,那时她还不知他就是别县的新任县令,倘若她早些知道,绝不惹他分毫,甚至连话也不会与他多说一句!


    事已至此,她后悔也没用,只能躲着他这个灾星!


    金瞎子掐指一算,伸手摸到宣润跟前,要摸宣润的脸,摸摸看宣润到底是不是金迎的贵人。他已经算出七分结果,余下三分得靠手来验一验。


    金瞎子凭着算命的本事俘获不少老妇的心。那些老妇最喜欢找他算自家儿孙的命与运,末了,总要将自己操劳半辈子长满老茧的手放到他手中,让他帮着摸摸手相。金瞎子因此为自己半壶水的算命技术感到骄傲,他头一回如此谨小慎微,不为别的,只因此事关系着金迎,容不得一点差错。


    金瞎子的手才刚捧到宣润的脸,便被魏长明伸出的手臂隔档开。


    魏长明护着宣润往后退,一脸防备地瞪着金瞎子,质问:“老瞎子!你做什么?”


    他一口一个“老瞎子”激怒了金迎,不等宣润开口,她便弯腰捡起一块碎瓦片,朝着魏长明的面门砸去,很不耐烦地嘶声大喝:“滚!”


    魏长明跳着脚躲开,才躲过一劫,否则这一下子非破相不可。他的火气一下子被点燃,凶着脸正要与金迎辩一番,却被宣润拽到一旁,得到一记警告的严肃眼神,他只好低头收敛气势,斜着眼睛看金迎,以县衙中搁置的公务劝宣润快些回去,横竖这金寡妇根本不领人情,何必再此多耗时间?给自己找一肚子气受!


    宣润思忖片刻,自袖中摸出一两银递给金迎。


    “你已不欠我的钱。”金迎冷着脸,没接。


    “你家遭遇强盗,是本官这县令的失职,这是本官给你的补偿。”


    “我损失的可不只一两银。”金迎冷冷地说。


    这话是她故意说来刺宣润的,其实,为躲这次的庚申之劫,她已极力散尽家财,剩些家里人三五日的口粮钱,不足半贯,比这一两银子少得多。


    宣润沉默许久,坚定地说:“本官一定尽全力将强盗抓捕归案,将你家损失的财产追寻回来。”


    金迎一点不在乎那半贯银的去向,此刻,她只想宣润与他那个讨人嫌的小跟班立刻消失!


    许是察觉出她的排斥,宣润收回手里的银子,担忧地打量她片刻,便真的打算领着魏长明离去。金瞎子开口挽留他,仍旧想摸他的脸,说是想摸一摸新任县令的模样。魏长明自然拦着不让,宣润倒是很大方,微微弯下腰身,就着金瞎子的高度,抓住金瞎子的一只手,送到自己脸上,“老人家,你摸吧。”


    金瞎子连连点头,越摸越兴奋,两只灰蒙蒙的眼睛似也有了光彩。


    魏长明甚至怀疑他是个假瞎子,防备地瞪着他,再三劝说宣润离开。


    金瞎子懒得与他计较,站在破庙门前,杵着竹竿子循声张望着宣润离去的方向。


    宣润终于走了。


    金迎松一口气,浑身一软,瘫倒在地上如同一只将死的驴驹子,微弱地喘息着。


    金瞎子点着竹竿子摸到金迎身边,惊喜地说:“是了,是了!小迎,宣县令正是你的贵人!”


    金迎不管贵人不贵人的,眯着眼望一眼天色,咬了咬牙,再熬一熬,再熬一熬就过去了……


    金瞎子苦口婆心地劝说一番,仍旧劝不动她,只能悒郁地叹一口气,领着阿穷到庙子外的空地玩泥巴,继续熬着,春日里的晴天,午后的阳光温暖舒适,使人身心满足,金瞎子守着阿穷,守着守着眼皮打起架来,靠着一个烂草垛晕晕乎乎睡过去,不知睡了多久,等他再醒来时呼唤阿穷已不得回应。


    阿穷去了哪里?


    金瞎子一下子慌张起来,点着竹竿子一路呼喊,寻回破庙中。


    金迎自昏睡中被他惊醒,得知阿穷不见也并不着急,齐白长、宋云峰让人在外守着,绝不会让阿穷有事,那皮孩子不知又躲去哪个缝里,等着她去找呢,睡过一觉,她脑子、手脚都轻快不少,起身也不那么费劲了,照这样下去,许是明日一早,她的病便能全好,明日一过,这庚申大劫便算熬过去了,她又可回到从前逍遥自在的生活……金迎这边正想着,那边阿穷已兴高采烈地跑回来,小手里拎着叮叮当当的一串东西。金迎定睛一看——


    钱!


    在她眼里,那一个个小铜板像是长着牙齿,会咬人似的。


    “娘~我赚着钱啦!可以给娘治病啦!”阿穷兴奋地跑来,扑进金迎的怀中,举起手里用稻草串着的十几个铜钱,摇晃一阵,发出清脆的声响。


    这声响平日里听来或许可爱,但此时,在庚申大劫中,金迎听来与索命的铃音一般骇人!阿穷抬着红扑扑的小脸蛋,骄傲地说起是他如何在街上卖他亲手编的稻草绳的。金迎紧紧搂着儿子,哭笑不得地说:“阿穷啊,娘的败家子,往后可不能再一个人跑出去,你瞧瞧,你把阿公吓的!若还有下一回,我可要用你阿公的竹竿子打你的屁股了。”


    阿穷扭着身子中她怀里出来,捂着屁股退到她够不着的地方。


    金迎没忍住笑,扯着肺了,喘不过气地咳嗽起来,一屁股坐回破席簟上。阿穷拧着小眉毛,担忧地扑上前,红着眼眶望着她,轻拍她的后背。


    破庙外的断墙边,一抹颀长的身影静立着。


    散衙后,宣润仍旧不放心,独自又往破庙来,好巧不巧,在街口见着卖绳的阿穷,便托人一根、两根买下草绳,让阿穷带着十几钱回来,十几钱虽不多,够金家祖孙三人吃一顿饱饭的,他低头看一眼手上的药包,她既然不想见他,他便不要出现的好,只是……她都已是这幅样子,何必还要逞强?他只是想尽力弥补他的失职对她带来的伤害,并没有因她落魄而看她笑话的意思,她又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


    金迎缓过一口气,捧着阿穷的小脸,爱怜地亲一亲,“我没事。”


    阿穷哭着摇头,娘咳成这样,怎么可能没事?


    他要去找爹爹来救娘!


    “不许去!”金迎紧紧抓住他的手。


    再有一日,她便可解脱困境,此时去寻宣润,不是自找麻烦么?等她的劫一过、病一好,便可召回阿朴、花婆、小悦带着老爹、阿穷一起离开别县!从今往后,再也不见宣润这个灾星!


    “为什么?娘为什么不让我去找爹?”阿穷不理解。


    看着阿穷眼泪汪汪的模样,金迎觉着揪心,咽了咽喉咙,仍旧说出了“真相”。


    “他不是你爹。”


    “爹爹不是我的爹,那我的亲爹是谁?”阿穷问。


    宣润放下药包便打算走远些扔个石子,引阿穷出来将药包捡走,听着金迎与阿穷的对话,他忽然脚生了根一般定在原地。


    阿穷的亲生父亲是谁?


    这个问题萦绕在他心头已经许久。


    “在你还未出世的时候,你的亲爹便已死了。”金迎平静地说,像是在说真话。


    阿穷委屈地看她半晌,忽然“哇”的一声哭出来,一面哭一面叫着“爹爹”,为他早死的亲爹哭着迟来的丧,哭得金迎都有些心虚了,不过她并不后悔撒这个谎,她有自己的人生,阿穷的到来是个意外,她接受这个意外,可以给阿穷一个母亲全部的爱,可她却做不到为了阿穷对爹的向往,便毫无顾忌地与宣润在一起。


    金迎紧紧搂着阿穷,轻拍着他的背,沙哑着声轻哄着,直到阿穷止住眼泪,捂着小肚子说饿。小孩子嘛,忘性大,一饿起来哪里还顾得上伤心?金迎眼睛一亮,捡起席上的那串铜钱,让阿穷快快拿去买吃的。新甲子来临之前,她最好是身无分文,免得再遭祸患。


    阿穷忧心着她的病,宁可饿着肚子,也要拿钱去买药。金迎摇一摇头,她这已不是第一回在庚申日后害病,新甲子日未到,吃再多的汤药也无用,新甲子一到,她自然会慢慢痊愈,若是运势提早交叠,也许明日一早她便已好了。


    “阿穷,我想吃酥饼。”金迎道。


    听着“酥饼”两个字,阿穷黑黝黝的眼睛一下放光,盛满渴望。他舔着嘴唇,像只犯馋的小猫。金迎看得忍不住发笑,催着他快些去买,晚去,就买不到了。为将这十几文钱用出去,她也实在煞费苦心,哪里是她想要吃酥饼,是她知道阿穷最喜欢吃酥饼。


    阿穷馋得咽口水,可酥饼再好吃也比不过娘呀!恰巧这时,破庙外传来些许动静,金迎领着阿穷挪到庙门前,便见着空地上放着药包,药包上还有小石头压着的一张字条。


    阿穷跑过去将药包与字条都捡回来,他虽认不得几个字,但金迎看字条时,他也努力踮脚探头想要看。字条上只有寥寥几个字,写着药包的适应症与煎服的法子,别无其他。


    谁送来的药?


    金迎抬眸四下张望,不见有人。


    阿穷并不知道十几文钱连请个大夫出诊都不够,只是单纯地烦恼着,这下有了药,他终于不用纠结他手上的十几文钱到底该买酥饼填饱肚子,还是拿来给他娘治病。


    牵着金瞎子的手,阿穷兴冲冲地往街上去了。


    祖孙二人都没发现有个人一直跟在后面。


    宣润看着阿穷小小的活泼背影,心里五味杂陈,他明明早已告诉自己,世上绝不会有这般巧的事,金迎并非是四年前的那个人。先前在街上时,金迎便已与他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所以他将借的钱还她,以为与她不再来往,便不会再时常想起她,为她辗转反侧、心慌意乱……可是天意弄人,到底是不如他的意,他竟一点不觉得烦,也不知他自以为的“意”,到底是他的真心,还是他的逞强,他什么也不清楚,只是有些失望,为何而失望,他也不清楚。


    阿穷到酥饼店时已经没有酥饼可买,只好随便买两个馒头,沮丧地跟着金瞎子回破庙。宣润站在街头,目送祖孙二人远去,转头看向将要闭铺的酥饼店。


    金迎躺在破席簟上,想着明日一过,新甲子日到,她一定得痛痛快快洗个澡,这破地方到处都是灰,脏死了!


    阿穷带着馒头与剩下的十文钱回来,跑到她跟前,懂事地将馒头喂道她嘴边。金迎绝望地看着他手里的钱,欲哭无泪地张嘴咬住馒头。


    入夜,阿穷贴在金迎怀里,“娘,你千万不能死。”


    他知道他的亲爹死了,怕他的娘也死了,他将变成一个没爹没娘的可怜孩子,比街上的小流浪狗还可怜!


    金迎轻轻哄着阿穷闭眼,等着阿穷睡过去,她小心翼翼抽出胳膊,拿起那剩下的十文钱,眼里渐渐生出锋芒,她不会死!老天爷尽管捉弄她,她会想尽一切法子活下去,不但要活还要活得比谁都恣意,比谁都潇洒!


    想着,金迎低下头看着手心里的铜钱,她得尽快将这些催命的小玩意儿给处置掉……


    她拖着无力的病体、摸着黑走出破庙,想着将手里的铜钱扔的远些,免得沾染晦气,不承想,半路竟遇着个跌跌撞撞的醉汉。醉汉已醉得晕头转向,仍在月光下一眼看中金迎的美貌,甩着手脚缠上来要抱金迎,“好妹妹,你去哪里?哥哥陪你去,你瞧这天多黑……多吓人……”


    金迎冷声道:“滚。”


    醉汉醉得糊里糊涂的,好似没听清她的话,张着胳膊要强行抱住她。


    金迎病体虚弱又走了一截路,已经没有体力推开他,只能往后退,却被醉汉一把抓住手腕。浓烈的酒气扑在脸上,金迎恶心得想吐,她定睛在醉汉眉心一看,见他财富值并不高,眼中顿时闪过一抹狠意。


    她忽然娇笑起来,笑得妩媚动人,看得醉汉一愣一愣的。皎洁月光下的美人,美得犹如神女下凡。醉汉看得已然痴迷,对着金迎一脸垂涎之色,凑上臭嘴要亲金迎的脸。


    金迎一巴掌甩在他脸上,尽管用了她全部的力气,仍旧没有太大杀伤力。醉汉被酒精麻痹的神经本就不敏感,挨这一巴掌,非但不觉得疼,还以为是金迎在与他调情。金迎趁着他目不转睛盯着她看时,将手里的铜钱挂在他的腰带上。


    一双严肃的眼 眸在远处观望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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